家中可以先排除,既然是缅怀单恋之旅,表示是一场旅行,不会留在家里。木瓜溪的机率也不大,上次是他载她前去,她可能不知道路……但就算只有一点点可能,还是要去试试看。
由于木瓜溪那边需要先搭火车到志学,然后改骑几个小时的脚踏车,为了赶火车,他决定先去木瓜溪,如果找不到人就去海边。
他搭了火车,换了当地租用的脚踏车,赶到了木瓜溪,吊桥依旧存在,但当初一起散心、一起许愿的人影,却已经不复见。孟鸿的心中愈来愈不安,溪边没有住户,如果雪翾在这里自杀或发生意外,根本没有人会发觉。他不想再经历与姐妹的死别了。
然而,雪翾对他来说,只是姐妹吗?
如果是的话,就不会有这些苦恼了。
一只爬岩鳅又在岸边出现,和当初一样。那时他还虚构,看到爬岩鳅可以实现愿望;现在仔细想想,当时许的愿望还真的都实现了,他考上了大学,也有了爵士鼓。这些愿望,都有着雪翾的支持与陪伴,所以他现在要把自己的虚构当真,对爬岩鳅说:“如果我还能许愿,请让我找到雪翾吧!我向你许诺,我会改善木瓜溪的生态,当作谢礼,好吗?”
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拒绝,爬岩鳅滑入水中,往深水处游去。
他拖着疲累的身子,骑脚踏车回车站,尽快回到了自己的城镇。他想,只剩下海边了。但天色快黑了,要不要先回家一趟,看看情况?
他回到家中,吴士品正等着他。孟鸿讶异父亲一脸严肃的等待,还以为游志雄的信件被偷看了,但信件明明在他身上,不可能被发现。
这种像是宣告心如噩耗的气氛,难道雪翾出事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雪翾没有回来,但是留下了一封奇怪的信。上面什么都没有解释,也没有署名给谁,只写了一句:“六亲不认的饿兽本该火葬。”
雪翾的妈妈、外公和外婆,感到有点担心,已经出去找人了,尽量搜寻和火有关的地方。正在上班的翁竹君也听说了这件事,等到她下班回来,也会加入寻找的行列。
孟鸿说:“我也出去找,我要把她找回来。”
“你有线索吗?”
“许诺,是我唯一的线索。如果我找到了,会打电话回家。”
孟鸿再度骑脚踏车出门,这时天已漆黑,路灯微微,他已经十分劳累,但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六亲不认的饿兽本该火葬。
雪翾用这句话,已经充分表达出只有他明白的绝望。
但他只剩下海边没有找过,决定前往海边。就在众人都往火去联想时,他却通往大海,因为他明白,那把火并非物理的火燄,是心中的炼狱。只有用许诺的海水,才可以把火浇熄。
他想起国文课堂上,老师教过的庄子:“旧国旧都,望之畅然。”那时雪翾也有发表意见,她说:“旧的国家和城市,会让人心安,不是因为它多么先进新颖,而是因为充满可以归属的回忆。人总是渴望找寻归属之地,因为那里才是自己最自在的地方。然而复杂社会的种种区隔,往往让人迷失,找不到能让自己畅然的旧物了……”
现在想想,包括那堂课的意见,还有这阵子的乖巧,好像都是最后的求救与道别。不行,不能就这样结束,让她在旧国旧都中死去。
他终于到了海边。今晚的月色明亮,是皎洁的满月。月光将海岸照得清楚,包括以前住过的房舍,还有海边的砾岸。
海边的村落早已废弃,当初县议员许诺改建,后来变成搬迁,之后县议员又因为石善尧的丑闻而暴露出种种恶行,移送法办。政策和法令不断变迁,徒留下无人管理的房屋,无人记得的许诺。
但他记得自己和雪翾的许诺。他们曾经在这里勾勾小指头,立下一生的约定。就算只是儿时的约定,他也愿意一辈子遵守。
所以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找到了她的鞋子。
整整齐齐,停放在岸上。
顺着鞋尖的方向一看,前方的海面上,有着一个长发的背影,正缓缓往深海移动。
“雪翾!”
月光延伸到岸上,与长发的背影连在一起。她在光芒中走入大海,虽然愣住几秒,但没有回头,继续前进。
“雪翾!别这样!我不会丢下你的!”
这次,背影回头了,正是雪翾没有错。
她看起来比平常更温柔,更轻松,好像只是要去散步般。她轻轻说:“先站在那里,别过来。”
他怕刺激到她,不敢往前冲。
“虽然不想让你找到,但你来了,我还是很高兴呢!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但就是这个许诺,让我决定彻底离开。”
“别做傻事啊!”
“对我来说,活着才是傻事吧!每天都要忍受得不到你的痛苦,并且让你承受相同的痛苦,都是因为你太善良了,被许诺绑着,无法丢下我。我就像一只饿兽,被你的许诺绑在树下,想吃你却又吃不到,而你也很辛苦地维持这样的綑绑……我不想再否定自己的爱,也不想再让你为难了。所以……我们的许诺,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你要牺牲自己让我自由吗?你以为我会快乐吗?你看过我失去姐姐后的样子,应该知道我无法承受!”
“我知道你会难过,但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会哭泣,你会成长,你会顾好你的家,而我也能保有最初的爱恋之心。让我们就此告别,解放彼此吧!”
雪翾往海继续行走,他奋不顾身追赶,但雪翾也开始奔跑,两人的距离拉大。最后,雪翾完全沉没了。
“不行,不能丢下你!”孟鸿也潜入水中,儿时常在这里游泳,但自从迁村之后,技术早已生疏。他在浪中沉浮,却看不见雪翾,手脚也因整天的劳累而不听使唤。
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会比雪翾早死。
这样也好……虽然死不是他的愿望,但他可以完成一生的许诺。
这辈子都不会抛弃雪翾。
即使赔上他的这辈子,在所不惜。
雪翾在海中浮沉,感觉意识渐渐模糊。
奇怪的是,视觉反而看得更清楚。她看见孟鸿朝她而来,不是以游泳的方式,而是无视海水,在海中漫步,一步步朝她走来,伸手拉住她。
她懂了,这个画面不是水中,是天国。天国知道她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所以给她一个只属于她的孟鸿。
“不对喔,”眼前的人对她说:“属于你的孟鸿,还在人间,你要好好把握才行。”
声音穿透海水,直达雪翾的心中。眼前的人竟有一把温柔的女声。
这个人不是孟鸿?她是女的?明明长得那么像,有着一样的细眉……
这个人牵着雪翾,在海底行走,雪翾觉得自己可以自由呼吸,渐渐走到岸上。
“到家了,你好好迎接自己的人生吧!”
“你是谁?海底的精灵吗?”雪翾问。
“活着就是最好的礼物,请好好善用。一直以来,辛苦了……”
雪翾想起来,这是谁的声音,她喊著:“你是……”
雪翾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岸上趴着咳嗽,不断咳出海水。之前蒙眬的意识变得清晰,包括皮肤和衣服的湿冷。
孟鸿躺在她的身边,说:“我……还想守住许诺,不要你这样结束……不过我好累……”
“孟鸿!”雪翾起身,抱住虚弱的孟鸿。
“我的一生……要结束了吗?”
“不会的!”雪翾说:“你没有外伤,只是累坏了,休息一下就好了。更重要的是,你不可以丢下我!求求你!”
“可是我害你产生想死的念头……”
“不,一直都是我在害你,你不要被我的无能所障碍了!记得你爸的文章吗?我们必须改善无能,才能够跨越障碍!我不会再寻死了,你振作起来啊!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孟鸿虚弱地笑着:“别这样……我们都不要死……”
雪翾对他点头,说:“我刚才看见你姐姐了,她送我到岸上,用清晰的口齿叫我活下去,还说活着就是最好的礼物。”
“姐姐?”听到这番话,孟鸿显得较有精神,说:“我刚才只看到海潮恰好是冲向岸上,所以才把你送回来。不过或许真的是姐姐也说不定……”
“我相信是她,所以我不能任性地寻短了,更不能拖累你一起死。刚刚我差点害死你,真的很抱歉……”
“那我也不能就这样死了。”孟鸿勉强振作起来。
两人缓缓坐起身来,在月光下检视身体,还好都没有外伤。
泛著光芒的身躯,反映着内心的光采。
雪翾说:“我们的爱……不会再遭受障碍了吧?”
孟鸿握著雪翾的手,说:“是啊,就算遇到再多损伤,我也决定跨越障碍了。”
雪翾红著脸说:“刚才表姐除了叫我活下去,还有对我说……属于我的你,还在人间。这下子我有理由活下来了。”
“是啊,活着比较好,可以亲身体会……”他的话未说完,雪翾已经凑上唇来,两人献上彼此的初吻。
不知过了多久,孟鸿说:“我去打电话,让家人们放心。”
“不要,一离开这里,你搞不好又变回那个重视家族规范的孟鸿,不会再吻我了。”
孟鸿笑了笑,拨著雪翾的湿发,说:“我曾经在感情和家族之间为难,现在我已经做出决定了。”
“喔?”
“我去打电话报平安,跟家人保证会带你回来,但是不说我们的位置。然后……”孟鸿亲吻雪翾,说:“等一下就算你不让我吻,我也要吻个过瘾喔!”
两人走出空屋,今晚的海洋如此美丽,他们仿佛在海岸看见当年许诺的身影,两小无猜地勾勾小指头。
孟鸿骑着脚踏车,正载着雪翾回家。雪翾对这样的过程格外感动,她以为自己将死在海中,没想到还有回程的一天。脚踏车唤醒了儿时纯真的记忆,她将头靠在孟鸿的背上,如今这背影不再是背离,而是她的依靠。
“爬岩鳅。”雪翾突然说。
“什么?”
“那次见到爬岩鳅,我内心许下的真正愿望,终于实现了。也许你说得没错,爬岩鳅真的能实现人的愿望呢!”
孟鸿已经不需要多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只说:“我今天为了找你,也到了木瓜溪,又看到爬岩鳅了。我许愿能够找到你,如今总算成功了,以后我还要好好当个生物学者,报答爬岩鳅呢!”
“以后我要好好当个爬岩鳅,黏着你,报答你。”
“那么你会是全台湾最美丽的爬岩鳅了。”
“你要帮我这个新品种命名吗?”
“呵!”
他们回到了眷村,所有人都集中到外公家,等着他们归来。
原本大家要他们立刻说明来龙去脉,不过看到他们衣服脏污,头发湿透,决定让他们先各自去洗澡,再来交待一切。不过,从种种蛛丝马迹,这群长辈们也猜到了几分。
换好衣服后,众人在外公家的客厅,等候孟鸿和雪翾的说明。
孟鸿说:“外公,外婆,爸,妈,阿姨……我已经知道雪翾离家的原因了,也顺利把她找回来。她差点就投海自尽了。”
吴美满惊呼:“怎么会这样?”
孟鸿接着回答:“因为……她一直都暗恋着我。”
外公、外婆、吴美满、吴士品和翁竹君,五人都因这句话而震撼。
“我用这种方式说话,不是要强调自己多么有魅力,只是要让大家知道:她这场苦恋非常辛苦,已经到影响求生意志的程度了。事实上,我也是一样,我如果没有她,应该也活不下去了。今天的事件让我明白:我们不能够失去彼此。”
翁竹君首先发难:“你在说什么傻话?她是你的表妹啊!”
“我知道这条道路会很辛苦,但与其选择后悔和死亡,我宁可选择辛苦。刚才,我已经和雪翾私定终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