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编导已经五十岁的年龄了,穿着一条墨绿色的连衣裙,脖子上系着一条开司米方巾。她墨镜下的眼袋像装了两块大白兔奶糖。不说话的时候有点严肃,见我坐下了,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呵呵地跟我握手,之前的紧张气氛在她的主动下烟消云散,优美的声线让人如沐春风。
她叫武岚,通过交谈才知道这部电视剧是根据她自己的经历写成的,曾经她也是一名歌唱家。当得知我是一名推理小说作家的时候,武编导也是赞不绝口,她说自己也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实读者,在鲁艺学习的时候,经常读阿加莎的作品,那个时候约瑟芬·铁伊的作品还没有几本,“文革”刚结束,这样的作品都是偷偷看的。
就推理的问题,我们谈了快一个小时,武编导却没有任何的疲惫,期间她只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全喝的绿茶。
“年轻人喝太多咖啡不好。”她笑容可掬地对我说,我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唐队长托好多朋友找到了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还在别的城市,说是正在热播的电视剧能够帮助警方破案。是因为电视剧的内容么?不知道电视情节与案情有什么关联呢?接到电话后我也颇感意外。这么久了,唐队长还没来么?”
“他是派我来的。”
“怪不得,一进门我就看到你,觉得您不像警察,倒是有种书卷气,呵呵!”
“好眼力!不过,唐赫要我看电视剧的目的确实与案情有关,因为一名死者生前正在看您的电视剧,请您回忆一下电视剧里有没有什么镜头有血腥情节,或者具有谋杀暗示的场景?”
武编导将身子陷进沙发,她端起绿茶,安静地喝进一口,我给了她充足的时间进行思考,少顷,她直起身子对我摇摇头。
“死者是一名老大爷,他经历过解放、‘文革’、改革开放,所以他特别喜欢您的电视剧,可他是一名‘脸盲症’患者。”
我大概给武编导介绍了一下脸盲症的概念以及治疗知识,就在我说完这些后,武编导一下坐了起来:“亭子的父亲得了老年失忆症!”
我思考了一下,可还是觉得这不是案情的关键。我想得到关于“五分钟”的解答:“有没有可能将时间延长的方式,对于一个得了脸盲症的人,他对人物的记忆也会受到阻碍,有什么方法让他们记住某个人?”
“即使对一部分正常观众来说,中间插播广告之后,难免也会记不起上一集演了什么,所以大多数电视剧都会重放上一集结尾的内容,大概持续一分多钟,这样观众就能连接到下一集的新剧情了。如今电视剧的播放都采用这种方式。”
武编导的话一下点醒了我,也就是说根本不是简简单单的五分钟,凶手实施谋杀的时间非常充足。我谢过武编导,约了唐赫一起吃饭,之后又把编导送到省飞机场。等我回到住处时,已经凌晨三点多。
李朵诗躺在床上,睡相真是可爱,屋子里继续响着《雪之舞》的曲调。我洗了个澡,等我出来的时候,她醒了,她安静地看着我,审视着我的眼睛,我也好奇地看着她,她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回来有半个小时了,睡得好好的怎么醒了?”
“突然睡不着了,最近睡得不踏实,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小傻瓜,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啊?”我慢慢躺在她身旁。
“青木,我们结婚吧?”
“你妈妈不是还没同意么,总是说我还没有房,说我不够上进。”
“婚姻是我们的事,从你考上博士那年到现在都多久了,我一如既往地陪着你,想你也该明白我这颗心了,没房的日子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敏感,能有什么事发生啊?”
“我们快把这个事情办了吧,总得结婚不是?”她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露出白色,我觉得她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身子抖个不停。想了一会儿,我答应了她,既然我们彼此爱着对方,拖着也不是个事,我答应了她。可心中的疑惑又产生了,朵诗身上发生了什么让她突然变得如此敏感。
七月上旬的最后一天,我和李朵诗举行了婚礼,那天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在我岳父的搀扶下,面带笑容地走向了我。我将迎娶我美丽的新娘,她头戴花冠,就像是安徒生童话里那些公主一样,红润的脸颊显示出无比的朝气,她踩着婚礼进行曲的一个个音符,我能闻到拱门上点缀的玫瑰花正随着她白纱的摩擦散发的芬芳。
“我敢说你小子还不到有担当的年纪,别看你考上大学了,还嫩着呢。我找算命的算过了,你得等到三十五岁结婚。”姥姥生前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我就不信这个邪。当我在婚礼台上听着台下一群狐朋狗友大喊着“吻她、吻她”的时候,我环着朵诗的腰,吻了她柔软的唇上。当时,我的脑海里回响起姥姥的那句话,有一种打破了什么的胜利感。
可与此同时,我还在不停地问自己,我们真的能够幸福么?
婚礼结束以后,亲朋好友都散席了。在北方,婚宴都是上午举办。我和朵诗在酒席结束以后才开始吃我们的饭,我们腰酸背痛,即使吃饭也吃不安生,因为还有未离去的部分宾客过来祝贺,再加上朵诗家里的亲戚呜呜闹闹的一群人,吃到最后,我已经头晕眼花了。
我和朵诗走进婚车的时候,窗外仍旧是夏季耀眼的天光。那一刻,我有种幻觉,好像青林的脸庞出现在了那朵云之上,他正安静地看着我。我没有读懂他的表情,其实就是没表情。这个时候他的出现是要说明什么呢?
接下来是蜜月旅行的计划,朵诗父母就只有她这一个宝贝女儿,所以蜜月一定要安排到一些高大上的地方。有天晚上我第一次听到岳父岳母嘴里蹦出了“倒插门”这个词。我很不高兴,对于蜜月旅行的计划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新婚一周后,唐赫打来电话向我们祝贺,并解释说婚礼当天正在侦破一场投毒案件,抽不开身,改天定会拜访,贺礼已经准备好了,而且绝对是个惊喜。我听他说话支支吾吾的,就猜想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事情,于是我躲进了洗手间。客厅里,李朵诗和我的丈母娘正在一遍一遍地看着婚礼录像,不时爆发出尖叫声。
“喂,什么事啊?”
“百络说实话了——我刚刚调查的投毒案件很典型,罪犯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因为不满老板克扣工资,延长加班时间而往老板喝的桶装纯净水里注入春药。因为他知道老板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而这类药物中含有亢奋性激素,喝过水后,老板的心脏一分钟内狂跳了一百六十多下后产生了休克。”
“那老板现在怎么样了?”
“被同事发现送往医院了,我们在纯净水的桶上找到了嫌疑人的指纹,很快抓住了凶手。他将五倍量的药物倒进了桶里。不过,审讯他的时候,他说了些让我很是惊讶的话:“我只不过是效仿一下当年百络一案的手法罢了。”
“也就是说他知道百络的案件发生的一些内幕?”
“这个犯人说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百络的案子报纸上都有详细的报道,他能知道前因后果也是很正常的。只是他说了一件事让我很感兴趣,原话我记不太清了。在公司里同事们都是到水房接水来喝,唯独老板是让附近的送水公司送纯净水上楼,而且自己都不亲手抬水,就连送水工的钱他也克扣,都是对方来催了,他才将一个月的钱交给送水工,还抱怨说‘口感不好,是不是把纯净水换成自来水了’之类的话,没完没了。”
接着投毒者说:“一个人虽然每天都要喝水,但并不代表要喝很多,否则也会产生不良反应。我们不觉得口渴的时候非去喝水,会对喝水产生抗拒心理。有些时候,不渴的话我们从来不喝水。所以说——百络不一定喝下了有药的水,他应该明明就知道水里有药!我们老板是个很懒惰的人,那天早上水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却不想叫送水工把新水送来,因为那样的话他就要给钱了。他接了些水来喝药,却不知道我已经把大剂量的药片溶入水中。原本满满一桶水对于那几片药片来说不会产生什么副作用,但是同样剂量的药片在很少的水量里副作用是很大的。”
这个老板扣下了投毒者当月的奖金来满足老板自己的私生活,被投毒者发现之后产生了歹念。关键还是投毒者发现了老板已经因为大吃大喝得了高血脂,他想到了百络当年被下了过量避孕药之后产生过激行为的手法,如法炮制。
就在这时,客厅里安静下来,我赶快对唐赫说了一声先谈到这里,一打开卫生间的门,我的岳母大人就像是在破解保险柜密码一样把耳朵贴在门上,虽然卫生间门上根本没安装了什么密码锁。
“妈?您要用卫生间么?”
“啊?啊,是的,我见你一直没出来。”
“好的,我让给您。”刚一出来,我就立刻抓起扔在沙发上的挎包。
“你有事么?要去哪?”朵诗看见我急匆匆穿鞋的样子,从我背后传来声音。
“出去有事,中午你陪爸妈在家吃吧!”我很有态度地关上门,那关门声里应该有点意思。
(2)
唐赫怎么问百络,都无法从百络的嘴里抠出一个字来,我低着头,靠在书架旁。回忆着刚才唐赫告诉我的投毒案。凶手关于人日常饮水量的言论一字一句都敲进了我的脑子里。
“那个,”我打破了沉默,“当初是怎么推断出百大哥喝了带有避孕药的水?”
“杯沿上有百络的唇印,这点警方已经核实过了。”唐赫的回答里满是失落的情绪。
“你不是讲了那个投毒犯的喝水理论么?我倒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投毒犯的话你也敢信么?”
“不妨信一下啊,说不定会有别的结论,我是说——”
我看了看百络,他的表情里有种复杂的成分,突然,我有点不敢说了。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你想说什么?喝水理论?”
“如果当初百大哥不渴,他也不想喝那杯有着避孕药的水,只是为了演戏,怎么办?”我把锐利的目光投向百络,此刻他震惊地看着我,脑门上出了汗。
“演戏?”唐赫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我抓起属于我的杯子,将杯沿置于两唇之中,然后像古代女性用唇纸涂口红一样,双唇用力压了一下杯沿,然后把杯子递给唐赫,说道:“看,唇印!”
唐赫惊讶地扭头看了一眼百络,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唐赫抑制不住胸腔里的愤怒,他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我很想劝劝唐赫,因为百络杀妻的案子是他的队长处理的,他当时只是跟在队长身后的小警员。可是唐赫觉得只要是他参与过的案子就有他的一份责任,这种负责的态度此刻让他倍感耻辱。
我和唐赫都等着百络说话,百络却先爆发出了一连串带着哭腔的笑声:“哈哈哈哈……”
直到笑声转为止不住的干咳,他满脸泪痕地说:“查来查去,不还是我杀了妻子么?是的,我们之间没有爱,但是,我的事情你们是无法理解的,你们有什么资格调查我?你们没有结婚,连个孩子都没有,觉得看了电视剧就可以真的理解家是什么嘛?”
我看了看唐赫,唐赫也尴尬地看了看我。
“想知道么?那我就告诉你们。我和杨涵雪就是契约婚姻,这你们早知道了吧?我不知道你们调查到了什么程度,可我告诉你们,那个和我妻子约会的男人就是死去的卓伟,那个男的郑重地对我老婆说他想和我老婆在一起。
“有天从舞厅回来的杨涵雪告诉我,有个男的向她求爱,可是我老婆觉得那个男的年纪太小了,喜欢一个中年女性,真的不合适。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对这种事情简直无法接受。可接下来的那天晚上,我妻子又去跳舞,卓伟就提出了一个疯狂的想法,只要干掉我,他和我老婆就可以在一起了。计划他都想好了,就是把我引到歌舞厅,趁众人不注意一刀干掉我。
“听了这些之后,我怒火中烧,既然他想干掉我,那我就先出手干掉他。反正歌舞厅那种地方太乱,只要动作迅速说不定没有人能发现。杨涵雪和我演了这出戏,我们将目标转向了卓伟——那天晚上出门前,我们已经把一切准备好,杨涵雪往杯子里放入避孕药,可我不知道药过量了,可能是她紧张的缘故才放多了。杨涵雪将刀藏进外套里。到了歌舞厅,她用那里的公用电话打到家里,告诉我可以起身了。
“于是,我假装喝了有避孕药的水,就出门了。等我到了歌舞厅,看到卓伟将手放在我妻子的腰间,我就一气之下冲了过去,这时匕首就出现在了我妻子的身边——我抓起刀,刺向卓伟,可他一下抱住了我的腰,将我反转过来,借助惯性一推,刀子刺进了杨涵雪的腹部。”
接着,百络又是一阵神经质的大笑,完全没有了他温文尔雅的气质,满屋子里都飘荡着一股血腥味。
“你为什么要吃避孕药?”
“你们根本就不懂,那是因为杨涵雪和我曾经怀上了孩子,后来她打掉了。为了遵守契约,我们开始服用避孕药,如果一旦发现是我杀死了卓伟,警方会因为避孕药过量的原因减刑,谁知,我杀死的不是卓伟,而是杨涵雪。”
“可我不明白——”唐赫要进行问话,却被百络打断:“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什么?你听说过父母关系已经破裂,但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而还要努力维持家庭的事情么?你没有结婚,更没有子女,你怎么能明白?我不敢说杨涵雪对那个卓伟没有感觉,但我们还有女儿百小芳,这就是一种羁绊!你能知道什么?”
我和唐赫都低着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再将百络送进监狱,因为,真正的凶手不是百络,而是,我们还没有看到到底罪恶有多深的卓伟,他就被杀了。
“我不止一次在监狱里想,是我杀死了妻子,每想一遍,我的自责就加深了一层,我纵使不爱自己的妻子也不至于杀了她。而且因为我和杨涵雪的冲动导致了百小芳变成没爸没妈的孩子。我曾不止一次发誓出狱后要手刃卓伟,可是慢慢我意识到,如果我杀了卓伟,那么小芳就真的成了孤儿。于是,我原谅了他,我原谅了一个真正的杀人犯。为了和小芳在一起——”
“可我并不这么想,我觉得——”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回来了。
吴幽丽挎着一个碎花小布包进了屋,看到我还有唐赫都在,笑嘻嘻地跟我们打招呼:“下午好啊,我买了猪蹄,是范老师最爱吃的!”
百络起身接过女儿手里的小包,一头扎进厨房。吴幽丽拿着刚买回来的漫画杂志,走向我身后的书架,她在那顿了一下,随手将书架里的物理课本放到了离我比较远的位置,并将漫画插入那个空位。吴幽丽扭头看了看我,微微一笑:“老师,你喜欢Cosplay么?”
“哦?就是那种扮演漫画人物的秀么?”
“差不多,我要参加一场Cosplay?你要来看么?”
“好啊!”
(3)
Cosplay的秀场定在人民广场,这是市文联主办的一场促进青少年漫画事业发展的活动,届时会有两位著名的本土高中漫画家的签售会。吴幽丽告诉我,市文联不过是想吸收新鲜血液才把那两个漫画家请来,其实我们小城市根本就容不下这种大鸟,因为那两个高中漫画家早就被大城市的巨型出版商看中了,这次他们只不过是来捧捧场,顺便宣传自己的作品。作品收入的百分之五归市文联。
我专门在网上浏览了一下这两个高中漫画家的信息,他们一个叫东东,一个叫西西,很小的时候两个人就报美术班学习画画,只不过他们不太认真学习美术,反而经常跳脱出规规矩矩的技法,独创出一些在老师眼里登不上大雅之堂的画作。可是这种创作理念却被二人发扬光大,他们也开始刻苦学习漫画的各种技法,最终创作出了第一部漫画《影的终结者》,首次销售就突破一万本。
东东和西西确实是有着本市的户口的市民,却是在沿海的一个大城市声名鹊起,像我们这种小城市,人才外流是很正常的。宣传策划水平都不到位,怎么可能给人家好的发展平台。只有我这种想过太平日子的家伙才会留在这样的小地方。
Cosplay定于九点开始,我八点半到场的时候,人民广场上已经人头攒动,我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才看到一个毛茸茸的灰色龙猫朝我走来。它让我想起了宫崎骏的动画片里的龙猫。走到离我有一米的距离时,龙猫将头上的大头套拿下来,吴幽丽的脑袋“唰”地出现在人群里,就像变戏法一样,周围的小朋友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一个五岁的小孩吓哭了。
“喂喂喂,像恐怖片一样,你也注意一下啊,那么大个的毛绒身体上长出了个小脑袋,多吓人!”
“哈哈,老师,你刚到吧,我一直注意着你——哎,穿着这样的衣服真的是又闷又热,行动还不方便。”
“我以为你会扮演美少女战士里的角色呢,没想到扮演龙猫啊?”本想逗逗吴幽丽,没想到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怎么可能演美少女战士呢,我要演的可是范老师的推理小说中的人物啊!”
“我的推理小说?”听到吴幽丽这么说,我才想起来自己的一篇短篇小说中确实有一个龙猫的角色,龙猫的天性温顺胆小,那只龙猫因为看到主人的残酷行为开始褪毛,并且得了抑郁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细心的侦探心生怀疑并推断出主人可能就是凶手。可是这部小说里,龙猫的细节描述只占了两三页纸的篇幅,要是表演的话也不过短短的一两分钟,吴幽丽要表演一两分钟就下台么?
看着吴幽丽跃跃欲试的神情,我真的有点难过。她好像并不在乎在舞台上能够待多久,只要有上台机会就可以了。
“你第几个上台表演?”
“第三个,我前面有《死神》和《海贼王》的展示,他们只不过是摆摆POSE罢了,我们的才是原创作品,主持人一会儿会报幕的,等着瞧吧!”吴幽丽在脸上拍了两下,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那两个大手看起来很夸张,我怕她把自己的脑袋拍进龙猫的外套里。
九点的时候,随着《死神》动画片的开头曲的高调响起,主持人穿着一套《仙剑四》游戏里韩菱纱的衣服登台报幕。她先宣布了活动主旨,又介绍了文联的一些领导,然后是本次活动的节目安排,最后就是本次Cosplay的正题了。
以往的Cosplay演出成员都是穿着漫画里人物的衣服,顶着五颜六色的假发,甚至用上倒模,把皮肤也弄成恐怖的颜色,所以《死神》和《海贼王》的秀也不过如此,多多少少加入一些情节,这样就算表演完毕了。我真正期待的还是自己的作品是如何被搬上Cosplay的舞台的。
“下面一个节目,是根据这篇推理小说《闺中》改编的短剧,出自于我市推理作家‘血伴’的作品。”
我能猜想到文联的那几位领导肯定不知道这个城市里还有这样一名写小说的人,因为推理小说并不是人人都读,而且我的笔名不代表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推理作家在不成气候的国度里,几乎都是“覆面作家”。
提到推理,很多人都还停留在福尔摩斯的故事里,甚至有人连阿加莎·克里斯蒂都不知道。
因为每个表演最多持续二十分钟,东东和西西应是这场活动的重头戏,所以吴幽丽和她的伙伴们就挑了《闺中》最精彩的部分。一个个头很高的男生扮演小说中的侦探,他先环视了一下屋子。屋子的主人,我小说中的凶手是个银行的经理,贪污之后被手下的职员发现,职员打算告发他,于是经理把职员约到家里,谈判失败后,经理拿起烟灰缸杀死了职员,并把他的尸体肢解之后做成肉丸喂给了龙猫吃。
从那天起龙猫开始脱毛,主人怎么治疗,病情就是好不了,还出现了厌食和发烧的迹象。侦探通过对龙猫的细心观察发现了龙猫的小屋上有一滴干涸的血迹,是尸体的血液喷射留下的,后来,侦探又对龙猫的粪便进行化验,发现粪便的残留物中有未消化的人体组织,从而猜出案情的真相。
只是吴幽丽扮演的巨大龙猫卧在舞台的边上,怎么看都像是一座小山,喜剧效果太明显了。那个侦探盯着瑟瑟发抖的大龙猫,真的有种发现了世上稀有物种的感觉。我忍住笑,听着演员背诵着我小说中的对话,有模有样。
“刘先生,您养这只龙猫已经有多久了?”
“已经、已经三年了。”
“它是只公龙猫吧?”
“是的。(演员擦汗)”
“能不能让我检查一下这只龙猫的粪便?”
“可以的,不过它已经不吃不喝好久了,估计——”
“这你请放心,我们会给他喂食的,并且,我们还会帮您清理一下这个小屋上的一些脏东西。(侦探指指那上面的血迹)”
按理说,吴幽丽扮演的龙猫应该跟着侦探离场,可是她却直起身子站在了凶手的身后。
这时,上来了几个穿着警服的人,他们给那个扮演凶手的演员戴上了黑头套。
台下一片骚动,我听到有人说“闭上眼睛别看”,可小孩子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挣脱了家长的手,舞台上正上演犯人被处决的一幕。犯人倒地了,我以为表演结束了,可是吴幽丽还好好地站在原地。
那个表演侦探的学生又回到了舞台中央,他此刻已经脱下了西装,正色地说:“这是另一个世纪的开始,凶手因为经过了几世的轮回成为另一个他生活在世上。”
吴幽丽扮演的龙猫仍然卧在屋子里的角落瑟瑟发抖,几世后的房主人在屋子里一边转悠一边焦虑地看着龙猫。
演出结束了,我呆呆地回味着刚才那一幕的含义。它完全超出了我小说的本身。就在我认真思考时,主持人宣布东东和西西到场了,原本坐得好好的观众此刻都站了起来,想好好看看这两个高中生的模样。我已经猜到了,吴幽丽和她伙伴们的表演没有得到观众们的回馈。因为他们大多数没看懂表演的内容,甚至更不明白结尾的用意是什么。
我看到吴幽丽走下舞台,便走上前对她伸了个大拇指。她笑眯眯地抱着龙猫的头套,用一只手抹去鼻尖上的汗珠。
“真是热啊,东东和西西开始签名售书了,老师你不去要一本么?”
“我不喜欢人多。”
“那就当是买一本送给我嘛!”
“没问题!”我站起身朝着人最多的地方走去。吴幽丽裹在大龙猫的套装里,慢腾腾地挪着步子。
来到东东和西西的面前,我从一摞漫画上拿下最顶上那本。《影的终结者》的封面上画着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生,酷酷地站在山巅的防护栏上,巨大的满月构成了这个男生的背景。我把书放在东东面前。原本以为是个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男生,没想到瘦瘦小小的,反而是西西的个子非常高,看起来有一米八,东东先在书上写了一个“东”,西西在书上写下一个“西”,然后是感谢的话。
“血伴,对么?”
我吃惊地看着东东,他居然能认出我。我点点头。
“你的这位好朋友告诉我们,只要和她一起出现的,就绝对是她表演的短剧的作者。”西西指指我身边的吴幽丽。
“什么时候和我们合作,把您的小说画成漫画?”东东问。
“好啊,有机会一定试试。”
东东把一张名片递给我,我也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在了东东递给我的小硬皮本上。之后,我和吴幽丽去付款。
“走,我请你吃东西。”我走在吴幽丽的身边,她正一边走路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漫画。
“啊?老师要请我吃饭么?为什么?”
“感谢你表演了我的小说里精彩的一幕啊!”
“哎?改编了,没看出来么,还以为老师您会不高兴。那就请我吃肯德基!”
“吃那个会变胖的——”
“没关系啦,我正在减肥,却发现怎么减也减不下来,索性任由它去吧。”说完,她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漫画里。我只好充当她的领路人。
我端着装满可乐,炸鸡,薯条还有汉堡的托盘,寻找吴幽丽,她冲我招招手。落座后,吴幽丽拿起了炸鸡,津津有味地啃起来。我吸了一口可乐,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老师有什么事么?”
“刚才表演的最后一幕是谁的主意,我很好奇。”
“哦,那个啊,是我的主意,觉得罪犯在故事结尾被逮住了,可是很没意思,所以加了一些。”
“观众们好像没看懂,所以连掌声都是稀稀拉拉的。”
“没关系,枪决的那段,我看到台下很多的观众都把眼睛闭上了。”
“那接下来的部分呢?”
吴幽丽一边吃着薯条一边思索,舔了舔手指后,说:“老师听说过么,当你想忘记一个人的时候,却是那么的难,所以总是忘不掉有时也是一种折磨。”
所以总是忘不掉有时也是一种折磨?
“这话也是你总结出来的?”吴幽丽的话总是让我在不经意间浑身发憷。
“哈哈哈,怎么可能?这都是漫画里的话啦!”
“为什么会忘不掉?”我自言自语,透过窗子,我看着被夏日的阳光照得藏不住秘密的天空。
“方法很简单,就是扮演那个已经不在的人,并且成为他。这是我们最爱做的事情,不是么?”
(4)
“老师的弟弟青林不在之后,你没有想过变成范青林么?”
我手中的薯条掉在了桌子上。吴幽丽的问话让我的手指失去了控制力,她把我的记忆拉回到青林不在的日子。冬天我为了怀念他,上班的时候就把青林戴过的不合尺寸的手套戴在手上。我还将青林背过的书包背上,用来装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趴在青林用过的课本上,当午休的枕头,仿佛青林的字迹能够钻进我的脑袋,成为我深深把他记住的最佳方式。
我甚至期望自己变回青林的身高,那样我就可以穿青林留下的衣服。那些衣服早已过时,可是我把它们留着,放在一个小箱子里,每当青林的祭日,我就会拿出来看。
用这些记住一个人何尝不是一种折磨,都已经知道痛的滋味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痛下去呢?可是那种痛却欲罢不能。
“我们就是这样吧,扮演别人,来记住某个人。为了纪念某个人,就会有演员去表演这个人,不都是这样么?”吴幽丽一边嚼冰块儿,一边说,嘎嘣嘎嘣的声音敲动我的神经。
“为了纪念某个人,就会有演员表演这个人。”我重复着这句话。
“所以我选择了表演老师的小说里的人物,希望老师记住我哦!”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小小的年纪,想得真多!”
午饭就在这样的谈话中结束了,我隐隐觉得心头有一块大石头压着,喘不过气。吴幽丽的形象在我眼前不断地晃着。她今天跟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为什么要让我来看她的Cosplay演出呢?一般情况下,陪孩子看表演应该是家长的责任,吴幽丽却邀请了我,而没有邀请她的爸爸,太奇怪了。
我看了看身后的公交车站,吴幽丽已经不在那里,她应该坐上了公交车。
我疲惫地走回家,朵诗正在做晚餐,桌上丰盛的菜肴超出了我平时饭量的一倍还多,而朵诗还在厨房忙碌,她正在煎羊排。桌子上的红酒少说也值一百来块钱。我坐在桌旁,看着她扎围裙的背影,有种虚幻的感觉,我有预感,好像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只是我不清楚。
朵诗十五分钟后把羊排端上桌子,看来她已经烹饪这两块羊排有一段时间了,鲜美程度恰到好处。
“怎么做这么多啊,我可得分三顿才能吃完。”
“尝尝我手艺,学了好几天呢!”
我尝了一口黄桃芦荟,好甜啊。朵诗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挂着微笑:“好吃吧,真希望以后能天天给你做这些好吃的。”
“喂喂喂,你们女的今天都是怎么了?一个个说话神秘兮兮的,有话直说啊,你不是和我都结婚了么,怎么不可能给我天天做好吃的?是嫌我没给你大房子住,就打算跟我离婚是吧?好,我们明天就去看楼市,争取付首付,我的存款差不多够了!”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啥?因为有家不住,又回到了出租房,你爸妈不愿意了?”
她没说话,只是兴致勃勃地拿起刀叉处理那块再不吃就要凉掉的羊排。我见她也没什么不对劲,便也跟着吃了起来。
酒醉饭饱之后,朵诗躺在我怀里:“老公,你说如果我有一天离开你怎么办?”
“你怎么回事啊?哪有新婚夫妇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就想听你的回答嘛,快说,不说我不理你了!”
“好,我说,那我就守身如玉,总可以吧!”
“切,没正经,我问你,你今天去哪了,是不是背着我跟哪个小妹妹约会了?”
“你还真猜对了,真的是和小妹妹约会了。”
“怪不得吃得这么少,是谁?说!”
“你班的吴幽丽啊!她邀请我看了Cosplay!”
朵诗许久没说话,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整了整头发:“我觉得以后你尽量少和吴幽丽这个小女孩儿来往。”
“不会吧,她可只是小学生啊,你不会连这也嫉妒吧?”我有点不高兴。
“我只是这么劝你,你可以当做没听见。”说完,朵诗拎着包离开了。
B. L.
唐赫的面前放着这张借据,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那双锐利的鹰眼。就在昨天吴幽丽把物理书调换位置的一瞬间,唐赫就觉得不对劲。现在回想起来那本物理书太过显眼,而吴幽丽把书调换位置,充分说明她不想让别人发现它的存在。于是,唐赫趁吴幽丽不注意,取下了那本书,借据从书里显露出来。他把借据带走,复印了一份,然后借着吴幽丽出门参加演出的机会,今早再次拜访百络家,借口想看看书,将借据放进记住的书页中间。
“B. L.,这样的字母缩写,唯一能对上号的也就只有百络了。可这样的借据跟百络有什么关系呢?”
他记得这些案件中,唯一能跟金钱扯上关系的,是王老太生前曾把钱借给陌生人的事情,那是对方通过借钱的名义进行的勒索。借据的落款是百络,这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勒索案发生在百络入狱之前。这张借据出现在百络现在的家中,而吴幽丽的行为又说明她已经发现了这张纸条的存在,说明她有所隐瞒。
如果百络在一开始就认识吴幽丽,并借此机会把借据藏进这本物理课本当中,那么那位神秘人一定就是百络。只是物理书的主人是吴立达,难道百络也认识吴立达?这个高中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另一方面,就算吴立达靠赶场挣钱也不一定能养得起这个家,说不定生活费就是靠百络敲诈勒索王老太,并把这些钱交给吴立达。
晚上九点的钟声响起,市电视台大楼上的钟表会在晚上九点准时敲九下,这个规定是今年开始执行的,目的是为了提醒那些还在加班的人们注意身体,九点是人们休息的时间了。唐赫也站起来准备下班,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
一个男人哭泣的声音传了过来,唐赫仔细辨认,才听出是百络的声音。
“百络,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幽丽、幽丽她——不见了!”
“她今天有什么反常?”
“没有啊,今天早上她高高兴兴地去参加一个演出,之后就没回来。”
“你没跟她在一起么?”
“我因为还要到超市上班,所以——不过,她邀请范老师了,范老师应该和她在一起,可我打电话问过范老师了,他以为幽丽已经回家了,看来他也不知道。”
唐赫挂上电话,动身前往百络家,路上他给我打了电话,让我也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