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盛会”第一天因“节外生枝”的事情,还要持续两三天方可结束。
不过,萧雪臣既然来了,并接走了钟铃,那玉华山顶也没必要再做停留。
傍晚时分,苏策亦带着苏岚,陪同花谈薇,一起下山找了家客栈歇脚,准备第二日启程去往“奇花谷”。
夜里,和映月容一番“商谈”后,萧雪臣留了一封书信放在桌上,缓步走回床边,小丫头仍跟从前一样,睡觉的时候极不老实,一只雪白的胳膊露出被子、软软地垂下来,双脚不安分地钻出被窝,露着十个光溜溜的脚趾头。
替她盖好被子,手指忍不住触了触那柔软的脸颊。
他的动作,似是惊动了睡梦中的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眼珠滚了几下,萧雪臣以为她要醒了,烫了似的猛然缩回手,慌乱地转移视线。
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动静。
低头看去,钟铃并没有醒来,只不过换了个姿势而已。
虚惊一场——
他颓然、又有些寥落地松了口气,清冽冷峻的五官在月光映照下,逐渐恢复往日的杀伐冷酷。
他知道,从小他就是不祥之人——
谁遇到了他,谁和他在一起,都会倒霉,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若不是他的无能,年少时,亲妹妹萧雪初不会被魔剑门掳走,同他一样,被那些人训练为魔道暗杀的工具,成为七剑之一——“火鹤剑”的传人。
而后来,也是因他的无能,萧雪初死守“火鹤剑”,被一直暗中追查七把“花铭剑”下落的江鹤秦杀害。
火鹤剑,最终落入江鹤秦的手里。
那个时候,若非他年少机灵,混入了庆朝和靖国的边境征战大军中,浴血厮杀、身负重伤,后幸得钟清远收留,他恐怕早已死于江鹤秦之手。
十年芳华刹那,他从一个卑贱的少年杀手,变为养尊处优的名门贵公子。
没有人知道,血夕剑的主人——是他,萧雪臣。
而江鹤秦,在那场征战之时,便失去了“血夕剑”的线索。
本以为,收起了“血夕剑”,就可以安心做钟清远听话孝顺的“好儿子”,再也不过那种浴血江湖、日日噩梦的可怖日子——
然而,在他用了近十年时间,几乎能够心平气和与堂上那个昔年杀害妹妹的凶手对视时,没有想到,江鹤秦再度将他逼上一条绝路。
这一次,还连累了钟府一家!
难道,他的命运——注定一生坎坷不祥?
手指一根根握紧——
他的眼神里有霜寒般不屈不死的锋芒。
从“血夕剑”脱手的那一刻开始——
他便决定,绝不再让那种命运延续下去。
而钟铃——
他再次望了她一眼,深谙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温柔。
小丫头,我定要你此生幸福。
“咯吱——”,几乎不再犹豫,他一身宝蓝长衣,疾风如影,飞掠出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兄弟,你是否太不近情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对侧房间悠悠地飘来。
“……”萧雪臣停了步子,已经听出那是谁的声音。
半晌,却再无动作。
“怎么,见到老友,也不进来一叙?”房间里的人,好脾气地叹气。
他正在自斟自饮,一张白玉的面具,在荧荧火烛下闪着匀净白皙的光泽,薄唇分外鲜亮饱满,想必是酒喝多了的缘故。
“我要走了。”萧雪臣在门外道。
“我知道你要走。”苏策抬起白玉般的手指,点了点对面空白的桌面,“别人都说‘玉面剑鬼’十分冰冷,我怎么觉得,我的‘十分’尚不及你的十分之一。兄弟,别愁眉苦脸了,进来喝一杯再走吧。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我想,你一定也有话要对我说。”
门外静默片刻,一声长叹传来:“——知我者,天底下除了你苏策,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了。”
苏策淡淡一笑,唇色愈发鲜艳了。
两个人就那么坐下来,话尚未说上一句,酒已干掉三杯。
默契感十足。
“你——”
“你——”
酒过三巡,两个人同时停了杯子,异口同声、欲言又止。
“你先说。”苏策笑了,淡淡道,“这么多天,你一定发生了很多事。当然了,你一定也想听一听有关铃铃的事。”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有很多问题想问,也有很多话想说。但今夜时间紧迫,关于我自己,我不能多说什么——”萧雪臣似不胜酒力,眼眸里已漾开了一层醉意,顿了顿,他望着苏策,“我只有一个不情之请。上一次,你替我照顾铃铃,我十分感激。这一次,虽然我回来了,但钟府的事情——仍是没有着落,我尚还有一点事没有处理完,也许等做完那件事,一切便会好起来。所以,在那之前,铃铃依旧要请你——”
“照顾铃铃,那是自然。”苏策替自己斟了杯酒,“你同我不该这么客气。”
“不——”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似在做什么决定,萧雪臣眼眸雪亮,缓缓地道,“这一次,同上一次不一样,不单是‘照顾’那么简单。”
苏策端酒的手指停下,望着他:“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话本应由我来问。”萧雪臣目如冰雪,看着苏策,“对铃铃,你是否有过什么打算?你想怎么做?”
“……”苏策眼睛深陷,一片乌漆如弘潭,看不出任何的波澜起伏。
“——算我唐突了。”良久,萧雪臣深深呵出一口气,苦笑,“我本不该期望,你会对小丫头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她,也许只是对我而言,很特别而已。”
苏策静静地喝酒,静静地不说话。
“钟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却偏偏受制于人,一直想照顾铃铃,却有心无力。我实在不是个称职的好哥哥。”一口饮尽杯中酒,入喉只觉焦灼苦涩,萧雪臣霍地站了起来,“也罢,我也不勉强你。一切还是照原样。你照顾铃铃,日后,我想办法还你这份人情。”
苏策依旧端坐不动。
“我走了。”萧雪臣说走就走,离开之前,手指轻扣了扣杯子的底部。
苏策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那只杯子,然后跟着站了起来。
“你不怪我把‘血夕剑’送人,却在怪我没有照顾好铃铃。”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修长挺拔的身体明显晃了晃,“我承认,我有些粗心,会忽略了铃铃的想法,和她的一些需求——”
他很少跟人这样说话,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在拼命检讨自己的错误:“这几天和铃铃在一起,有时,我尚不知如何同她相处,你是她哥哥,应清楚她是怎样善良单纯的姑娘。而我——在她面前,反而显得迂腐世故。我实在抱歉——
“方才,你说,我也许不会对小丫头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不过,我对她——”
他试着解释清楚,不知是不是酒力的原因,思绪反而乱成一团麻。
“小丫头若是有一天知道——”萧雪臣不等他说完,便苦涩轻叹:“原来,摘下面具后的苏策,便是四年前,桃花渡口,她一见钟情的那个少年。而那个少年长大后,宁可与她保持距离,让她傻傻地蒙在鼓里,也不肯告诉她他就是她在等的那个人……不知那时候,她是不是又会回到那段心碎的日子,每晚哭泣着醒来。”
“苏策,你真幸运——”萧雪臣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倘若能让小丫头那样地喜欢过哪怕一天,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
“——不要再说了。”
苏策微微喘了口气,似乎心口抽痛了一下。
他此时的样子,全然没有了那一派温文淡雅、云淡风轻,似是被击中了心底最柔软最不被人注意的地方。
那一下的疼痛,让他额上渗出了冷汗。
他浓黑幽漆的眼眸里,已经漫上了蒙蒙一层的雾气。
“你走吧!”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杯子。
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平息掉内心刹那汹涌的复杂感情,“我——会照顾好铃铃。倘若她过的不开心,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