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翔坐在土灶前帮着母亲烧火做饭。突然,门外传来了喊声:“考上了,考上了。”只见大哥孟飞跳下自行车,右手举着一个信封,边跑边喊着。孟翔急忙站起来迎了上去,接过信封打开一看,是东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兴奋得跳起来。
喜悦过后,一家人冷静了下来。从一个偏远的小乡村到繁华的大都市,这种失落和反差是巨大的,沉重的家庭负担已经压得父母喘不过气来,还要支付数额不菲的学费,孟翔感到心中酸楚。
“孩子啊,放心吧,咱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老孟蹲在地上抽了半天旱烟,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咱家也行了,富裕了。”
在亲人的嘱托中,孟翔离开家乡踏上了求学之路。为了省钱,他一个人扛着大包小卷登上了开往日照的火车,然后乘船到上海。下了火车,他好不容易找到开往码头的客车,但是任凭怎么努力,就是挤不上车。等终于在拥挤的人流中爬上车时,他突然感到不好,意识到肯定丢东西了,一摸裤兜,果然,钱和事先买好的船票已经不翼而飞了。他心中无限沮丧,非常后悔不应该着急上车。
好在孟翔没有把钱和船票都放在一块,是分开放的。车到了码头,他扛着行李蹒跚着来到售票厅,问清情况后,又买了一张最便宜的散席票。
孟翔捏着船票边看边转过身来,一个看起来挺可怜的少妇迎了上来。
“同学,帮个忙吧,我钱丢了,一分钱都没有了,能不能借我10元钱”,少妇痛苦地说,“我肯定还你。”
“啊?”突然出现的少妇让孟翔吃了一惊,他抬头认真地打量这个女人,他在思考她为什么找到自己,是熟人吗?他脑海中毫无印象。少妇人又述说了一遍她的遭遇。听清了来意后,孟翔不由得产生一种同情的心理,非常理解她的处境,因为他也刚被“扒手”掏了兜。
“可以留下地址,我肯定还你。”少妇跺着脚焦急地看着他。
“不用还了。”孟翔敏捷地从兜里掏出了10元钱。少妇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找到一个座位坐下,等着上船的时候,他看到警察在候船厅巡视,不禁感到奇怪,心想:“她为什么不找警察呢?”转念又一想:“人还是以善良为本,不管她是真困难还是假困难,我要始终坚持以善良为根本,以恶对恶只能恶性循环,冤冤相报何时了?”想到这里,他心里踏实多了。
少妇走出候船大厅,转过一个街区,进入一个电话亭,拨通电话说道:“喂,师父,情况查明了,那小子今天乘船到上海。”
“好的,为师知道了。”原来,李三枫贼心不死,安排人一路上跟踪孟翔,以伺机下手。这个少妇就是他的徒弟吴燕。
孟翔乘坐的是7500吨排量的“长征”号客轮。在船上,“散席”是最便宜的船票。所谓“散席”就是没有固定的床位,而是发给一张草席、一张薄毯和一个小枕头,可以在甲板及以下的任何仓位的空地和走廊休息。孟翔找到一处空的走廊,紧挨着一侧船壁铺下草席,放下行李,浑身无力地躺下。他太疲劳了,躺在草席上昏昏欲睡,可又睡不着。初次乘船旅行的喜悦荡然无存,加上风大浪急船身摇晃得很厉害,他开始晕船了。机器轰鸣,空气闷热,他越发睡不着,迷迷糊糊的,仿佛回到了家,又和亲人在一起。当他醒来时,已是半夜,他感觉好多了,但还是有点儿头晕。
突然感到很饿。孟翔知道,越是空腹越容易晕船,必须得吃点儿东西。他侧着身打开包,拿出饭盒和一袋“华丰”方便面。为了省钱,他只能买这些简易食品。他放好面和调料,一只手端起饭盒,一只手扶着走廊的仓壁站起来,慢慢地挪向走廊拐角的饮水处,小心翼翼地接上开水,又慢慢地挪回来。船还是剧烈颠簸着,他沿着仓壁坐下来,马上又平躺下。船舱依然嗡嗡地响着,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夹杂着人的体味、方便面味及其他说不清的气味。走廊中能稍微好一些,但是风比较大,也比较冷。
饭盒中的面已飘出香味,但连续吃了三顿的方便面,使他闻到面味胃就难受。再难吃也要吃,他靠着仓壁慢慢地坐起来,拿起饭盒和叉子吃起来。他吃得很慢,感到胃不舒服后马上又平躺下。半小时,一盒面仅吃了一半。感觉胃里有了点儿食物,他不想吃了,简单地用热水冲刷了一下饭盒,放在一边,又快速躺下来。
吃完面的孟翔逐渐恢复了精神。感到走廊里空气很闷,他慢慢地爬起来一步一步地挪到甲板上,他贪婪地呼吸着湿润凉爽的空气,感觉清醒了许多。风小了,大海也变得平静了,船也不颠簸了。
当他陶醉在无限的遐想中时,相邻的船舷边上又多了一名乘客。孟翔侧头一看,是一个身着白色外套的年轻外国妞。
这时,她也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借着仓内射出的微弱灯光,孟翔看清了,这是一张椭圆的脸蛋,淡蓝色的眼球,金色的长发,洁白的面容,如同天使般。她面带几分拘谨,还有些羞涩,看上去非常漂亮。
孟翔也冲她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心中给她起了个外号——“金毛”。
虽说时间挺晚了,“金毛”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
“您好!”“金毛”转过身来,用生硬的汉语说着,眼中流露出和善的笑意。孟翔发现,那种单纯而友善的眼神似曾在哪儿见过,仿佛多年前的老朋友,不禁为暗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而脸红。
“您好!”孟翔急忙回应着,尽管他说的英语听起来很蹩脚。看着眼前羞涩尚存但坦然的姑娘,并没有与陌生人初次交流时的戒备和紧张,觉得也不必防范。他知道,在20多个小时的漫长旅行中,如果有一个不觉陌生的旅伴,那真是幸事。
孟翔有些好奇,也想用聊天打发时间:“你是哪里人,从什么地方来?”
“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金毛”微笑着回答。看到孟翔问话,她开始兴奋起来,笑得很温馨、很灿烂。孟翔也注意到,她的语音很优美、很耐听,这音色对于他好像有些久违了。
“啊,加州,好地方。”孟翔称赞道,“加州牛肉面还是不错的。”
“哈哈,美国实际上并没有加州牛肉面,更别提那么有名气了,这可能是中国人的‘发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叫玛丽,很高兴认识你。”
“孟翔,Nice to meet you,too(很高兴认识您)。”孟翔继续说,“中国,山东邹城。”
玛丽听了,似懂未懂,虽然点了一下头,但眼神里并不明白。孟翔重复一遍:“中国,邹城,孔子、孟子的故乡。”他想让她知道是中国人就行了。
“I know.”
“你这是第一次到中国吗?”
“是的,中国很美。”她点点头,“你去过美国吗?”
“没去过,从书本和电视上了解一些。”
于是,孟翔给她讲他眼中的美国。玛丽一直很有兴趣地倾听着。他们又说起了好莱坞,聊起了电影。当孟翔说起他喜欢美国电影时,玛丽瞪大了眼睛问:“什么电影?”眼里充满了期待。
“《泰坦尼克号》《真实的谎言》就非常好。”
玛丽听了,兴奋得马上展开双臂,模仿着那个经典动作,嘴里大声唱起了“And I know that my heart will go on,We’ll stay forever this way, You are saf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我知道我心若与你相依,就能永远在一起,平安地住在我心里,我心就与你相依”,边唱还边跳起来。
孟翔的情绪也随着她的挥舞而升腾。确实,《泰坦尼克号》的优美旋律和献身精神,是属于全世界全人类的。
“你这次来中国做什么,旅游还是上学?”孟翔想知道她在做什么。
“志愿者。”随后玛丽又说了许多。
孟翔也基本听明白了。玛丽是由教会安排到中国做一年的天主教志愿者,她的第一站选在了与加州纬度差不多的日照,熟悉一下中国文化,之后赶赴上海。
“志愿者?”孟翔还是不理解这个概念。
玛丽回答说:“是的,从小我知道上帝保佑人们,很忙碌,于是想长大以后帮着做点儿事。现在,我要去实现我的承诺。”
天啊,她要去帮助上帝,多么大胆而美好的梦想!孟翔觉得,她的周身洋溢着金色光芒,她仿佛端着蜡烛的女神,站在诺亚方舟上,平静地看着他。
这就是美国式的浪漫,让孟翔感慨万分。一个年轻的尚未完成学业就踏上社会的美国姑娘,当志愿者竟选择了遥远的中国,为的就是实现一个神圣的梦想。从北美洲飞到亚洲,她举目无亲,语言不通,而她甘愿在一年里做出付出。这在中国是令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的。
或许这就是美国生活方式和西方文化的影响。孟翔知道凡是以《圣经》为教义的,总有天堂和地狱类的不同去处,而生时的生活态度和取向,决定着自己的归宿。在活着的时候,人无形中被笼罩在这种意念之中,被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言行中顾及这个归宿,甚至以牺牲生命和其他利益去换取进入天堂的“门票”。
此时,在孟翔心目中,玛丽如晨出的飞雁,正阳光地飞往自己梦中的太阳。他也深深受到这种精神的鼓舞和感染。
孟翔自我介绍说:“我平时不仅看看佛经,也会读读《圣经》和《古兰经》,因为我相信赞美的声音其实是无界的,这些精神食粮都是给自己向上的希望。”
他轻轻地吟唱着:“Amazing grace,how sweet the sound 。
That sa/ved a wretch like me.(奇异恩典,乐声何等甜美,拯救了像我这般无助的人。)
I once was lost,but now I’m found.
Was blind, but now I see.(我曾经也迷茫过,但现在我找到了,我看到了。)”
玛丽欣喜地看着孟翔,情不自禁地与他一起低声吟唱Amazing grace(《奇异恩典》)。
时间过得很快。夜幕中,“长征”号客轮已静悄悄地驶入吴淞口,稳稳地停靠在上海提篮桥码头。就要下船了,他们相互道别。玛丽说,要感谢上帝让他们成为旅伴,她会记住他的,并相信他们会“再见”的。在码头出口,玛丽依依不舍地和孟翔握手,走了几步又转身挥了挥手。也许相谈得太投入,也许考虑到将来无法联系,或再也相遇不到,他俩虽依依不舍,却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