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东尼是圣母孤儿院的“小怪物”。
在弗拉尔修女眼中,这个七岁的孩子孤僻乖张。每次大家聚在餐桌前祈祷“愿神怜悯,日日饱沃”,安东尼会闭着眼发出一声冷笑。还有,每晚宵禁敲钟他也是最后一个回到宿舍。因此那个叫埃利夫的小班长跑去向神父告状,不过神父夜里总醉醺醺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这天熄灯时弗拉尔拍打着小埃利夫的背:“你记得我白天讲的寓言故事——暖阳比寒风更有力。或许你可以多用一些温和的方式和他交流。”正说着话,弗拉尔的视线被安东尼吸引。他赤着脚打开窗,一只黑漆漆的乌鸦落在窗台上。
冷风沿着缝隙飕飕灌进来,安东尼的睡衣被轻轻掀起,露出他嶙峋分明的肋骨。
“安东尼!你把热气全放跑了!”弗拉尔后知后觉压低音量,屋里已经有孩子早早进入了梦乡。她气愤又压抑地拉下窗樘,“回到你的床上去!”
受惊的乌鸦扑棱着飞走,没人注意到它的翅膀好像更有力了。
那孩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钻进被窝,“啊,我们修女可是真温和。”听得弗拉尔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还只是个孩子!再说隔了这么远,她和埃利夫的对话怎么可能被听到!
“您真应该看看那家伙挨揍时那没礼貌的坏样子。”埃利夫又开始告状,“简直就是怪物。”不论埃利夫和他的小伙伴多么用力拳打脚踢,安东尼都是一脸面无表情,好像对这程度的痛苦已经习以为常。另外,比那冷静头脑更让人恐惧的是他近乎重生一样的痊愈速度,即使血口有三指深,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恢复如初,不是怪物是什么?
不过这倒意外成了便利,这样他的小团体就多了一个永远不会瘪气的拳击袋,也不必担心安东尼去告状,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
“祝您好梦弗拉尔修女。”他乖巧地眨了眨眼睛。
弗拉尔帮他拉上毛毯,“你也好梦,埃利夫。”
二
安东尼有一个秘密——他能和其他生物对话,如果感受到对方的痛苦,他可以出手治疗。
院子中央的那棵“世界之树”就因为一群无法赶尽杀绝的白蚁群吃足了苦头,安东尼每晚都要在树干上趴一会儿,帮老树填满酸胀无比的孔洞。而那只振翅高飞的乌鸦先前被猎人射中了翅膀,油亮的羽毛脱落后皮肤也烧焦了一大片。
只需要闭一下眼睛,安东尼默念的事情就会发生,这就是身为怪物的他的能力。
这个秘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隐约憎恶自己的弗拉尔修女,成天欺负人的埃利夫,还有那些冷眼旁观的孩子和大人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存在。安东尼想,要是有一天能够从这里离开就好了。他期盼自己属于另一个瑰丽、奇幻的世界,尽管那个地方的人们暂时将他遗忘在这拥挤肮脏、让人不愉快的地方。
这个愿望在他十岁生日前夕尤其强烈。住阁楼的老鼠阿托告诉安东尼,他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打扫卫生的劳工也说阁楼堆放着所有孩子的出生资料,所以一定错不了。但每年的这个时候修女和神父好像都忙新年的事情,安东尼的礼物也就被搁置了。
弗拉尔把长棍面包切成块分发下去,由于某个人的祈祷,那倒霉的商店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面包卖不出去。在下座的安东尼依旧拿到最小的一块。
弗拉尔又开始祈祷,坐着最上头的神父有些不耐烦。
“来,大家一起祈祷,让神明保佑我们新的一年也会有这样丰盛的晚餐。”
安东尼愣愣地看着餐盘里坚硬的面包屁股,还有佐餐浓汤里颜色发绿的几丝南瓜皮。在神父的怒目而视下,他瞪了回去。都三年了,总该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安东尼把腰杆挺直,转而看向盆盈钵满的埃利夫。他心头一动,让那盘奶油浓汤里钻出一群奇丑无比的怪状蜥蜴。
弗拉尔修女一睁眼就被吓了一跳,孩子们也大乱一场,尤其是白日里对人颐指气使的埃利夫,简直是屁滚尿流。安东尼趁乱把他盘里的面包据为己有,反正谅他今晚也不敢下口了。
新年晚宴就这样不欢而散。神父很快找上门来。
“我都看见了小怪物。”他的大红胡子几乎完全遮盖住发紫的嘴巴,“那小胖子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原来你,你是个巫师啊。”
安东尼低着头忍受他臭味熏天的酒气,巫师?巫师是什么意思?他小心翼翼看向神父,却被他提着领子丢出大门。
“滚吧小畜生!我们孤儿院不收留你这种格格不入的脏东西!”
安东尼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啃着面包。在他打算溜回孤儿院向埃利夫道歉时,一个粗壮的人影将他笼罩起来。
“让·安东尼?”黑衣人摘下兜帽,露出他凶狠的五官。
“是是我。”安东尼的声音瑟瑟发抖。
“哦,看来其他‘入口’都以为不会把你落下。”雷诺向他伸出手,“回星耀学院吧小怪物。”
“星什么学院?入口又在哪里?”安东尼被他驼到肩上,他害怕地抓住雷诺毛躁的棕色卷发。
“星耀学院。”雷诺让他抓稳了,“现在我就是您的‘入口’,安东尼先生。”
话音刚落,人高马大的雷诺就化成一头雄狮,嘶吼着飞奔而去。安东尼心里的恐惧很快被期待和刺激驱赶得烟消云散。
十二点钟声响起,安东尼恍惚了一下,“生日快乐安东尼。”他对自己说,这次,他的生日愿望也算实现了呢。
三
雷诺把安东尼放在学院门口就匆匆道别。
“能护送您是我的荣幸。”狮子行了个大礼。
星耀学院有十几个圣母孤儿院那么大。微旧的塔楼前,整洁的草坪上行人步履匆匆,最让安东尼惊讶的还是学院中央那棵“世界树”,枝叶盘虬,笼罩整个学院的天空,安东尼猜测,老树至少活了两百年。
“我四百多岁了。”那树居高临下看了安东尼一眼。
安东尼咽了口吐沫,“真的吗?”
“世界树从不说假话。”一个跟修女差不多年岁的女人向他伸出手,“你好安东尼,我是你的生活兼术法导师简。这是你的同班同学海瑟,薇薇安。”
一模一样的兄妹俩从简的斗篷后探出头。安东尼和他们打过招呼,三个同龄人很快熟络起来。
“他们的衣服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安东尼指着一群穿蓝色制服的学生。
薇薇安把切好的牛排分给他,“穿蓝色制服的是飞行师。”
“星耀学院的院长就是飞行师。”海瑟补充,“穿绿色制服的是妖兽族,本体是动物,可以化作人形。带你来的入口雷诺就是妖兽。听说他在学院内阁地位挺高的,这里没几个人敢惹他。”
“那我们是?”安东尼看了看自己的制服,从兜帽到外袍都是黑色。
“魔法师,又称巫师。”薇薇安对他无穷尽的问题感到烦躁,她叉起一大块猪前腿肉塞到安东尼嘴里。
“让·安东尼?”穿黑制服的小矮个打一进门就大声嚷嚷。餐桌上爆发了小小的躁动。安东尼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用衣角蹭了蹭手才去握住他的。
“是我。”他不安地接受周遭的审视,难道安东尼这个名字在学院里很有人气吗?
“哦,英雄之子。希望你和你父亲一样,能成为探险队伍的一员。”小矮个又嘻嘻哈哈地向薇薇安打招呼,不过显然后者不怎么愿意理会他。
“英雄?我父亲也是这个学院的学生吗?”安东尼一头雾水。
“学生?不,当然不是啊,其实这样说也不完全对”海瑟刚组织好语言,甩开矮个的薇薇安就用烤小土豆堵住他的嘴。
“是的,你父亲曾经也是这个学院的学生。不过大概是十年前吧,他领导的船队突然音讯全无。如果你想知道一些细节,恐怕得去问系长院长他们才行。”
“没错,就是这样。”海瑟肯定了妹妹的回答。安东尼父亲的故事他们也是从历史书上看来的,即使再耳熟能详,于他们而言也只是冰冷的一个名字而已。
安东尼被父亲的消息弄得悲喜交加,他失语了好一阵才开口问道:“那么该去哪里找系长院长呢?”
“系长和院长是不会理我们这种小喽啰的。”薇薇安瞥了他一眼,“不过如果你在学年测试中表现出色的话,说不定他们会考虑把你收进探险队。在那里就可以天天见到那些老头了。”
安东尼点点头,转而安静地摆弄吃不下的圆面包。薇薇安得意地看了海瑟一眼,继续切她的火鸡腿去了。
四
安东尼很快适应了学院的生活。鸡毛乱飞的驯兽课和经常爆炸的药水科学总让人筋疲力尽,万幸他对术法概要还稍微感兴趣一点。在这门课上安东尼学会了许多操控物体的技巧,还造了一条小木船作为结课作业。简慷慨地给他打了A。薇薇安的移动城堡是A+,而海瑟只拿了B-,大概他的“臭屁虫”实在逼真得太倒胃口。
打完分数简开始说学年测试的事。
“海瑟,你有什么问题?”
海瑟把手举得老高,看来不怎么担心B-的事情。
“简导师,这次测试的范围是怎样呢?三门必修课都要考吗?”
“当然,测试中三位导师的分数都会计入最终报告。”简又开始强调考试纪律。安东尼很快走了神,他没有外援可请,这一点倒是无需担忧。
“你们没有去平安巷的吗?我的任务地点是荒原城第四街区7886号平安巷,有没有一起的?”海瑟和周边的孩子交头接耳。
薇薇安翻了个白眼,“学年测试都是单独行动,怎么可能会有重合。”
果然不一会儿海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安东尼刚抽了任务,他一把将那纸条夺过来。
“荒原城第四街区4322号普丁巷,有点远啊安东尼。”他拍拍安东尼的肩,在学院住了一年,他比从前精壮了一些。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海瑟还想问什么,可测试开始的钟已经敲响了。几乎是钟响的同一刻,薇薇安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跃跃欲试的海瑟也等不及摆手,用术法瞬移到平安巷去了。
“4322号,是那个地方啊。”安东尼戴上兜帽,肢体渐渐变得透明。
五
圣母孤儿院遭遇了一场火灾。
商店的面包师傅忘了关上火炉,店里的羊毛地毯、橱柜连同门窗很快燃烧起来。凌晨两点半市政府接到了火警电话,却被好睡懒觉的文员挂断了。火势乘风蔓延,一发不可收拾,不少居民被烈火浓烟堵在房屋里,普丁巷充斥着惨绝人寰的哭叫声。
安东尼忙着把人往外扛。他用御风术将黑烟阻绝在外,却挡不住那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他抓了一把头发,果然烤成了黑炭。
一刻钟后,他踢开了圣母孤儿院的大门——其实也不能说是踢开的,固定门扇的铁轴早被烫得通红。
“他们在阁楼那。”一只老鼠窜逃出来。安东尼闻言紧了紧兜帽,一头扎进火海。
“远点!给我滚远点!”神父把一个身上着火的孩子踢出老远。弗拉尔慌慌忙忙上前把火扑灭。
“还有你,这个晦气的贱东西!”神父推倒书架,一步步退到角落,“看看吧!这都是你讲课要用的书,真是害人不浅!”
弗拉尔不敢忤逆他,只无力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神啊,请救救我们吧。”
“我们每天都在祈祷……”
“您…不是万能的神明吗?”
几个幸存的孤儿皆是一脸惧色,最小的那个孩子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弗拉尔的腰。
谁来救救孩子们吧,弗拉尔想,哪怕是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也行。
这时戴兜帽的人扯开了阁楼的铁栅栏。在他踏进来的那一瞬间,通向阁楼的木梯被完全烧断,火舌猛地席卷进来。
“是你!安东尼!”弗拉尔的心里百味杂陈。但她来不及感慨,只得按安东尼的话把那个被烧伤的小可怜背了起来。
万幸她还有点气力。
安东尼用爆炸水把墙撞破了一个大洞,碎裂的混凝土隐约搭成通向庭院的台阶模样。他尝试将剩下的孩子夹在胁下,“跟我走。”
弗拉尔点点头。
神父却指着他俩哈哈大笑。
“臭小子,现在来装什么好人?这场火灾就是你对孤儿院的诅咒!”
弗拉尔的脸一下变得惨白。
“看到我们摇尾乞怜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复仇成功了?”神父一下把安东尼扑倒,还把那件兜帽外袍扯下来包到自己身上,大概是当成了防火的宝物。他抢先扒着石块一步步爬下去,安全落地后立马把台阶推倒。眼见出口完全崩塌,他竟然还疯笑着唱起歌来。
“门墩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下来!”
“门墩大桥垮下来,垮下来,垮得好!”
神父把左手放在胸膛上,朝阁楼行了个鞠躬礼。要离开时却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狠狠摔了一跤。
一根细长的钢筋洞穿了他的胸膛,背后那半截血淋淋的,神父狰狞的笑渐渐僵在脸上。
安东尼努力把修女和孩子们拉到身旁,忙活了大半夜,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打起精神,老朋友。”安东尼看着庭院中央那棵世界树,汗水沿着他的额角噌噌往下冒。不知道那棵树能否听到他的召唤,伸出援手。
正这样想着,庭院传来噼里啪啦的抽节声。有一根粗壮的树枝猛然伸展到安东尼的脚下,一行人筋疲力尽地踩了上去。
总算脱了险。
雷诺很快来把安东尼接走,好像有什么急事。
“让·安东尼,任务地点第四街区普丁巷,共五十人,成功施救四十九人。等级评分:S,A,S。”系长亲自审阅了他的测试报告,他和白胡子老头交换了一个眼色。
“咳,成绩很优秀。”院长的脸抽动了一下,“不是安东尼的孩子吗?以后就当做探险队队员来培养吧。”
系长闻言从抽屉里翻出玺印盖在报告上。
“欢迎加入星耀探险队。”白胡子老头展开双臂。
原本昏昏沉沉的安东尼一下清醒过来,他终于有机会提出困扰了他一整年的问题:“那么院长老先生,我父亲现在在哪里呢?”
院长摸了摸他的胡子,“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等船队出发之后,或许你能够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