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我收拾行李回家,当然这个家是姥姥家。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每次让她去医院,她总是不肯去,她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她说她要为她年轻的错误付出代价,也是时候解脱了。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活着才是最痛苦的事,要看着或者亲身经历着那些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只能随着命运的那一双大手向前走着。
当姥姥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就没有过多的劝说。就像姥姥从来不勉强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我只是选择更多的时间回去,静静地陪着她。我越来越粘着她,她去哪我就跟在哪,一整天一整天地粘着她,生怕一转身就不小心再也看不到姥姥了。
母亲很少周末来,我能感觉她在躲着我,她对我似乎完全没有爱,而是浓烈的恨和恐惧。倒是父亲来过几次,吃完饭就借口说公司很忙匆匆离去了。
其实如果可以,我宁愿哪儿也不去,就这么静静地守着时光,守着姥姥,岁岁年年,年年又岁岁。
可是老天爷就连这么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我,就在一个月后的一天里,我正在上课,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当然看到她的号码闪烁的时候,我足足愣好久,是的,太奇怪了,母亲从来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突然一下,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母亲在那头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你姥姥快不行了,她要看看你。
我一时间呆住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不等我说一句话,我就听见那头的嘟嘟忙音声。
尽管我早就想过很多种,很多次姥姥离我而去的场景,可是当所有的一切真真切切发生的时候,我还是接受不了。我更难过的是,母亲居然说你姥姥,难道她不应该比我更难过吗?全程好像是在跟我陈述一件很平常的事,没有任何感情。
就伴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不顾同学诧异的眼光和身后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头老师大喊,喂,同学你干嘛去,就奔出了教室。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看姥姥最后一眼。一定要!
可是当我气喘嘘嘘地跑回家时,姥姥,她就已经走了。
姥姥是真的走了,当我一次次从床上醒来,朝着窗户喊,姥姥。再也没有那个满脸爬满皱纹的老人笑呵呵地站到窗户前,嗔怪地说道,小懒虫,太阳都晒到屁股啦!
我常常对着姥姥平日里坐着的藤椅出神,发呆,我想姥姥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所有人都责怪我为什么不把姥姥的病情告诉他们的时候,我意外地哭了,含着眼泪大声吼道,难道姥姥生病你们才会回来看她吗?你们有没有想过姥姥为什么不愿意告诉你们,不愿意接受治疗那是因为姥姥觉得这样活着都是一种煎熬和折磨。
当我拼尽全身力气说完这些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住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出于愧疚还是被我一反常态的表现给下住了。不过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如今姥姥都不在了,突然一下,我觉得我甚至没有必要表现得像以前一样那么听话乖巧,因为我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想取悦的那个人了。
父亲的眼里流露出那种既失望又愧疚的表情,也许他才意识到他从来不去关心的女儿真正的模样,高傲如他依然不免还是很失望。母亲静静地坐在屋子里,不哭不闹,也不说话,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面对死亡,是我挚爱的亲人,也是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亲人,上帝就那么生硬地把她带走了。
后来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姥姥当初不愿接受治疗是因为我,她天真地想以自己的死来唤醒母亲对我的失去多年的母爱,她以为如果她走了,母亲面对突然的死亡和突然的失去,会珍惜我,重新意识到亲人的意义。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我已然泪流满面。那个时候的我已经不再恨母亲了,因为我应经懂得爱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理解母亲一直对我的疏忽和恨。是的,那个时候的我拥有很多很多的宽容,不像当初那么容易冲动,随便就去花费很大的气力去恨一个人。但是我已经没有任何的爱了。
姥姥葬礼那天,我不顾所有人反对穿上姥姥生前最喜欢的红色。我听见有人说我不孝,有人说我不像话,有人说我不可理喻。
为什么那么多的声音,那么多的人都不理解我?我只是想让姥姥看到我最漂亮的一面,我只是想让姥姥开心而已,因为我一直都是那个最乖巧最听姥姥话的小女孩。哪怕如今她再也看不到了。如果姥姥能看见,她一定会用长满老茧的手摩擦着我的脸,笑着说,小天穿红色真好看。
我没有去学校上课,让小尾帮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小尾没有多说什么,就是说了句在家好好待着,学校有我顶着呢?我苦笑了下,没再说话。
天一直在下雨,我一直很喜欢下雨天气,我一直是个潮湿的人,喜欢黑暗,喜欢雾霾。是的,我不是一个明亮又健康的人。每天我都会撑着伞,还是穿着那件红色的裙子去姥姥的墓地,不哭也不说话。
在我去的第三天早晨,就看见有人一身黑色的身影在墓地旁静静地站着,是甘城西,我明显感到很吃惊。他看见我一身红色,微微一愣,但是很快恢复正常了。
你还好吗?甘城西轻声地问。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漂亮的眉眼就像一帧画一般,眼睛里透出很急切的关心,我的心微微一颤,仿佛是在梦里一般。在我尚不知喜欢为何物的时候,我遇见了他。现在,他轻轻地问我,你,还,好,吗?
这么多天,从来都没有人问过我好不好,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除了责备和不满,就连小尾也没有问过我好不好,她只是用我们惯有的那种坚强语气和说话,虽然我懂得,我也明白小尾的苦心,但是现在不得不很矫情地说一句,我真的很需要一句问候,你还好吗?再强大,再坚强,我还只是个没有经历世事的十八岁孩子。
我再也伪装不了那么坚强了,瞬间泪眼婆娑,我哽咽着说道,不好,很不好。
没有人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关心,没有问候,只有责备。
我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眼泪怎么也流不完。我很讨厌现在的自己,很矫情,甚至我都觉得很做作,但是我却好像根本控制不住这些,我好像找到了个缺口,把对姥姥的思念,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悲伤全都发泄出来。甘城西似乎没有料到会这样,手忙脚乱的,一副不知道所措的样子。
那时的我样子一定狼狈极了,就自顾自地哭着,哪顾得上关心甘城西是什么心情。
我想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像姥姥一样疼我了,再也吃不到姥姥做的红烧鲫鱼了,是啊,以后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了,把我捧在手心里,以后甚至放假我都不知道回到哪里了……我越想越难过,我居然不知道我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就在我深陷自己的痛苦回忆中不可自拔时,突然身子向前一倾,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手一抖,手中的伞都丢落了在地上。
是甘城西,那个时候,我就在想男生的怀抱,是和我们女生闺蜜的怀抱是不一样的,我们是柔软的,而他们是结实有力的,就像有力的港湾,贴在上面,好像世界此刻都静下来了,那些痛苦那些委屈似乎都暂时不重要了。
我静静地靠着,这是我第二次与男生这么亲密的接触。我想起来了第一次是与陆陌,陆陌,我突然想起他来。这个时候,我怎么会想到他呢,为什么我的第一次给了他呢,我以为,我以为最起码是甘城西。
对,甘城西,我们如今是如此的亲密,我听见他加速的心跳声。甘城西没有抱过其他的女孩吗?为什么我感觉他是如此的紧张?一定是我想多了,这个怀抱不属于我的。想到这里。我挣脱起身,仰起头看着他,这般美好,我不该执迷不悟的。我是个生存在黑暗里的孩子,潮湿,不见光的,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拥有阳光的。瞧,我就是这般的我,自卑的同时又保持着可笑的自尊。
甘城西的眼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我只看见微微泛蓝的眸子里包裹着我,他轻轻地抬起手,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他说,琴天,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也一定会遇见那个疼你爱你的人。
甘城西,他怎么会知道我想的会是这些呢?他究竟知道我多少呢?
那天,我带他去附近一家烧烤店吃饭,我点了很多很多的啤酒,还有龙虾,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我明明对这些过敏的。
可是我现在就是很想大口大口地喝酒,然后不顾任何形象地在路边,用手剥龙虾吃。我现在是如此如此地想自己生一场大病,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时候会不会有人关心我。我像是个赌气的孩子。甘城西拉住我拿啤酒的手,厉声说,琴天,能不能不要这样?
我看着他,死死地盯着他。我突然发现,我现在很喜欢这样去直视他的眼睛,再也不像以前那个头也不敢抬,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了女生了。
为什么,我只是想喝点酒而已,我心情不好。我无力地说着。
我知道,可是……
就陪我喝点好吗?我打断他,近乎乞求他。我也不知道我任性起来竟是这般模样。
好。没想到甘城西会说好,坚定,没有一丝迟疑,这点很让我感动。他让我想起了姥姥,姥姥从来都不会让我做任何我不喜欢做的事。
一想到这,我就止不住哭了起来。
真傻。甘城西无厘头地来了这么一句,
但是你绝对不能吃龙虾。
好。我说道。
我们俩都笑了,为我们俩的默契和配合。
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很多。我跟他说我和姥姥之间的故事,我和小尾之间的点点滴滴。但是我始终没有跟他说我和父母之间的事,有好几次他都想问,但是都被我搪塞过去了。我想聪明如他,一定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也跟我说了他的事,这是第一次这么详细地了解他,还是他本人说的。他说他小时候特别顽皮,经常惹出一堆麻烦,然后说他小时候的糗事。总是会让我破涕为笑,我一会又哭,一会又笑的,像个傻子一样。邻桌的人一定觉得这个女孩疯了,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才是真实的自己,我是如此的轻松,如此的没有顾虑,还有如此的开心。
没想到我酒量是如此差,一瓶啤酒下肚就醉了。这是我第一次喝酒,是的,第一次,我不管不顾地,这么任性,我想此时甘城西也拿我没办法。
甘城西背着我,我凭着微薄的意识好不容易把住址说完整了。我虽然意识模糊,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甘城西身上的温暖和淡淡的薄荷香,这是我喜欢的味道,薄凉而不失温润。路上灯光昏暗,月明星疏,路上已经很少有人了,仿佛世界之剩下了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我多希望时间就在此刻静止。
琴天,你真瘦。甘城西说,走了这么久都没感觉累。我听见他这么说,但是我不记得我究竟回了句什么。
甘城西把我扶进我的卧室,可是我好像一点也不想睡,我怕这么美好的时光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挣脱甘城西,跑到姥姥的后院里,傻傻地看着天空发呆,我看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会不会是姥姥呢?想着想着,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爬着。最近,我越来越喜欢流泪,越来越伤感起来,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不适应姥姥的离去吧!
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了木吉他声,一声声歌声叩击着我的心脏。
能够握紧的就别放了
能够拥抱的就别拉扯
时间着急的
冲刷着
剩下了什么
原谅走过的那些曲折
原来留下的都是真的
纵然似梦啊半醒着
哭着笑着都快活
谁让
时间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东西
晴是有风阴有时有雨
争不过朝夕
又念着往昔
偷走了青丝却留住一个你
岁月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
好的坏的都是风景
别怪我贪心
只是不愿醒
因为你只为你愿和我一起
看云淡风轻
直到音乐声完全停止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听这首歌的时候,我彻底醒了。不知道甘城西在哪找到姥爷的木吉他,看着他坐在木椅上,轻轻弹唱的神态,低着眉,若有若无地唱着。我突然明白了当初为什么甘城西一首歌就让我那么着迷,一直心心念念。姥姥曾跟我说她也就是被姥爷一首歌给拿下的。可是我呢?我没有姥姥那么明亮,那么自信,即使是那么羞涩的年代,姥姥都敢直抒自己的心意。
是谁说过,爱情是需要计谋,是需要争取的。
那么我呢?我到现在这些都不敢说,就连对自己甚至有时候都欺骗。
甘城西说,琴天,你是我见过听我唱歌最入神最用心的那一个。他说,你根本不是在听我唱歌,你是在用你的眼神和我的灵魂沟通。
我忙别过头,假装在看远方,因为我不想看到他看见我眼里的泪水。他跟我说这些算什么,小尾又算什么,他难道忘了那个为他痴狂的小尾了吗?我喜欢专一的男孩子,纯粹干净的。是的,我是一个有感情洁癖的一个人。
我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我站起来,看着那颗最亮的星星说。
我把甘城西安排到我隔壁的屋子里休息,而我在姥姥的床上躺着,我想念姥姥,是如此如此地想念,屋子里满满都是姥姥的气息,有姥姥喜欢的古铜镜,桃木梳,桌子椅子,被子里还有姥姥的气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贪念这种感觉。小尾说我有时候是个近乎癫狂的人,经常做着别人不敢想象的事。
夜里,我清楚地听见甘城西翻身的声音,我想他也许是认床吧,好像很晚才睡。
第二天太阳从窗户外照进来,应该不早了吧?这样想着,爬起来。隔壁的门是打开的,里面没有人。甘城西已经走了,桌子上留下了字条。
他说他先回学校了,桌子上还有热腾腾的早餐,还有我不熟悉的过敏药。他说以后不要吃那些过敏药了,桌子上是早上刚去医院配的。我知道他说的是让我不要吃哪些过敏药,是我包包里常年备的白色的瓶瓶罐罐,那些都是激素药,吃下只会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离不开。可是我喜欢这种感觉,疯狂地迷恋着。也许小尾说的没错,我的的确确是病的无药可救了。
可是,可是,甘城西怎么知道呢,这个就连小尾我都没有告诉她。是了,我昨天晚上喝醉了的时候,他问我钥匙的时候,也许是那个时候他看到的。
看到桌子上的早餐还在冒着热气,我想,这多么想小夫小妻的生活样子。想到这里,我突然一下脸红了,我居然想到我是他的小妻子,这是我以前都不敢想象的事。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在上课,还是在陪着小尾?我被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搞晕了。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依然穿着那件红色的裙子,去了姥姥的墓地。
天放晴了,雨后的天气很清晰,天空泛着透明的蓝,往日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仿佛都已经尘埃落定,心情瞬间也好了一半。我居然哼起了昨天甘城西唱的《岁月神偷》,我才听了一遍就记住了,我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着,突然从马路中间跳出一个人影来,高高瘦瘦的。
陆陌!
我万万没想到陆陌会出现在这里,他看起来很疲乏,很憔悴的样子。
他紧紧地捏着我的胳膊,狠狠地摇着我的肩膀,眼睛里似乎有一股快要烧出来的火团。
他说,我以为你会很难过,我以为你唯一疼你爱你的人离开你了,你应该很难过很难过,你不应该这样的。就因为他给你唱了一首歌,唱歌我也会啊!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陆陌的一席话像有人拿着一桶凉水彻底把我浇晕了。等等,他刚说什么,他说这世上唯一疼我爱我的人离开了我,他怎么知道这些的,还有他怎么知道甘城西来了,还说了那些话,还唱了歌。他到底是谁,此时他为什么这么恐怖?
我惶恐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疑惑,他似乎看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他痛苦地说道,我一直在你身后呀,我一直在守着你,从你第一天穿着红色裙子的时候开始,我以为你很难受,需要的是时间和不被打扰。呵呵,没想到,原来不是,原来你和所有人都一样,悲伤不过都是装的,那些所谓的感情都是可以被替代的。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快,似乎不这样做就会发泄出来。
说完,转身,头也没回就离开了。
根本就不等我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凭什么这么说我,他这几天都是在哪里过得,过得好不好。还有,还有,我还有好多疑问要问他。
他真是个脾气古怪,性格也古怪的人。
我被他说的又气又恼,但更多的是难过,他怎么能这样说我。什么叫我的难过、悲伤都是装的。姥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的那个人,现在最爱我的人都不在了,还有谁比我更伤心,更难过的。从此以后,姥姥的那个小院子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我也许将一直一直都活在回忆里,靠着回忆里微凉的回忆温暖着以后的生活。他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每个夜晚都是姥姥的身影,都是姥姥笑着给我讲故事,每晚都要被那些美好的梦缠住。他凭什么这么说,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