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六月廿四,大雨。
这场雨对于大旱三年的大商国来说,的确可以被称之为天降甘霖。
然而在它绵延一月有余,丝毫不见收势的时候,大商国百姓脸上的兴奋与欣喜又恢复了绝望的死灰色。
当人们的最后一点期冀被这场大雨冲刷殆尽的时候,他们终于意识到,虚无之主这次真的抛弃了大商国,他的福泽不再降临于这片土地,噩运将再次蔓延在这片不幸的土地上,最终让这里变作毫无生气的死寂之国。
饿殍遍野,哀鸿无息。
一、国府之殇
“这场雨真大啊。”年轻的商国国君轻声叹息。
而他背后拉长的阴影之中,传来“桀桀”地附和之声:“是呀,是呀。”
国君阴郁的脸上浮起一丝怪异的笑容,“走,去看看我的小宠物。”
身后的阴影随着国君的移动,此时方才初见了大概的形状。
其实也不能算作是形状,那只是比无星无月无灯更加使人绝望的死黑。唯一能比这黑色更使人绝望的,也只有此时此刻大商国子民们的心了。
国君的身影向着国府深处缓缓走去。
按照大商国历代的规矩,如此的深夜,国君应该回到神殿——极乐殿之中,完成他与虚无之主的交流。
商国的国君历来白天属于尘世,晚上属于神明。
可从上位国君开始,这项规矩就荒废了,大商国唯一能见到国君的三位大臣——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劝了当时的国君许久,明确提出国君是虚无之主的使者,切断了与虚无之主的联系,如此违背祖训之事,虚无之主震怒,必然降噩运于大商国。
对此上任国君嗤之以鼻。他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弯下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三公,说:“我是大商国的国君,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们的荣耀也全是我给的,即使你们在外面接受万人朝拜,现在还不是要给我下跪?”
他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杀意,三公已经许久没有体会到如此直接的威胁了,跪着的三人身体在微微发抖,有人是气愤,有人是恐惧,当然也有人是累的。
上任国君伸出手拍了拍脑满肠肥的御史大夫,“听说你家的蔓月兰开得很好?”
这话刚一说完,御史大夫很明显地一抖,额上的冷汗顿时就冒了出来。
蔓月兰是大商国独有的一种兰花,生性喜阴,盛开于十五月圆之夜,有着“蔓萝拜月”的美谈,但这种花常独株开于荒野,五六里之内往往只有一株,后来人们发现蔓月兰盛开的地方常常于地下深埋客死异乡的无名尸体。
然而蔓月兰的美像是一种毒药,大商国的贵族阶层皆以种植蔓月兰为风尚,蔓月兰开得越好越多,似乎就能证明此人的身份越高贵。
美丽一直是需要代价的,人命在这种时候就出现了贵贱之分。
“哟,怎么不说话了?岑大人。”上任国君转身打开了桌上的盒子,里面放着一朵沾着晨露的蔓月兰,御史大夫岑大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家花园中的蔓月兰。临来国府之前,他还特地数了数,花一朵不少。
上任国君笑了笑,说:“别紧张,话都说到这了,你们,”他故意顿了顿,饶有兴趣地欣赏了三公脸上精彩的表情,然后继续说:“你们就散了吧,以后没有我的召见,国府的门就不会对你们开着,明白吗?”
三公小心翼翼地回应,然后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国府。
好不容易盼到上任国君去世,他们才在新君的允许下再次踏上了国府的地面。
对于上任国君于壮年离世,官方称其自幼染病,终究不治身亡,他的同胞弟弟——现任国君对此从来都是付之一笑。
“王兄那种人,对臣属的监视威胁只用来获取自己的绝对自由,太失败了,应该拿这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是不是?”他自语着。
背后的阴影又发出了“桀桀”地附和之声。
二、亡国之祸
夜,国府的深宫之内,幽暗的大殿之中烛影摇曳,纱幔重重。
潮湿的空气之中,混合着浓重的腥甜气息,如果是经验老道的屠夫或是仵作一定会告诉你,这是血的味道,然后再补充一句,这里之前一定发生了一场十分残酷的杀戮。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血红的眼睛警觉地注视着大殿的门口,有液体“滴答滴答”落于冰冷的地砖上,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就在那只镶着明珠的鞋即将踏入大殿的一刹那,暗中窥视的东西瞬间有了动作。
利爪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奔国君的喉骨而来。
却在看清了国君的脸的那一刻,强忍着暴虐嗜血本性,小心翼翼地收回利爪,生怕伤到国君分毫。
“对不起,霍怀恩。”那东西使劲缩在纱幔层层叠叠地阴影里,语气十分委屈地叫了国君的名字。
霍怀恩听到这东西略带沙哑的少年声音,长期紧皱地眉头,此刻才算舒缓了下来。“楚岚,过来。”霍怀恩冲纱幔之中的身影招了招手。
那东西踟躇着,犹豫着,反而向后退了几步伴随着细微地铁链之间的摩擦声。
霍怀恩笑了笑,说了句:“听话。”然后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纱幔之中终于有了动作,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之中。
少年沾着新鲜血迹的脸上带着胆怯害羞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靠近霍怀恩,距离很近的时候,少年深嗅了一下霍怀恩的气息,继而一头扎进了他怀中。
霍怀恩捧起了少年的脸,一只手伸了过去,轻轻地擦拭着少年嘴角的血迹,随即温柔地吻了上去,然后推开了少年,说:“楚岚,吃饱了吗?你该走了。”
楚岚不明所以地看着霍怀恩,片刻之后,指了指束缚着自己四肢的铁链,无奈地摇了摇头。
霍怀恩叹了口气,抬手整理着少年凌乱的鬓发,说:“你真当自己是被我饲养的嗜血妖物吗?我也想啊,也想这么一直养着你,可惜你不是,你虽然不是正统神裔,可你身上毕竟也流着神的血,这铁链根本就困不住你。”
“我……”楚岚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此时的霍怀恩十分失落,让楚岚很不欢喜,很难过。
“他临走时,告诉了我,你和他的约定,这么些年,你一定很想他吧?”霍怀恩死死地盯着楚岚的眼睛。
楚岚的瞳色正一点一点变回使霍怀恩绝望的黑色。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霍怀恩问。
楚岚点了点头。
“你走吧。”霍怀恩再次推远了楚岚,向着大殿深处走去,身后的阴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极不情愿地跟着霍怀恩向里走着。
霍怀恩低沉的声音,一字字传入楚岚的耳中,“大商国马上就不复存在了,就在我来这里的前一刻,怀郡太守就已经攻破了国府大门,对不起,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你只有靠自己了。”
大火自大殿深处席卷而来,却在楚岚周围止步,丝毫不敢靠前。
“到头来,我只不过是大商国的亡国之君,宠信佞臣,草菅人命,饲养妖物,祸国殃民而已。”
六月廿五清晨,大商国连绵一个多月的大雨奇迹般地停了。当第一缕阳光来临的时候,契约城的百姓们看到昔日里巍峨的国府已经化为一片焦土。
对于国君的去向,人们并不感兴趣,因为即使是上任国君,在普通大臣的印象里,国君也可以是三年一度的祭典中,在遥远的祭台上,层层重幔之下,那一瞥朦胧瘦削的身影。而现任国君霍怀恩,自他继位之后,就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三公三省九卿除了继位时见过他一次,时至今日,基本都忘记了他的长相。
对于霍怀恩的印象,也唯有坊间流传着,他会在深夜里,抓住年轻的宫人们,作为血食,去投喂自己饲养的妖物。
人们也坚信,这场大雨,是虚无之主对妖物祸国最直接的惩罚。
三、新的结局
楚岚找到他的时候,他作为怀郡太守的首席幕僚,站在人群之中目光温柔地看着楚岚。
楚岚记得他的名字,对楚岚而言,纵然自己失去一切,也不能够、不允许失去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更何况是他的名字——柳怀尘。
楚岚刚刚要说出他的名字,柳怀尘抬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唇上,轻轻做了一“嘘”的手势。
而后向远离人群的地方走去。
跟着柳怀尘一路走来,昔日印象中繁华富庶,人声喧闹的契约城,如今入目是四处断壁残垣,尸横遍野的景象。
“看到了吗?”柳怀尘终于停下来,转身看着楚岚。
楚岚点了点头。
“忍心吗?”他问楚岚。
楚岚轻轻地笑了笑,说:“你若不忍心,我就不忍心;你若忍心,我就忍心。”
柳怀尘叹了口气说:“经年未见,你还是这样。”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楚岚问他。
他垂下眼帘,勾唇笑道“我要你的心。”楚岚当他这是肉麻话,却满腔欣喜。
直到他的手探进楚岚的胸膛。
捏出了楚岚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楚岚最后只记得柳怀尘最后说:“可是我更想要虚无之主再次临世。”
上古有邪法:要复活身形俱灭的神,需正统神裔之骨塑其形,天幻珠凝其神。
而楚岚的心恰巧是这天上地下仅有的一颗天幻珠。
你要的心,给你,都给你,从此,我们再无相干。
后记
楚岚望着国府的漫天大火,看了很久很久,对于宿命的无可奈何,即使是楚岚也束手无策,只记得初见霍怀恩时,霍怀恩不过是个稚嫩少年,楚岚一眼就看到了他日后的命运,孤寂一生,背负着骂名死去。
既然这样,就让他有个人陪着吧,楚岚告诉自己。
于是楚岚借着柳怀尘的名义留在了霍怀恩身边许多年。
这是霍怀恩从来都不知道的秘密。
可霍怀恩被大火吞噬的那一刻,楚岚很后悔。
如果当初早一点回头看看他,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霍怀恩,其实你很好,和他不一样的好。
柳怀尘最后说:“要复活身形俱灭的神,需正统神裔之骨塑其形,天幻珠凝其神。
你的心恰巧是这天上地下仅有的一颗天幻珠,而我也恰巧是天地间仅剩的一个正统神裔。你看我们始终不曾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