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
枳子城以北大雪降临,就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日子,几只雪琥鸟越过广漠的雪国。
安然而立的秦若虚打了个寒颤,身后的少女巧笑倩兮,看着他的眼底晃荡出旖旎的光泽。
片刻后,秦若虚睁开泫然欲滴的蓝眼,冰蓝的光泽从中发散而出。
少女猛然后退,衣袂翩跹,宛若炫舞蝴蝶。一朵青囊花随风而落,闪耀着罗绮的光泽,死物一般的随风而落。她踏着花瓣,猛然向前,那玲珑的步伐顷刻间生出一丝诡异,径直冲向远处的秦若虚。他的眼瞳渐渐如烟云流转,由雾霭的冰蓝幻化为金光璀璨的黄金瞳,其中恍若凝聚了无形魔力。
少女继续躲避,猛然旋转,化作漫天的花雨。那是粉红蔷薇的痕迹,烂漫如河,绚丽如火。万千蔷薇之中,有一小点,起初明灭,继而庞大,转而灵动,恰若少女的瞳仁。
仿若流岚吞天沃日,顷刻间少女的形体便消失无形。少女的形体宛若与天地归一,幻化出绝妙的身姿,宛若流云,翩若惊鸿。像极了虚无之主归于天地的磅礴之态。
流岚飘荡在四周,秦若虚忽而紧闭双眸,心眼开启,在四周巡视。叶底藏花,溪涧潺湲,万丈深渊,沉鳞飞羽,鸿雁秋毫,囊括万物,席卷寰宇。上穷碧落,下达黄泉,寻之了然,却见寥寥。
半晌,他嘴角微翘,显出一抹了然。
一朵娇花似为微风吹拂过境,正欲撩动男子的脸颊。一双明眸在花朵间猛然大张,一双纤手从中露出,正欲若无其事地攀上秦若虚的肩膀。
“你输了。”男子剑指高举,迅速弹落花朵。
“哎哎哎”——随着一声尖叫,漫天的花朵消失于无形。少女从一阵烟雾中走出,步履轻快,一身湖绿的千鱼裙随风微漾出粼粼波光。
“哥哥,修为还是如此了得。若霰甘拜下风。”秦若霰盈盈一笑,脸颊上露出一双梨涡。
秦若虚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抱起古筝,淡然道:“非也,非也。不是我修为了得,而是你修为不够。习武大忌,万万不要一昧在意旁人的优势,而忽视了自己的弱处。”
秦若霰一下面色一凝,略有难色,足底生风一般。“那啥,哥哥,我还有事,便先行一步。王子蔚还在山下等我呢。”
“别急着满山疯玩,记得早些回到学院。”秦若虚抱起古筝,走下玄色山。
“遵命。”秦若霰立即一溜烟跑没影了。
秦若虚一笑,颀长的身子立在日光之下,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
山林骤时响起大风,他的长衫开始缓缓摇动。眼底渐渐褪却的金色又如夕阳袭来,望着四处落下的松子,发着呆。
墨绿色的松树上,有蛮族的古朴树屋。其上停留着绿色的咬鹃,正双双扑打着翅膀。饱食了玉蜀黍的鹧鸪轻声鸣叫,躲藏在树叶之间的班鸠也咕咚作响。一个黑色的身影刷的几声溜上一株古木,似在躲避日光的照射,矫健轻盈宛若一只黑豹。
“出来吧,树公之上的兄台难道要继续躲下去吗?”
秦若虚昂首看着那根被人们用红线装点得无比喜庆的高大松木,只见其上一个身着劲装的黑衣人露出一张雪白的脸,眼底闪耀着紫色的光泽。
“少侠不愧是星耀学院的佼佼者。这一双观心眼可真令人难以藏匿,宇内怕是难有与你相匹敌的。”男子一笑,随手将发带解开,一头银色的长发如瀑垂落在树间。
“阁下也武学精妙,若不是若霰先走一步,四下寂静,我又怎会察觉阁下在此。阁下当是在树上窥伺良久。”秦若虚淡然道。
树上的男子坐正了身子,两条伶仃的细腿在树枝上晃荡着,宛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我叫茹丘,是大云国的捕头。特来探勘科考一事。”
“阁下即是捕风捉影而来,难不成也是寻找妖兽而来。你要知道,星耀学院早已声明,该传闻纯属子虚乌有。”
“少侠莫急,我自然知晓妖兽进犯大陆,实则虚无缥缈。可奈何我大云国国主对此事一直心怀忌惮,特派出了人员若干,探寻此事。”
“可阁下不过一名微芥捕头,怎能被选派到此。怕不只是侍君谨慎所能一言以蔽之的吧。”秦若虚冷笑片刻,转身便走。
茹丘立即从松木上飞跃而下,落到地上,拦住他的去路。讪讪道:“少侠睿智,其中自然还有我的一番私心杂念。我只想借此机会,四处游历,也瞻仰一番舰队的威容。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去往云雾深处。”
秦若虚站定,容色缓和了许多。“阁下若早说了便是,何须如此拐弯抹角。话还是敞亮一些好。”
茹丘赔笑道:“许是风土人情不同,云国繁文缛节冗长繁杂,不及大禹国民风豪爽。”
秦若虚问道:“茹捕头,如今意下何为?”
“力有不逮,故而还要寻帮手前往。”茹求瞄了一眼秦若虚,慢慢道。“秦少侠乃是星耀学院得意学子,如若能一同前往,实乃在下荣幸之至。”
秦若虚立即埋头疾走。
茹丘一下慌了神,急急道:“少侠!”
秦若虚回头失神应道:“哦,我只是视觉超人,其他则难上正道。”
“少侠,这是要婉拒?”
秦若虚眉头一凝,似在思索,脚步却不停息。
茹丘脸色一滞,下意识拽了拽衣襟里鼓囊囊的一处。无可奈何地开了口。
“少侠,我的请求也不是义务而为,我自有礼物酬谢。”茹求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荷包,拿在空中使劲地晃了晃,弄出些灵动好听的撞击声,仿若昆山玉碎。“这是我从大云国悠唐公主的苑囿之中采摘的几颗雨时珠。”
“雨时珠?”秦若虚习惯性地皱了皱眉。
“对,便是那服之能躲避雨水的灵丹妙药。”茹求打开口袋,从中拿出几个萤碧色的珠子,瘫在手心,做出一副任君挑选的商人姿态。
秦若虚茫然又踏步而去。
茹丘急忙追问道:“少侠还不满意?我浑身上下可就只有这一件值钱之物了。”
秦若虚站定,神情迥异,片刻后哑然失笑:“我一个落魄学子,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这是回去叫帮手。”
“那我现下无事,何不同少侠一同前行。”
“不可,学院对外封闭,你去了也只得面壁。望着万壑墙壁发呆的罪过!茹捕头一定不想体会。”秦若虚摇头道,嗓音里有些许痛心疾首。
“那我在何处与少侠会面呢?”茹丘松了口。
秦若虚瞄了瞄日中。“不急,二日之后,才是星耀号入水之时。”
“岂能不急,据说下水是在岭南城桔港下水。此处山长水远,只怕此刻便要行动。”
秦若虚摇摇头,胸有成竹道:“茹捕头若是信我,二日之后的午时便在树公庙外相会。”
“自是信你。”茹丘神色不定。
望着秦若虚走远,茹丘叹息道:“我何苦同嘴上没毛的学生打交道,只叹当初……哎,如今也只有信他了。”
(二)
茹丘立在一株衰败的病木下,他揉搓着雪白的双手,在树木和那唤作树公的古松间踱出了一条小道。陪伴他的只有那一间颓败的土地庙和几只哇哇飞远的乌雀。
还有一刻即要抵达午时,茹丘嘴角不禁迸出一声叹息。气氛骤时紧张,茹丘近乎于冷漠地瞄着远处的一草一木。眼底火急火燎,直到看到远处有几个鲜艳的小点在山脚下晃动。
渐进,才看得分明。他眯了眼,细细瞧来,才急忙朝山下跑去。一行五颜六色的人迎面而来。
为首的人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茹丘赶忙飞奔而下,急急道:“少侠,可把你们盼来了。”
秦若虚走上前,有礼道:“让你久等了。”
“这几位是?”茹丘一笑,指着秦若虚身后乌泱泱的六人。
这六人一番时兴打扮,全身上下无一不处新鲜,只是男子手臂干瘪、女子纤细柔美。茹丘不禁眉眼一凝,断定眼前之人只是一群绣花枕头而已,毫无战斗力。而唯一看起来壮硕的一个,却是那跟在队伍后边、背着一个大包的壮汉。此人十分年轻,人高马大,却不是戾气满目,而是眼底凝集了和煦的光泽。
“诸位……”茹丘有一时的语塞。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大云国名捕茹丘。”秦若虚挥手介绍,一身银白的袍子十分明媚。“容我为茹捕头一一介绍。”
秦若虚指着那个身着桃红衣衫、手持一朵高山玉兰、头绾简洁凌云髻的圆脸少女。“这是颜蕊。”
颜蕊眼睛一亮,微微欠身。
“这是我家师弟,湛兰。”
身着松绿大氅、内着墨绿内衫的男子拂扇,白色眼底倒映出智慧一片,宛若一个军师智囊。
“那位俏佳人是甄绿。”
甄绿摸了摸娇俏的丫髻,抿嘴一笑,浅紫襦裙的下摆微微摆动,露出一双堇色凤头鞋。
“那边那位小哥是我小师弟陈定,旁边那个佳人是师弟媳妇尤听。”
苍黄色衣衫的小哥咧嘴一笑,摆了摆手中的笛子。藕色衣衫、头绾螺髻的方脸少女盈盈一笑,拍了拍男子的肩膀。
“最后那个背着东西的壮小伙,也就是我们大伙的小小师弟——夜能心。”
穿着驼色短褐的夜能心憨态可掬地点点头,每一处都透出一股天真憨态。
“见过诸位。”半晌,茹丘无可奈何地道出了自己的不解。“只是,诸位出行在外,都不曾佩戴武器吗?”
“我的武器就是这一把古筝——玉影,但若要人中招,须得那人听完一曲。一言以蔽之,这仅对爱好风月的人管用,对山野村夫和不喜音律之人则全然无效。”秦若虚拍了拍自己的古筝,苦笑道。
“我知道少侠的情况。”茹丘径直打断道,一面火急火燎地看向其他人。
湛兰嘴角上扬:“我知道捕头的意思了。”径直走向夜能心。“能心,放下吧。”
夜能心弯下高大的身躯,将包裹抱在手中,看着旁边宛若翠竹的湛兰。
“铛”的一声,随着那一声摄魂的弩弦急切发声,茹丘看见湛兰从包裹中抽出一只细长的弓弩。
弓弩的上头雕刻着雪狼的纹路。箭筒中的弓箭如刀片一般雪亮,其上画着繁华的咒语,用殷红的血液书写。湛兰不疾不徐地取下,背在背上,挑了挑粗砾的弩弦。又是一声厚重粗砾的闷响。
“我也来拿吧。”
甄绿从袋子里拈起一截子柔弱无骨的白练,缓缓往外拉。
茹丘好奇地瞪大了大眼,却在看清的一刹那,眼珠子几乎要破裂开来。
甄绿嘴角冒出一股淡然,用力将白练往外一拉,一个重物往空中猛然一弹。看清时,空中豁然显出了全貌——原是一把巨大的扇形板斧。
女子小身板一个趔趄,稳稳接住,落在地上,地上当即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她的凤头鞋踩在地上,叮叮作响,如铁锤划破青石。她拿着板斧,瞄了瞄上面的饕餮纹,得意一笑。
郭定拿出一把白金武器,在日光之下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众人忙将眼眸一挡。
秦若虚嗔怪道:“小定,快将你的劳什子遮挡好。每回你都如此,是还嫌老师训诫得不够多吗?”
“师兄休得再提,再说小心我招来一群蚊子堵在你的屋子里,与你共度良宵。”郭定转过身,将武器放置在背光的胸前。
“得了,你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再逞这一时口舌之快。”秦若虚白了郭定一眼,缄默了。
茹丘细细一看,郭定手中所拿原是一把做工精细的龙笛。笛身雪白,露出一抹介于象牙白和鱼肚白之间的温润之色。其上密密麻麻雕刻着花鸟虫鱼,参天星斗,还有莫名的爪痕。笛腹还写着细若蚊蚋的簪花小楷,凑在眼底清晰一看,却又观之如天方文字、外来俚语,令人眼花缭乱。
“这东西有何妙用?”茹丘好奇道。
“能令昆虫意乱神迷,趋之若鹜。”郭定一笑,露出两颗温润白净的虎牙。
“那岂不是妙哉,若是有人侵犯一分,你便能驱使昆虫为你所用。只不过天冷之时,倒不是美事了。”茹丘开怀一笑。
“天冷也无妨,鸿蒙大地地广物博,气候各异,总有一处尚在阳光普照之中。有温度的地方,就有虫豸。”郭定呵呵一笑,急忙将笛子的尖端捂住。
“就算没有蚊虫也无妨,尤听还有御夫之术呢。”秦若虚咧嘴一笑。
他的笑意还未退却,猛然身子往前一倾,猛然咳嗽起来。他弯下腰快要吐出苦胆的瞬间,众人明白了一切。
是颜蕊的手掌如刀斧一面径直劈上了他纤细的脖颈。
颜蕊一脸憨笑,花枝乱颤着,嘴里语速极快地乐呵着:“哈哈……你说的是什么污言秽语!哪里是御夫之术,分明是护夫之术!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
“茹捕头,你说是不是?”颜蕊堆满了笑意,看向茹丘。
“姑娘所言极是。”茹丘见状,忙朝外边移了移,顷刻间便离眼前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远了十步距。
尤听一听,脸红的跟枳子城里刚出的苹果一般,色泽艳丽,红白相宜。她喃喃道,往能心所提的包裹中抓了抓:“我所有的,不过是一只洞箫罢了。有何稀奇!”
茹丘一瞄,却发现这只洞箫的确其貌不扬,诚恳道:“倒是的确如此。”
秦若虚缓过神来,轻声道:“此处暂且埋一个伏笔,待会儿定让你眼界大开。”
秦若虚急忙道:“能心,快将你的宝物拿出来一瞧。”
夜能心摸了摸后脑勺,老实巴交地嘿嘿一笑:“颜蕊师姐没拿,我没法献宝。”
秦若虚颇有深意地瞄了一眼亭亭玉立的颜蕊。
颜蕊瞄了众人一眼,自顾自向前走去。“看来该我了。”
茹丘立马走的远远的,如一只窥探着猫的老鼠。秦若虚亦然,不过看着颜蕊的目光如一只黄貂打量着老鼠。
此女果然出手不同凡响,颜蕊扎起了马步,一口气将一把雪白的桃花大刀扛了起来。大刀足有半人长,重达千钧。
茹丘叹服道:“姑娘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颜蕊露出一口编贝般白皙的牙齿,咧嘴道:“小菜一碟。”
秦若虚急忙安排道:“尤听,工作吧。”
茹丘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道不远处的能心:“你的武器是什么呢?”
秦若虚插话道:“茹捕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夜能心憨笑道,一面勒紧了手中的袋子:“便是此物,我手中所拿的乾坤袋。”
“当真是乾坤手中拿,的确是出行旅游必备之物。”茹丘半认真地应道,脑海里却不禁嬉笑。
一面,风中所立的女孩吹响了一曲苍凉箫声。
(中)
(三)
玄色山后飘来阵阵飓风,雪花漫天而来,一只雄壮的生物攀山折木而来,猛然靠近。令人发烫的气息一下扑面而来,如一个巨大的烤炉唐突地立在众人眼前。
落叶漫天而来,茹丘立马飞身欲逃,急忙呼喊道:“雪狼侵袭,各位快逃,迟了一步便会沦为狼嘴珍馐。”
漫天的落叶落下,竟如千钧压顶一般,落在茹丘轻快的身躯上,落叶沾身,活活将他压到了地上。他闷闷不乐,才从落叶堆里爬起来,木讷羞愧地瞄着在远处逗弄着雪狼的众人。
几人看着他跟看傻子一般,叹着气,唯有夜能心依旧没心没肺地憨憨笑着。
“大伙儿,为何如此淡定,当真是将人命视同儿戏,殊不知——”茹丘弹了弹衣衫上的枯枝落叶。
秦若虚一笑:“殊不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估摸着茹捕头便要说这话。”
尤听走上前,拍了拍雪狼的粗壮脖颈。
雪狼竟立马温驯如家猫般蹭在了少女身上,狺狺低吟,声音低沉,如同在撒娇一般。
“我算是明白了,原来尤姑娘的异能在于控制动物,与郭定少侠的魅虫之术果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茹捕头快别说了,你再夸我二人。小定可要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尤听抿嘴一笑,瞄了一眼郭定。
众人也笑了一番。
茹丘闷闷不解,仔细瞄了瞄眼前这一匹肩高二米、壮若牛犊的灰毛雪狼,正含情脉脉地围绕着尤听转来转去,低低嚎叫。“我自然知道雪狼善于奔跑,可现下只有一头,我等如何办。”
尤听被雪狼嬉闹地够呛,笑红了脸,又吹起了古朴的洞箫。此番音调开始柔和典雅,如春水映着红粉落花,倏忽圆润优美,倏忽空灵神秘,倏忽细腻哀伤。
仿若垂天而落下一道沟壑,顷刻间,雪狼张嘴呼喊,顷刻间,原地显出了八匹和雪狼同样大小的雪狼。
秦若虚清了清嗓子,上前解释道:“这不是一匹简单的雪狼,而且是具备灵识的雪狼妖。妖怪嘛,到底是能幻化形体,长个三头六臂,显个分身之类的。茹捕头快收一下下巴,否则可要掉到地上,有辱市容了。”
众人爬上雪狼的背脊,尤听继续吹着呜咽的曲调,风声呼啸着夹杂在四周。
郭定看着尤听,一张巴掌大的小白脸快要笑烂了。颜蕊飞了个白眼,便一步跨上狼背,不知从那里扯了一根丝带,磨刀一般信手在桃花大刀上左右游离,仿佛擦拭一新的大刀上有什么顽固的污垢不可除去似的。她一面抚摸着大刀,嘴角微微下垂。
“真是温暖。”甄绿迫不及待地跳上了狼背,一下便将头塞进雪狼浓密的毛发中,乐呵呵地揉弄着,满意地吼叫着。
雪狼嗷呜了几声,似在抗议。
茹丘眼底渐渐生出一抹光彩,并非是日渐晴朗的天光,他心底的疑窦也开始渐渐解开了。他看着四处的风光,不由得生出几许玩味游冶的情态,骑在狼背上也别有一番惬意,驰骋雪国,也不辜负那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乐趣。
忽然一口狼毛一下吸入了他微笑的嘴唇,呛得他清泪长流。
秦若虚一笑:“茹捕头,出门在外,天寒地冻的,也不带个护具吗?”
“不曾。”茹丘冷眼一瞥,却见旁边几人都面带各色的护具,一张张小脸上只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他不由得深叹失策。
越过为白雪所覆盖的琉璃王国,雪狼的队伍在一炷香后到达岭南城。尤听又对着雪狼弄箫一曲,雪狼的八个分身旋即合而为一,一溜烟跑入了雪山之中。只见雪狼来时冰雪漫天,归去亦是情势更甚,可见妖物独爱自由,也与俗人无异。
八个人急急忙忙走了一程,到达了桔港。
岭南城早已是寒冷冬日,人们身穿灰扑扑的冬衣,看马戏一般新鲜地打量着轻装上路的几人。几人冷得牙齿上下打架,在大街上抱着肩膀瑟瑟发抖,终于苍天有眼,在众人转过十条巷子后,在众人差一点就要被冻成雪人的关键点,前方豁然出现了一个如贵妇一般婀娜多姿的成衣铺。几人争相恐后,鱼贯而入。
夜能心个子太高,进门时大大咧咧忘记了弯腰,砰的一声额头跟名贵的朱红大门来了个亲密接触。
老板娘叉着腰,一声呵斥,嘴唇下一颗豆大的美人痣惹人注目。“啊哟,客官小心着呢,我这可是上好的红梨木门板呢。撞烂了,把你拿去卖了也是赔不起的啊。”
秦若虚上前施施然行礼:“夫人……”
“给我们几个来几身厚重的衣衫,保暖就好。”颜蕊气急败坏地冲到秦若虚前面,环抱双臂,铁青着一张秀气的脸急忙说道。身后的大刀走右摇摆,看得老板娘眼皮直跳。
许久不曾开口的湛兰上前摇了摇杏黄色的钱袋子,眉眼一挑,极为风流俊逸。“老板,我们不是穿霸王衣的。银钱管够。”
老板娘飞快地掠过众人的武器,棕眸灿烂,眼底的畏惧顷刻间烟消云散,冲着里面一喊:“桃花,梨花,还不上来给客官量尺寸,找衣服!”
门突然咿咿呀呀动了动,茹丘职业性地目光一凝,发现两双嫩的可以掐出水的小手儿颤抖着抓着门枢。
“丢人现眼的死丫头,还不快出来,你们是要累死妈妈我吗?”老板娘一脸堆笑,一面冲着门后劈头盖脸骂着,手里的廉价手绢倒刺的就跟天女散花似的。
“来了,妈妈。”门后走出两个怯生生的白净少女,穿着妥帖的素净袄裙,局促地应了一声。
秦若虚一瞄,忍不住发笑。
“愣着干啥,还不快上来帮忙。”老板娘颐指气使道。
桃花和梨花急忙上前服务。
桃花瞄了一眼颜蕊。
颜蕊坐在火炉旁,牙齿打着架。一张小脸冻得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
“你量不量尺寸啊,我快要冷死了。”颜蕊哭笑不得,对着桃花带着哭腔没好气道。
桃花急急应道:“量啊!”急忙往前走了十步,才靠近颜蕊。
“动手啊。”颜蕊一双手绷直了,直插青冥。
桃花捧着一卷蓝印花布,围着颜蕊左右奔走,急得满头大汗。
颜蕊被火炉温暖的有了一丝力气,被桃花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急躁样子弄得极为不满。白眼大翻,禁不住吼道:“我说妹妹,你量了半天了,还没弄好吗?”
一面旁边的梨花正拿了尺子给甄绿量尺寸。“姑娘,请抬手。”
“我不需多此一举,你只管按照最佳尺码给我制衣便好了。”甄绿娇嗔一笑,嘴唇虽冻得苍白,却还是优雅依旧。
“最佳尺码?”梨花哑然失语,红唇大张。
“若是我没猜错,便是鲛人女子的身材尺寸,只需盈盈一握。”老板娘闻声从旁边扭了回来,有模有样用肥胖的大手打了个握住的娇媚手势。
甄绿嫣然一笑。
那一端,桃花指了指颜蕊尚不自知的桃花大刀,半晌才怯生生说道:“姑……姑娘,你的大刀……碍着事了。”
颜蕊脸一沉:“……”
好不容易,众人才穿了新制的棉服退出这磨人的锦绣成衣铺。
老板娘提着一大袋银钱,在大门口依依惜别。“几位客官,慢走啊。欢迎再次光临嘞。”
秦若虚欠了欠身,依旧回礼。
颜蕊哼了一声,不满地狠狠踏在雪地之上。气冲冲地朝前走去。
湛兰摸了摸钱袋,唉声叹气道:“好不容易才从老爷子那里得来的月钱,一转眼就去了一半。”
“钱财乃身外之物,小兰一定要宽心。”秦若虚拍了拍湛兰的肩膀,仰天大笑走向前方。
湛兰将钱袋幽幽揣回腰间,白了秦若虚的背影一眼:“师兄说的倒轻巧,合着不是你的钱。”
身穿一身浅绿袄裙的甄绿上前嬉笑道:“兰哥哥,大伙都记着你的好呢。这件衣衫,御寒正好,我很喜欢。”
湛兰一听,耳根刷的一下红了。
茹丘跟在后边,此刻他倒不急着去往桔港观看舰队下水。方才,在成衣铺里,看起来费时,好在成衣铺工艺了得,量好尺寸,便有对应的衣衫可以立马穿上。一番选配,也就刚过了二刻钟。
茹丘别过眼,满目皆是蔚蓝的天际,这岭南城的天幕果真如海水一般澄澈。他放眼四野,却在忘情回头的一刹那,望见了冲着自己咧嘴大笑的夜能心,顿时头皮一麻。
(四)
蔚蓝的桔海之边,立着一群尊贵的官员。有人手持火铳,有人手持卷轴,有人测绘着海图,有人手拿罗盘经天纬地。华丽的鲛人男子从海底走到岸上,将几颗测试深浅的海珠恭敬奉给水丞,还有头长柱形犄角的蛮族男子在水边张望巡视。
几人挤在人群里,争相一睹舰队的风采。
华丽的船舰由数千根宣孔木支撑着,那银白的船身发散出玄妙的光彩,那是来自于不畏钢的优异性能。
无忧无虑的白鸥围绕在四周,呀呀鸣叫,充当了喜悦气氛的说客。
“报告船长,主锅炉房点火成功。”身着玄色衣衫的船员们唱喏,分外热闹。人们也为眼前的热闹感染的分外愉悦,饱受严冬凌虐的困顿顷刻间飘上了云端。
“好大,估计和传说中的神舟有的一比。”一个老头儿拍手叫好。
“可不是么,这一列船舶可是花了亲王不小的财力。”一个头戴白色头巾、额前露出一绺棕色卷发的中年男子接话道。
“兴许真能在云雾之地找到一些珍贵的资源和神物。那时候,亲王可就发大财了,而连带着我们这些升斗小民也能有了谋生的去处。”
“是啊,是啊。”男子中肯的话语惹得人群一阵沸腾,不久便有人吵嚷着将此次试航的盛会编成了动人的渔歌。
海风拂面,无比惬意,颜蕊动了动嘴唇,冷峻的神色焕然而逝。
正当人们兴奋地歌唱庆祝之时,高坐在灯塔之上的贵族男子眨了眨白色的眼眸。看着远处翻飞的金狮旗帜,抿嘴一笑:“阿森,给本侯将‘千里眼’拿来。”
“遵命,我的侯爷。”一个白发的少年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用五色宝石装饰、其上精雕细刻着海女舞蹈图的大红珊瑚盒子捧到主人的面前。
阿森颓然地别过眼,眼底的光泽暗如冷月。眼瞳清澈的男子轻轻一扣,安了暗锁的珊瑚盒子啪嗒开启。
露出平躺在五色鲛纱之上的璀璨宝珠——“千里眼”。
男子将宝珠拿起,走到灯塔的白色窗户旁,推开白色的花窗,将碗大的珠子放在眼前,举目四望。就连最为微弱的海鸥嘴里叼着的鱿鱼都逃不过千里眼的注视。
男子眼睛微眯,贪婪地看着灯塔之下人群中美丽的妇女们。半晌唇角上翘:“朔风将至,传令,下海。”
阿森步履轻盈地绕过屋子间随处摆放的珍贵陈设,推搡着叼成抹香鲸模样的木棍,撞响了顶端雕刻着蒲牢的金钟。“咚…咚…”
男子放下手中的宝珠,神色悠然地卖弄道:“此钟极具海滨特色。当地人认为,龙神九子之一的蒲牢畏惧鲸鱼,故而常将鲸鱼刻画在撞钟的木棍上,而在钟上雕刻蒲牢的形体,以祈音域辽阔,气势磅礴。”
阿森还未道过“受教”,脸色一凝,急声道:“宁侯,您身后有人。”
“瞎说,此地高达千仞,谁人能上来。”虚无宁回头一瞧,却见窗台毫无一人。却见一处窗口流露出一角华丽的黄色。
“怪了,是谁将金水仙放置在这儿的!”虚无宁走近一看。
“宁侯,真的有人!”阿森神色一沉,跌跌撞撞地急忙跑了出去。啪的一声,阿森单薄的身影像一个无头瞎子一般一头撞向了门户,顿时鼻血长流,瘫倒在地上,登时昏死了过去。
宁侯一扭头,再也说不出话了。这时,他感受到一股清晰的压迫,就在他的脖颈之下,正有寒冷硬物如毒蛇一般幽幽吐着罪恶的信子。
虚无宁畏惧地低眉,不禁四肢脱臼,只见一把雪亮的钢刀已经够到了他的脖颈之下。
灯塔之下的人收到撞钟发出的消息,一面命鼓手擂鼓,一面又令巫师献祭海神海若。
三牲礼毕,牛羊猪被倒入翻滚的层层巨浪之中,不时便有血盆大口冒出,将之一口撕裂咬碎。当恐惧的人们再次有胆量俯瞰水面,只剩一海微漠血色,四处荡开,人们的鼻息间却满是血腥的气息。
秦若虚赞叹道:“真是壮观。不知道那下边张嘴的家伙可是海若?”
湛兰嗤笑道:“看来师兄平时学的都还给老师啦。自然不是海神了,只是一些鲸鲨而已。”
“老师还说,鲛人有时也会跑到水下偷吃祭品,要知道他们中的一些部落也是拥有尖牙利爪的。”颜蕊想了想,比划了几下。
茹丘听得如堕五里雾中,此刻他只想看到舰队入海的大观。
船长挥舞着旗帜:“下海!”
船员有序地将木条抽离,顺着光滑的栈道,船体猛然侵入大海,如一只巨大的独角兽刺破了灰暗的夜幕。轰隆一声,大海被劈开一个口子,恰若电光火石,又如雷霆万钧,被冲散的水花重又聚拢,支撑着巨大的船体向前游动。
大大小小一二十艘船舶,井然有序地巡游着。
桔海用它广博的怀抱接纳了这一群初生的武士,浪花翻涌,水光潋滟。
“船舶安然无恙,吃水正常。”船员们依旧唱喏。
岸上的人群呼喊着,叫嚷着,见证着这历史性的一刻。
忽然,就在船舶和港湾之间,猛然有一个人影从高空落下。
起初寥若晨星,继而身姿渐长,如一个跃入水中的弄潮浪子。
人群呼喊着,嬉闹着,不知是兴奋,还是惊恐。
“瞧啊,有人跳水了,真是好大的胆量。”郭定指着远处的一切,兴奋的嘴唇大张,露出一双俏皮的虎牙。
茹丘凝眉远眺,却见那人的领口渐渐呈现一丝残阳血色。渐渐地,那人似乎在空中动弹了一会儿,扭转过去,背对着众人,脸孔朝下。
在那高达万仞的灯塔之上,落下一个轻如鸿毛的男子。如如离铉之箭,如忘情之镞,径直冲入冰冷的桔海之中。船舶吐出巨大的水花,泡沫混在四周,如同造好了一个温床,人影落入其中,便消失不见。
咚的一声,茹丘盯着,目光凛冽。
“咚”的一声,那人落入水中,不曾激起较大的浪花。茹丘却忘不了那一张惊恐的面容,五官扭曲在脸上,白色的眼眸圆睁地如同一个熟透了的杏子。
哗啦一声,浪潮重又打回,银色的发丝渐渐沉入深渊。
大副捋了捋山羊胡子,咧着嘴:“侯爷果然豪爽,不愧是咱们大禹国的骄傲。”
“可不是么,侯爷果真英勇。若是我,光是站在灯塔之上俯瞰下方,便要吓得四肢哆嗦、屁滚尿流。”船上一个黑脸船员抱着一团面条,嬉笑着走过。
片刻,有人说道:“这海水如此刺骨,没想到侯爷甘之如饴,当真是令我们大开眼界。”
有人发觉不对,嘟囔道:“侯爷这么久不曾上岸,莫不是沉迷于潜水,被困住了。”
“瞎说什么,侯爷一定是喜好玩水,便下潜多逗留了一会儿。”船长呵斥道,一面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有人冲着水面大喊:“侯爷,快些山岸吧。海水冰冷,莫要伤了千金之躯。”
海面除了海风依旧,渺无人影。船长这才慌了神,往下一看,其他的官吏也急忙低头。恨不得将头颅垂到水里化作挽起虚无侯的绳索。
茹丘静静地看着水面。
“啊…”有倒霉蛋刚拿了白布去海边淘洗,这会儿惊叫着扔了锅碗瓢盆,掉了魂一般死命朝着海岸跑去。一上岸,猛然间,只见那黑小子双手染了满手的鲜红,眼泪不休不止。
人群里一阵骚动。
船长猛然看着水面,忽而一下就望见那尊贵的侯爷躺在水面,面朝着海底。急忙打发了个船员,跳水而入:“侯爷晕了!还不快去将侯爷带上来!”
船长双手合十,嘟囔着乞求着:“阿弥陀佛……”
船员如一只青蛙蹦跳入海,溅起一道水花。
人群大叫着,猛然朝着四周散开。却见船员铁青着脸,急忙将虚无侯翻了身,却见一团红色在他的脸上张牙舞爪。
船员如落在水中的旱鸭子,恐惧地朝上吼道,当即游远了一会儿:“救命啊!”
船长大声呵斥道:“你个蠢笨顽童,愣着干啥,还不救人!”
船员无奈,只得硬着头皮靠近,一张被日光晒得黑亮的脸庞在水面搏击着。一推,却见先前一团浅淡的红霞立即散开。他又一摇一摆,浪涛汹涌,虚无侯寂寥的身体旁开始涌动出鲜艳的红色,随着浪花铺天盖地而来。
船员吓得四散开来,他扎了个猛子,立即朝岸边游去。他一个踢腿,将虚无侯漂浮的身体弹出了好远。
虚无侯开始正面朝上,众人见时,却是心下一凛,只见虚无侯颈部一个狭长的伤口暴露在盐卤一般的海水中,其中断裂的经脉和血管清晰可见。血液澎涌而出,在水中画出一团诡异的图画,海底的鱼虾汹涌而至,片刻间将浅淡的血液吞噬殆尽。
“不妙。快回去,救人,…救人啊!”船长呼喊道。
人们尖叫着,呼喊着,有人早已呕吐。
茹丘呼喊道:“还不救人。”
船员被船长劈头大骂,立即顶着风浪回游。一手畏惧地拖住不断流血的虚无侯脖颈,一面朝前死命地凫水。
在不见底部的深渊,似乎有窥不见的生物在蛰伏。海洋,即便是在祭拜之后,依旧肆虐无常。
鲛人男子的首领呼喊道:“船长,前往五十海里处有风浪袭来了。”
船身开始左右摇晃,床上的人颠簸着,恐慌着,惊叫着。船长当机立断,命弄帆人爬上高处。弄帆人肩头端坐着一只白色的灵猴,能凭空而行。在岸边的众人见一波未平,又见一波,心再度提到嗓子眼上了。
纵然是眼神再不好的观众也能看到远处卷动海浪的风暴,如乌云压境,席卷而来。而舰队就仿佛在海上漂泊的纸船,在肆掠的风暴面前,如同一个稚嫩的婴孩,柔弱的不堪一击。
弄帆人吹着响亮的口哨。灵猴迅速跳上船帆,咬断了一张收束的帆,啪的一声风帆猛然落下,如一座雪山沉入大海。
猛然落下,片刻,大风借力,顷刻间白帆如装满了气的气球昂起骄傲的头颅,拼命地与风暴搏斗,气滚滚的模样又如军舰鸟鼓鼓囊囊的嗉囊一般滑稽的可笑。
其余船舰依样画葫芦,捡回了一条命。船队在阴风怒号的海上摇摇晃晃,如深陷在泥泞中的银鱼,胶着无奈,唯有倾吐泡沫湿润躯体。
就在船长稍微定神的刹那,才想起了还在水中拼命游水的船员,忙低头观看红色散尽的海面。
死寂一片,幸亏还有一点不屈的身影在海面上蠕动。船长眼底升起一丝光泽,呼喊道:“快游啊,还有十步就到了…还有五步…”
船员身子猛然颤抖了片刻,脸上流淌着咸咸的泪水,忽然惊叫着。
颜蕊不解道:“好好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好好的怎么哭了。”
“那是兴奋的泪水,因为他可以获救了。”秦若虚正色道。
颜蕊咂咂舌。
一道银白的尖刺刺穿幽蓝的海水,露出点点斑纹。那是一只白鲨的背鳍。眼看着一头鲨鱼一口扑上船员,人群大声呼喊着。
茹丘一瞥,眼疾手快地随手抄起一根宣孔木,刺入深海。“小心!”
木头正中白鲨的头颅,白鲨动弹了一阵,便露出了雪白的肚腹,沉入诡谲的深海。船员拖着流血的身体朝前跑去,几乎忘了被扔在远处的虚无侯。殷红的血液将船员四周的水染得通红,船员吓得失魂落魄,如一只狼狈的落水狗般漫无目的地朝着海岸死命游去。
虚无侯的五官被海水泡的变了色彩,如同一具毫无生气的布偶。海水泛着他的脸庞,令人胆颤。
船员游到较浅的水域,失魂落魄地疾步朝前跑去,身后却拖着一条淌血的血污。
“啊,他被鲨鱼咬伤了。”甄绿掩嘴惊呼。
“不好。”茹丘眼尖地瞥见他身后的水花骤时分开,恰若传闻中来势汹汹的走鲛一般骇人。果然,片刻之后,驾驭着水流的龙鱼一口上前,摆动着巨大的尾鳍将撕心裂肺吼叫的船员拖拽着退回了深渊。
有人抽动火铳,啪的一声。怒吼了一声,叫了一句“该死”,**径直偏离了龙鱼的身体,却无力地垂落在幽暗的海水之中。
随着龙鱼退下,一滩血水如赤藻一般出现在龙鱼下潜的地方。人们四散而逃,远处的乌云开始漫天而来。
船舶四散开来,颠簸游离。
湛兰指着那具在海中游荡的尸体,黯然道:“虚无侯的尸体,可真是悲惨。”
茹丘眼底却生出一丝疑窦,见到周围人都四散而去。急切道:“尤听姑娘,快吹奏一曲。这些海怪你能驾驭吧?”
尤听呼喊道:“容我试试。”
忽然,水底猛然冲上一阵水花。将尤听淋了个浑身湿透。
尤听不禁被冷水这么一激,立马打了个喷嚏。
郭定立马解下外袍,罩在女子的身上。
颜蕊手拿大刀,跳到堤坝上,冲着海底的家伙大吼道:“是哪个没公德的家伙,往我伙伴身上泼水啊。”
“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了。”水下女声应道。
颜蕊兀自看着波涛汹涌的水面呼喊:“啊,真是气死本小姐了。”
“对这个藏匿在海中的缩头乌龟,可不是么?你也只得望洋兴叹了。”秦若虚死死盯着海面。
茹丘却静默地盯着远处虚无宁的尸体,渐渐地开始转动,如被一群游鱼推着前行的雪块。茹丘曾在家乡的千鲤湖中见过这样的风景,一群饥饿的鲤鱼追着落下的雪花奔跑,俗称千鲤吻雪,那还是云国八景之一。
(下)
(五)
“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哼,有本事就出来露个面。”郭定冲着水面气鼓鼓地嚷道。
“哼,出来就出来!”水下冒出一阵骨碌碌的泡沫,围绕着虚无侯的尸体散开,如花团锦簇。
此刻,舰队早已四散开来,避躲着风浪。
却见远处风浪依旧,岸上的人也只寥寥。秦若虚这一行人却依旧立在堤坝之上,远眺着着彼处的海浪滔天。
几个腰肢纤细的鲛人从虚无宁的尸身旁游了出来,一个少女开始上下其手地在虚无宁的尸体上寻找着。
她朝着同伴焦急道:“阿姐,没找到女王的宝珠。”
“女王的宝珠?”湛兰不解道。
“好哇,想不到原来是你们几个小东西在捣鬼,要不是本小姐水性不佳,一定跳下来跟你们好好打一场。”颜蕊怒气汹汹地朝着海里的四个鲛人女孩大喊大叫。
“来啊。”那其中一个头发似火的鲛女急忙摆尾,想要故技重施,泼颜蕊一脸水。
颜蕊一个飞跃,忙用大刀挡在眼前,才逃过一劫。
茹丘道:“诸位,鲛人难道不知,死者为大的道理吗?”
“我等岂会不知,你们这些丧心病狂、口是心非的凡夫俗子偏爱那一套繁文缛节,着实令人不悦。”头发紫色的鲛女眨着冰蓝的眼眸,冷笑道。
“那姑娘侵犯死者所为何事,竟然连虚无侯的遗体也要沾污吗?”茹丘愤愤道。
鲛女中的一个大笑道:“你以为我愿意?要不是此人对女王做出了惨无人道之事,我们岂会伤他性命。”
“笑话,红口白牙的,如何能信。”茹丘引诱道。
“先生可不要固执己见,但凡是识字之人,都知晓各类著作中对我族的记载。我们鲛人一向是与世无争的种族,一直与人类和平共处。怎会因为此等小事,有损千年和平。”绿色眼眸的鲛女开口道。
秦若虚轻声道:“捕头,谨言慎行,莫要犯了职业病!”
茹丘自然没听到,破口大骂:“你们真是好大的口气,杀死一人,又要盗窃宝珠,此事原来在你等眼中只算作小事一桩。豁,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先生莫急,我自会将事情和盘托出。”绿眸鲛女柔声道。
“请。”茹丘和缓道。
“阿姐,女王的宝珠怎么办?”红发鲛女急忙问道。
“别急。”绿眸鲛女用纤细的长有绚烂白鳞的手指拍了拍姐妹的柔美背脊,安慰道。
绿眸鲛女回转身子,开了口。
“在坊间一直流传着女王珠的传言。那是一颗硕大的鲛珠,更是鲛人女王的灵魂所在。人得到她,能够延长眼界,洞穿万物,能窥微芥之处,能观大千奇景。能够驾驭四海,能够延年益寿。”绿眸鲛女顿了顿,“这个如今躺在水泊里的男人,这个大禹国亲王的独子虚无侯,竟然相信了这样的传闻。他开始探求海上,四处游玩、祭拜,到所有鲛人出现的地方去寻找打探,囚禁一切化身为人、混迹在人族中的鲛人。”
“恐怖的是,他的嬉闹之举渐渐化身为诡异的阴谋。我们沉睡多年的女王再也不能坐视不管,便从隐秘的冰封海底破冰现世。在她刚要满一千岁的梦境中惊醒,虚弱的她被虚无侯轻而易举地逮捕了。他们用鲛人王血肉制作的人鱼烛灼烧女王的心房,直到一颗澄澈的五色之球脱离她的躯体,坠落在地。”
绿眸鲛女眼中含泪,其他的三个鲛女也嘤嘤哭泣。
“女王的形体灰飞烟灭,而海底世界的鲛人也被迫为海妖所奴役。”绿眸鲛女一面说着,一面仇恨地扫视了一遍身下的男尸,仿若看见的是一团腌臜废物。
“所以,你们雇凶杀了虚无侯。”茹丘冷冷道,瞥见虚无侯的喉咙中有银色的小鱼在游冶嬉闹。
绿眸鲛女点头淡然一笑,神色恰若初开的莲花。“你们可知,这位尊贵的虚无侯得到女王珠,是为了什么!”
“他不为救人性命,也不为巩固统治,而只是出于一己之私,将女王珠充作玩物,当做一颗手球一般蹂躏侮辱。”绿眸鲛女仰天长啸,血泪合流。
“可冤冤相报何时了,鲛人姐姐,你们莫要被仇恨蒙蔽了。”秦若虚苦口婆心劝解道。
“他的性命一钱不值,如此复仇也是便宜了他。用他的血液献祭,我们新的君王才会重新回来。”红发鲛女目光中生出一股狂热。
“女王无后,怎会有新王?”湛兰回忆着鲛族历史。
“女王珠,那便是鲛人的关键。”紫发鲛女沉声道。
“何尝不是,有鲛珠就好了。”绿眸鲛女凄楚地凝眉啜泣,“可惜啊。人枉为万物之灵,确是世上最为无耻的生灵。”
细密的珍珠滚入海底,引得浪花一阵叮咚作响。
茹丘道:“虚无侯如此珍爱这一颗宝珠,难道不在他身上?”
绿眸鲛女摇摇头。
“千算万算,我们却是找了个肮脏刺客。我们要他杀死虚无侯,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异常精彩。屠夫从千仞高塔上坠落,那飞舞的血花只能聊慰亡死之灵的怨毒。但我们要他取回女王珠,也就是这腌臜家伙所说的‘千里眼’。他却食言了。”绿眸鲛女幽幽道。
“只怕是早已据为己有了。”红发鲛女愤愤叫喊。
“对此,我等深表同情。或许我等可以帮助你们拿回你们的女王珠。”茹丘想了想。
秦若虚等一干人也点了点头。
绿眸鲛女一笑:“诸位,有你们这仗义相助的一句话,我们便知足了。只是,我们再不愿冒一次险了。”
茹丘神色一凛,点了点头。
绿眸鲛女望着高处的灯塔,眼底发散出绝望的光彩。“我们让阿森为我们聘请了在鸿蒙大陆上威名远扬的沉渊楼鹰组刺客,代号飞缘。我们用辛苦织造了一个月的鲛纱,才换的那八千两白银。”
“事成,阿森会在高处点燃蓝色信号弹。”绿眸鲛女低眉凝噎,“如今,怕是一切有变。”
四个美貌的鲛女在幽蓝的海水中显得无比柔美灵动,其凄楚悲伤,着实令闻者伤心、见者泪流。
茹丘只得沉默。
绿眸鲛女忽然抬头道:“花折有一事相求,那位手拿洞箫的姑娘能否不再阻挠。你的箫声迷惑了海中生灵。起初我本打算唤醒海魂兽袭击舰队,可惜姑娘在此,我们的计划顷刻间便化为一盘散沙。如今,你们放心,我们只会用屠夫的鲜血复活女王,断不会伤及无辜。”
尤听咳嗽道:“你放心,我定然不会。”一说完,她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鲛女花折有礼地点了点头。
“灯塔之高,就让我们去帮你取回女王珠吧。”秦若虚建议道。
夜能心急忙应道:“我同意。”
几人正欲转身,花折游到岸边,呼喊道:“诸位,不必着急。我们自有方法。”
“瑟瑟,奏乐吧。”花折冲着红发的女子呼喊道。
“所谓何意?”秦若虚探头探脑地询问湛兰。
湛兰摇摇头,甄绿却见状笑靥如花。
颜蕊轻哼了几声,别开眼去,却偷瞄着鲛女们的姿态。
瑟瑟开始吐出一长串莫名的文字,曲调极为柔美,顷刻间高处一团黑影跌落灯塔。
“啊……”那是人的呼喊,伴随着天幕的风呼呼作响。
黑影渐近,茹丘昂着脑袋,直到瞥到那黑衣人胸前绚烂的金色水仙。冷冷道:“金水仙所到之处,果然有沉渊楼的勾当。”
“常年和人族来往,我们也无可奈何地学会了不少鬼蜮伎俩。鲛人女子会做蛊毒,飞缘接触白银的时候,蛊毒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他的身体,日后只需闻声而动。事成,自然无碍;事败,玉石俱焚。”花折秀丽的容颜上显出一丝冷笑。
秦若虚叹息了几声。“哎…哎…”
颜蕊恶狠狠踹了他一脚:“站稳了,小心摔海里喂了鱼。”
秦若虚摸着衣衫下摆,委屈地垂了眉。
在那人嘴里不清不楚叫嚷着地快要落入水中之时,嗖的一声,一只暗箭冷不防从远处飞来,刺穿了飞缘的喉咙。
空中有人吼道:“沉渊楼一向爱惜羽毛,岂容你败坏门风。”
几人立马手握武器,警觉地打探着四周的动静。
“诸位勿要紧张,沉渊楼断不会滥杀无辜。今日我受楼主差遣,特来清理门户。”依旧是有人隔空传音。
“敢问阁下是?”茹丘谨慎道。
“无名无姓,但有一字——惨舒。”那人思忖半晌,才淡然回道,只听得清灵一跃,顷刻间消失无形。
飞缘几乎是见血封喉,在空中猛烈打颤,动弹了一阵,他的胸口坠下一颗碗口大的宝珠掉入水中。
花折矫健地一个银鱼入水,哗啦一声修长的尾鳍滑出一大片欢快的水花。岸上的男子们都看得呆住了。再次浮出水面,她脸上凝着美好的笑容,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硕大无色的女王珠。
飞缘坠入海中,死相狰狞,鲜血染红了一片滞留的海水。发亮的箭镞渐渐变得失去了色彩,他的脸皮也顷刻间变得黑青骇人。
花折一手捧着女王珠,一手拨开水浪。
瑟瑟高举双手,修长的指尖一下化为锋利的兽爪。扑向了已经变色的虚无侯,哗啦一声,划开一条口子,乌黑的鲜血缓慢地流出。花折焦急的捧着女王珠去沾染浑浊的血液,直到珠子彻底变了色彩。
四个鲛女才稍稍宽心,她们游到一块浅水之上。将女王珠放置在一块突出的巨石之上,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围绕着起舞。茹丘惊奇地看着,鲛女们如同云雾之地的居民一般,好似在殷勤地拜祭着月神。
甄绿不由得也高举双手,口中念念有词:“虚无之主,四方天神,八方地祇,保佑鲛人女王重获新生。”
“管用吗?”郭定嗤笑道。
“信则灵。”尤听咳嗽道。
“神神叨叨的。”颜蕊一面走开,一面双手也不禁合十,小声地念着。
一炷香后,就在花折预备将自己的鲜血拿来献祭的时候,沾染了血污的女王珠忽然有了光彩。
“阿姐…不用血祭了。新的女王要诞生了。”瑟瑟哽咽着,泪流满面地拥抱着自己的姐妹。
砰地一声,在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后,女王珠中显出了身有五色的鲛人女婴。
浪花轻轻地拖着女婴进入海底,每前进一分,便看到婴儿增大一分。
“今日之事,还请各位做个见证。鲛人的悲痛,诸位也亲历了。”花折眼底有汩汩泪水渗出。
“你放心,那是自然。”茹丘急切道。
“多谢,世上相遇,终有一别。”花折立在岸边,朝着各位肃穆鞠躬,辞别道 。“再见了,好心的人们。”
海浪轻轻拍打,却看到远处五条修长的人鱼渐行渐远。
一行人喜笑颜开,远处试水的船舶也安然无恙地驶回了桔港。
(六)尾声
茹丘骑着雪狼,在原固城外稳稳落地。“我答应给你们的辞谢物。但先容我看一看够不够数!”
颜蕊一笑,搓了搓手:“原来还有礼物领啊。”
秦若虚嘴唇一翘:“那是自然。”
茹丘翻出口袋,一人一颗的分发着雨时珠。
众人接过,都笑吟吟地拿在手中把玩着。
夜能心接过一瞧,这雨时珠看起来颜色无比艳丽,就如同毒蘑菇一般好看。他飞快地腾出一只手,用另一只强壮的臂膀将塞满了武器的乾坤袋抱住。
“真好看。”啊呜一口,夜能心将雨时珠吞了下去。
他打了个响亮的嗝,又赞叹道:“真好吃!”
同行的几人都面面相觑,片刻后笑得花枝乱颤。
“滋味怎么样啊,能心?”秦若虚挤眉弄眼,嬉笑道。
无论谁问,能心都回道:“美味啊。”
茹丘一见,提了提衣衫,预备告别。“诸位,就此别过。”
“茹捕头慢走。我们就不送了。”秦若虚嬉笑道。
“再会。”茹丘行了一礼,便走入了风中。
身后传来颜蕊的呼喊声——“茹捕头,如果还要找人当导游,记得再来鸿蒙学院找我们啊——一定要指明找我们啊!”
“我们一直恭候大驾呢!”秦若虚插话。
“可不是么!不过,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下回捕头带礼物可以带精致一些的。那就再好不过了。”湛兰补充道。
“比如是胭脂水粉啦。”甄绿感慨道。
“对的,最好是大云国花间坊的碧瞳脂。”尤听嘻嘻一笑。
郭定抱怨道:“家里放不下了,还是送些实用点的东西好?比如说,比如说……”他想了半天没想起,忙将话头扔给了一旁闭目回味的夜能心。“能心,师兄考考你,你说有啥实用的物品?”
“美味即是实用。”夜能心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
众人一听,当即爆发出了火山喷发一般的大笑声。空气里都弥漫着逗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