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子城内,流云山下。
“师哥,你若是取下我头顶的这只樱花簪,我便满足你一个愿望?”巧笑倩兮的女孩立在桃树下笑靥如花。
少女身着曼妙的孔雀绸衣,衣衫上晃动着来自先祖的流云图案,灰色的眼眸露出万千旖旎。头上绾了一个曼妙的凌云髻,华贵无双。
李逸轩瞥见自己的如花师妹,过去了两年,如今再见,心底竟然还是会怦怦作响。
师妹不仅貌美如花,更是名门之后。光是提及她的姓氏,便已如雷贯耳。李逸轩的师妹,姓虚无,小字嫣然。
虚无缥缈,似乎还和鸿蒙大地的创世神祇有关,身体里或许还流淌着神的血液。
“师哥,再不来。我去找小师弟了?”虚无嫣然一笑,抽身从桃枝上移开。头顶的簪花不禁清灵作响。
正在发呆的李逸轩忽然一听到小师弟顾寒忆的名字,脑海一个美好的梦幻一下即被戳破。又瞥见佳人脸上的愠怒,美丽,犹如一朵娇羞的牡丹。
“不就是摘花吗?便是将这个流云山的所有鲜花全部放置在你的面前,我也毫不推辞。”李逸轩脚踏树叶,径直奔向佳人。
虚无嫣然自然知晓他轻功过人,索性抛开树枝,伸开玉臂,紧闭双眸,任由自己径直坠落。
李逸轩上前预备接住她,就在下空径直缓慢等候。足间顶着一片绿叶,张开结实的双臂正欲抱个满怀。
虚无嫣然鼻息惊人,默然能感知空气的流动。快要靠近男子的身体,便含笑一般推开了他的手臂。
她宛若流云的衣衫如凤凰的尾翼一般在风中流散,长长的飘带如绮云裹挟,青丝如墨,红唇如血。风流倜傥,自是妙不可言。
李逸轩追上,却又迷失。恰如兴奋地走入一场细雨,却看到头顶仍是日头朗照。淡淡的思念,如流水追逐着落花,愁绪万千,旖旎动人。
漫天的樱花吹落,在她的眼角,她的眉梢,她的唇畔,她的足尖。
撩拨的青丝晃荡在他的方寸,搅扰着他的骨骼。她的莲步,恍惚飘荡在他的心间。她的一颦一蹙,都化入了他的骨髓。一杯若即若离的香茗,恰似她的温柔。
虚无嫣然索性轻移柔荑,宛若在云端栖息。她放平了身姿,如一朵蔚蓝的矢车菊一般缓缓下落。而,一旁的李逸轩恰似一只追逐的粉蝶,不即不离,心心念念。
忽而他踩了一下流岚,跳到一处,试图捉住她。他的手刚一触摸到她的靴子,她便像一只黠慧的蓝鱼游走了。
李逸轩心中一想,旋即越发猛烈地追逐着。虚无嫣然见状,早已笑得手舞足蹈。她裙摆清扬,旋转着朝一片松林飞去。
古木参差,树木刺棱。虚无嫣然找好了一处,躲藏起来。
李逸轩眼底瞥见一抹姝色,呼喊道:“嫣然,你在哪里?”
四处无人回应。
他踩在一株松木上,只能听到雀鸟的鸣叫。忽然,松木一响,一个趔趄。
“咔嚓”——一个碎裂的响声传入虚无嫣然的耳中,立即消退了她脸上的窃笑。很快,一个痛苦的嚎叫声紧随而来。
虚无嫣然惊恐地寻找着,终于发现了躺在地上的粉衣男子。
她慌忙落地,看着男子的脸忍不住垂泪。
“扶我起来。”李逸轩哽咽着,脸色有些苍白。
“慢点。小心。”嫣然望着他,任凭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肩上。
他虚弱地伸出手。
嫣然急忙说道:“你别动,伤口会痛的。”
他笑了笑。“不碍事的。”然后执拗的左手一下触摸到嫣然的发簪,清灵一响,簪子收归他手。
嫣然像是被抓住了心间最为柔软的一处,又惊又恐地看着他。半晌,才垂下高贵的头颅,淡淡道:“说吧。你的愿望?”
他贴近她的面颊,轻声说道:“我愿非卿不娶,你可愿非我不嫁?”
空气里,热气飘荡在她的耳边。她睁大了灰色的眼眸,半晌才木讷地点了点头,她的脸红的恰如衣襟上的牡丹。
2
“什么?”虚无侯望着跪在阶梯下的女儿。
“父亲,请准许我嫁给李逸轩。”嫣然鼓起了勇气,身穿着一身堇色菱纱裙,跪在玉璧的台阶之上。
“什么?”虚无侯看着自己的女儿,诧异地捋着规则的山羊胡。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嫣然咬紧了牙关:“父亲,请允了女儿的请求。”
虚无侯浑身一颤,青紫色的华衫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他高高的博虎爵弁轻轻颤动,伟岸的形体战栗着,碧蓝色的眼眸几欲崩裂。
“你的身体流淌着神王的血液,高贵无匹。现在你却要自轻自贱,嫁给这个商人之子。”
“女儿与师兄真心相爱,还请父亲应允。”
“胡扯,夫人还不将这个不孝女带下去。”
“女儿此生唯有此事以求父亲,还请父亲同意。”虚无嫣然头重重地叩在玉璧之上,顷刻额角便有血痕露出。
雍容华美的侯夫人立马扑到女儿的身边,伸手一把制止了女儿的举动,将女儿蜷在怀中。哭诉道:“嫣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容你损毁。你这是将父母置于何地,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嫣然泣不成声,望着李逸轩的眼底凝满了苦涩。
侯夫人又道:“侯爷,请你饶恕女儿的罪过。她不过是一时冲动,日后定会改正。”
“夫人。”虚无侯略微宽心。
“母亲,我此生非逸轩不嫁。”嫣然冷冷道,全然不顾母亲的泪水和父亲的愤怒。
虚无侯几乎快要气的快要吐血。
“还不快将她带下去!”
嫣然冷冷道:“就算是跑,我也要奔向他家。”
又命人将李逸轩撵出了侯府。
虚无侯坐在位置上,吐出一口浊气。和侯夫人对视片刻,不禁老泪纵横。“究竟是哪里错了?我们为嫣然谋划的锦绣前程,竟然全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商贾给撕裂了。”
“这都是命,命啊。”侯夫人盈盈道,拿着丝帕拭泪。一想到女儿的狂言,她就心中一紧。
“侯爷,嫣然这孩子清冷,骄傲,性情如牛。若真的等到那时,一切可都晚了。”侯夫人担忧着女儿的名誉。
在大禹国,奔走的女子,在夫家的地位就连小妾都不如。
虚无侯定了神:“你且去料理。我只当没有这个女儿。”
侯夫人不禁簌簌落泪,取了方巾擦拭。妻子临行前,他却又安排到:“屋中有几件古旧的物件,若是无用,索性一并打发给她做嫁妆。”
……
几日后,华丽的一对迎亲队伍穿过繁华的枳子城。碧水河汩汩流淌着,街市喧闹。
为首的男子粉雕玉琢,引得人们窃窃私语。
一老翁道:“瞧着的是西边的公子吧,娶的是那一家的女子啊?”
“回王太爷,是西门的李家公子。娶的可是皇城脚下的贵族侯女。”
“一贵一贱,可谓云泥之别。怪哉,怪哉。”老翁一笑。
旁边的人自不去理他,窃窃私语道:“不必管他,一个时好时坏的疯老头儿。”
嫣然的轿辇辞别了轩昂的侯府,父亲始终未曾谋面,拜别了母亲,便上了花轿。
唢呐喧天,笑声弥漫。贺喜之声,横街过巷。
热闹了一片小天地,嫣然如同饮用了蜜糖一般满嘴都是喜悦。
轿辇晃过一寸,她只觉心间跳的越发兴奋。
3
暮春还未度过,傍晚时分,青庐燕燕。
嫣然初为新妇。
李家虽不是豪门望族,却世代以经商为生。锱铢盈门,财富漫天。
屋舍也是豪门轩昂。
她坐定,贴身侍女苏暖陪侍在侧。
“少爷还未来呢?”苏暖浅笑。
忽然,屋外传来一阵轻轻的动静。
苏暖忙道:“郡主,我去看看。”
不久,苏暖面有难色地回来了。
“如何了?”
“是几个侍婢进来请示?”
“侍婢?这时候她们还干嘛?”
苏暖缄默不语,显然有些难以启齿。“郡主……”
嫣然脸颊忽然一定,大抵已经明白了。沉了脸,开了口:“叫诸位侍妾进来吧。”
进来了三个或凄楚或妖娆的美人。
苏暖一一解释道:“郡主,那位青衣的是戏子出生的尤翩舞。那位紫衣的是叶惊鸿。那位天蓝色衣衫的是方如兰。好在她们都不过是通房丫鬟而已。”
虚无嫣然冷冷道:“既然见过了。便请诸位出去吧。”
朦胧中,她瞥见尤氏的腹部微胀。“小暖,去,叫住尤氏。”
另外二人闷着头,走了。
尤翩舞有些局促。
虚无嫣然冷冷一笑,如华贵的金芍药。“还不据实说来?”
“妾身不知……夫人何意。”眼底噙满了恐惧的尤翩舞看着眼前高贵的嫣然。
她的灰色眼眸发散出来自异域的诱惑,浅笑着,眼底却流露出一抹黯然。
她想自己或许明白了一些什么。看惯了或华丽或妖娆的佳人,这样凄楚动人的风致更会赢得旁人的青眼有加。
华丽意味着骄矜,妖娆意味着张扬,只有这样弱柳扶风、甘居人下的美感才最令人心安。
嫣然沉声一凛,指着女子的腹部:“说说你的小腹是何故?”
“妾身最近有些贪食。因而赘肉日增。”尤翩舞似乎难以启齿。
嫣然玩味一笑:“听说,你平日里喜好舞蹈?你且说是与不是。”
“是。”尤氏被嫣然的怒火震惊住,慌忙应答。
“那倒是奇了。每日乐舞升平,居然没有消磨掉你腰腹上的赘肉。”嫣然一笑,嘴唇如炫目的樱花绽放。
“妾身惭愧。”尤氏赧然道。
嫣然身子后倾,靠在八宝榻上,眼睛微眯。
苏暖见状,冲台下的侍妾说道:“退下吧。”
尤氏如临大赦,立马躬身退下。走得太快,近乎于步下生风。
“希望果真如她所说,十月之后,她的赘肉还在腰上。”嫣然柔软的曲调说出了一句苦涩的话语。
苏暖只是静默地陪侍在侧,爱莫能助。
4
嫣然仿佛是一壁华丽的转运石。
大族与豪强的联姻,带来了大禹国君王的重视。
结婚三月之后,这位与虚无家族有着族裔关系的君王青祈帝下令命李逸轩入宫觐见。
那时,北方战乱,枯草河附近蛮族反叛。流血漂橹,民不聊生。
“爱卿,北国战乱,当是汝等皇商出力的时候了。”青祈帝一句话便给李逸轩扣了一定大帽子。
李氏就此进入官场,万千珠缗,不过换的空无爵位。然而,必须欢笑着接受。
青祈帝似乎窥见了他眼底的忧愁,忽而一笑:“此外还有一份大礼送给李爱卿。”
青祈帝掌声齐拍,殿外进来了一个耀人眼目的南国佳人。
那位美人,在一群衣着华丽的宫女侍儿的陪伴下,袅娜而来。
李逸轩的眼几乎快要看直了。如果说嫣然是华丽富贵的牡丹,那么眼前的女子毫无疑问便是令人迷醉的血红罂粟。
牡丹虽好,终究盛气凌人;罂粟荼毒,却是抽魂吸魄。
“如何,爱卿可还满意?”青祈帝戏谑道。
李逸轩躬身而拜:“微臣多谢皇帝厚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虚无嫣然在屋内焦急地等待着,不时命苏暖出去查看。
“老爷的马车回来了吗?”
苏暖摇摇头:“郡主莫要多虑了。老爷不过才出去一个时辰。”
直到车轮压过门前的大道,她几乎能听到那魂牵梦绕的脚步声。
她嬉笑着,担忧着,注满了甜蜜的忧愁。她快步走向庭院,等待着,期盼着,翘首以待。
她知道,下一秒,他即将绕过那一丛翠竹,如往昔一般攀折下娇艳欲滴的花朵,径直走向她的屋舍。
逸轩会将花朵别上她的发梢。那饱含深情的花朵,即将在她乌黑的秀发上重获生机。
嫣然欢笑着,更多了一丝幸运的期待。青祈帝是自己的族兄,此番却将自己的夫君招入了宫殿。
优待至极,荣宠颇盛,看来确是吉瑞来临。
然而下一秒,嫣然的耳蜗轻动。在那熟悉的脚步声畔,还有一丝淡淡的璎珞撞击的轻灵之音。
她的心坠落,愤然离开。
悲伤从来就不会给人一时闲暇,在嫣然不明白当今的皇帝——自己的族兄为何会送来这样一个柔弱无骨、倾国倾城的妖女,丈夫的心已经开始暗淡。
嫣然拾起了多日来未曾习用的刀剑,独自在自己的屋舍里练武。樱花不在,红叶漫天,悲伤就像是被万紫千红所包裹的肃杀一般,撞击在嫣然柔韧残缺的心灵之上。
5
嫣然退居二舍,再也不管丈夫的混事。
饮茶,制酒,练武,泼墨,悠然自得。苏暖静默,陪伴殷勤。
其间,她曾见过那位来自君王的馈赠。她也知晓女子叫做楚裙儿,裙裾钗环,不过是寻常女儿的代表。可叹,这女子美得不可方物,她的美沾染了毒药,带有难以控制的侵略性。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笼络人心的女子,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美。”虚无嫣然叹息道,兀自拾起刀戟。
苏暖补充道:“可是,那一抹美如野兽一般,带着浓烈的攻击性。”
嫣然浅笑,眼波依旧。
六月之后,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响在整个李府。给寒冷的冬天更添一丝凛冽。
嫣然询问:“那是何人?”
“郡主还记得尤翩舞吗?”苏暖问道。
见嫣然点点头,苏暖回道:“正是她的孩子。与老爷的孩子。”
嫣然一笑,叹息道:“我也算做了母亲了。”
苏暖低垂着眼,给嫣然披上了一条青鸾披风。
冬天来了,安宁随之烟消云散。在旁人家里继续着人世间最为真挚的欢快的时候,一场阴影笼罩在李府上空。
尤氏的孩子来到世间不过一月死了。半月之后,尤氏被人发现在溺死在水井之中,手中还紧紧拽着儿子的虎头肚兜。
昭明十年冬月初三,叶惊鸿失踪了。
冬月初十,方如兰无故受惊,癫狂发作。被锁在了寒殿之中。
同月十一,烟火照耀下,方如兰打晕了守门的婆子逃了出来,一时府中人心惶惶。
十二日,酒醉的李逸轩叩响了嫣然的门户。
十三日,李逸轩暴毙,手中握着灌满了牵机的酒杯。躺在他身边的,还有僵硬的方如兰。
腊月初一,嫣然与楚裙儿主管发丧事宜。
大丧刚过,却在灵房内看到了叶惊鸿的尸体。
……
嫣然的血已淡漠,只剩淡淡的悲哀。她尽了妻子的职责,便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偌大的李府,只剩下楚裙儿一人。
嫣然还记得楚裙儿那张美妙的笑脸,美得足以颠覆众生,美得足以扫荡千军。
……
兴平元年三月十八,帝感念李氏功德,追封其为流云爵。万千家产,尽数冲入国库。
归宁之后的嫣然,与李氏在无干系。
兴平元年五月十八,宫宴。嫣然看见族兄的身边安坐着一个美貌的女子,那如毒药一般的笑容仍旧美丽的近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