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映窗,一片残花随风飘落,落在李凌治的衣袖上。
“若白你但说无妨,你若信朕,心里有什么就跟朕说什么,你说的话朕都愿意听,愿意信。”
我笑了,我有什么可不信皇上的,我该担忧,我是挟势弄权的镇国太平公主,皇上是否真的信我。
我盯着李凌治袖上那片皎白的花瓣,恭声道:“多谢皇上信任,可是,太平希望皇上还是不要太信任太平,万一太平真的是乱臣贼子,亦或是有乱臣贼子在公主府中,皇上的安危岂不堪忧?”
此话一出,气氛必然变得凝滞,我无意去揣测圣心,亦不去看李凌治的表情,继续道:“上回在太傅府门口,皇上轻车简从,太平见了心里已经不安,这次不过是一桩意外,皇上又离了宫亲来公主府,太平心里更加不安。倘若皇上也像太平今日这般遇到刺客,岂不危险?太平无意冒犯,之所以这么说,是希望皇上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莫让有心之人有可乘之机。”
我终于把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总算觉得轻省一点,坐得安稳一点,思路也更清楚一点,意图也更明显一点,“总而言之,皇上日理万机,有些事,比方说来公主府这样的事,实在不必要亲历亲为,还请皇上明鉴。”
那片花瓣在他袖上纹丝不动,不知李凌治听到我的肺腑之言究竟作何感想,我想他大约是没想到我会同他说这些,需要消化一下。
默了好一会儿,李凌治缓声道:“朕知道了。”
白色的花瓣从他袖上滑落,李凌治移步走到我跟前,“你对朕说的话,朕会记在心上。时候不早了,朕该走了,你好生休养,莫为江山社稷和……朕,太过忧心了。”
我颔首应是,李凌治照旧不允我起身,我便目送他玄色的身影消失在如墨的夜色里。
但愿他真的明白我。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仔仔细细装扮了一番,坐在前厅侯客。指不定我惦记的那个人,什么时候就来了呢。
送走了周宰相、李宰相和韦宰相,一个上午,也就过去了。饭后,我倚在窗边的榻上看闲书,心想着那个人,上午不来指不定下午就来了,今天不来指不定明天就来了,明天不来指不定后天就来了……他总归会来的。
窗外飘起了小雨丝,斜斜的,蒙蒙的,落进池塘里,荡起小涟漪一层叠着一层,我又想他还是不要冒雨来的好。
迷迷胧胧睁开眼,窗掩了半扇,小雨未歇,身上乏得很,又是小雨又是春困,他要是不来,我便不起了,任谁来了也不见。我懒洋洋翻个身,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困小觉。
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抬了抬眼皮,果然看见榻上坐了个人。
我的心狠狠地咯噔了一记,能支走本公主身边的人堂而皇之坐在本公主榻上的,除了他没有别人。
“若白,你醒了。”团龙锦绣的玄色衣袂落下,书册被放在一旁的案上。
我起身起得猛了,头晕眼花,“皇上!你怎么又来了!”
“朕放心不下,来看看你。”李凌治按下我的肩膀,“你有伤在身,不必行礼。”
是我昨晚话说得不够清楚不够明白不够明显吗?眼花缓过来了,头继续晕,想扶额。
“咦?若白你脸色怎么不大好?”李凌治扶我靠在软垫上,“怨朕,看你睡得正香,到吃药的时间不忍心让人叫你。”
我的心又咯噔了一记,皇上您来了多久了?我没有说什么梦话,喊谁的名字吧?!
我的头晕怕是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了,“太平失礼了,还请皇上赎罪。”
“是朕没有叫醒你,你何罪之有?”李凌治替我遮好毯子,关切道:“若白你老实告诉朕,哪里不舒服?”
我虚靠在软垫上,如实道:“我不碍事,就是方才看见皇上起身起得急了,头有点晕而已。”
李凌治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面色稍缓,“是真的无事才好,别是怕药苦。”
我颔首,“自然是真的无事。”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连药都用不着吃。”
李凌治皱眉,“你有伤在身,不吃药怎么能行?”
皇上金口一开,我不吃药肯定是不行的了。
只听李凌治朗声朝门外唤了声绿芜。
门吱呦一声开了,绿芜猫着腰进来,手里端着碗药。
缓了这么长时间,我的头终于不晕了,但看见绿芜放下药碗,转身就走,我的头又开始晕了。
喂呀,你这么一走,谁服侍本宫吃药,难道让皇上九五至尊动手吗?平日里的眼力见儿都去了哪儿了?
门页轻轻阖上,李凌治端起了药碗。
“还说无事,你的脸色又不大好了。”李凌治把药碗举在面前,拿汤匙搅了搅,白烟袅袅,丝丝缕缕。
“我……”我的脸色我解释不了,“不敢劳烦皇上。”
“又没有外人在,何须跟朕这般客气。”李凌治吁了口气,吹散了汤匙里的白烟,递到我面前来。
我……面露难色。
“还说不是怕药苦?”李凌治挑眉,“药是绿芜亲手煎的,也是她亲手端来的,朕特意吩咐调了蜜,公主若是不放心,朕先替公主尝一尝。”
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药嘛,苦一点正常,又不会有毒。
“皇上不必!”我连忙唤住将要挪开的汤匙,就了过去。天子喂药我已受宠若惊,再让天子试药我可担当不起,何况,还牵涉到放心不放心这个奥妙的问题。
我喝下这勺药,李凌治的表情明显缓和了些,“朕记得以前,公主也喂朕吃过药。”李凌治说着低下头搅弄汤匙。
陈年往事了,我记得,那时李凌治还是个眼神倔强而清澈的沉默少年。
“难得皇上记得。”我应承。
浅浅一匙汤药又递了过来。
已经吃了第一勺,这第二勺就不牵涉什么放心还是不放心了。
我于是婉拒道:“汤药还烫,不如等放得凉一些太平再喝,省得劳烦皇上。”
“不妨。”李凌治勾了勾唇,“朕不觉得劳烦。”
你不劳烦,可我难以下咽啊!
吃汤药这件事跟受死是一个道理,横竖都是死,一刀死肯定比一刀又一刀还不死痛快啊。
非得我拒绝得这么明显么,我婉笑道:“皇上,其实太平的意思是,等放凉一些,我一口气喝掉,苦一下就了了,这样一口接一口,劳烦了皇上,也苦了太平。”
“嗯。”李凌治点点头,把手上的汤匙放回碗里,又把碗放回了案上,递来一盅茶,微微笑道:“若白,朕说了,你心里有什么,就跟朕说什么,你说得明白,朕才听得明白,你我之间,要相互明白才好。”
“是。”我答应,低头抿了口他递来的茶,甜的,正好解苦。
“那么若白。”李凌治温声道:“你可还有别的什么话想与朕说,或是想要问朕?”
我想说的,昨晚已经说了,且说得再明白不过,可是说了等于白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我抬眸看他颜色,寻思着他想听什么。
李凌治挑了挑眉,道:“你就不想问问朕,刺客之事?”
唉唉,又是刺客!就不能不提这一茬吗?好不容易糊弄过去,李凌治又提起,我又开始坐不踏实了。
我心有戚戚,“听说刺客之事还在审理,莫非已经审出什么来了?”
“那倒还没有。”李凌治摇头,看向我,蹙眉,“公主心里是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我……我是做贼心虚,那两个刺客千万别乱交代什么。
李凌治默了默,道:“若白,朕的心思不想对你藏着,朕想叫你放心,心里不要有什么疑惑才好,此案朕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代。你且把药吃了,也叫朕放心些。”
李凌治递过来的药,不冷不热,正吃得。
吃完了药,又说了一时话,李凌治还坐着不走,而且连半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我忍了忍,又忍了忍,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要把昨晚的道理再拿出来提醒一番。
于是我坐起身,恭谨道:“皇上已经看过,太平真的没什么事,不如还是早些回宫,这样,大家都安心些。”
我自觉没说错什么话,可是我话音刚落,就看见李凌治的脸上凝结了一层阴云,仿佛快要下雨。
窗外,雨已停,蓝盈盈的天空倒映在清凌凌的水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