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海战之后,许多有识之士意识到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制度是杀人的刑具,是致使中国走向衰弱的罪魁祸首。
于是,康有为放弃科举考试,发动公车上书,一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运动由此拉开了序幕。
瑞瑄本就十分推崇西方的君主立宪制,如今又得知康有为、梁启超等维新人士大力主张实行该制度。于是,瑞瑄便申请成为了维新人士的一员。
如今,他一心一意投入维新运动。即使在失去了茶楼之后,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变得十分困难,他也丝毫不理会。
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都落在了松风身上,松风豪无怨言,多萝豪无怨言,而我作为他的妻子,实在是看不下去。
乡村湖畔的月色总是比上海城中的月色来得安静,来得恬淡。
清明的月光洒在湖面上,晚风过处,涟漪阵阵,波光粼粼,可谓动人之至。
夜凉如水,山水相合,虫儿畅鸣,动静相合,一派生机。
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而我,却睡意全无。
拿出未完成的刺绣,继续着那朵残缺的星辰花。不禁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瑞瑄正坐在油灯下写信,我自然知道他的信是写给康有为的,同他讨论变法之事宜。
“瑄,你真得一心一意投入于变法之上而完全不在乎你的家人了吗?我、多萝、松风,还有小墨、妍儿、晓宁,在你心里,我们六个亲人真得比不上你的一腔爱国热忱么?”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这根本就是两回事。我爱家,但也爱国,有国才有家,语儿,你可明白?”瑞瑄抬眼看着我,眼带不舍,“好了,夜色已深,你别再绣了,否则要熬坏眼睛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
我放下手中的刺绣,起身走到瑞瑄身旁。
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顿觉头晕目眩。
瑞瑄忙扶着我坐到椅子上,担忧道:“别想太多了,早些去歇息罢!”
我摇摇头,道:“不,你爱家,但你更爱国。甚至爱国超过爱家百倍。我知道你爱我们的国家,我也知道,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衰弱。可是你参加维新变法,那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呀!纵然皇上支持你们,但他有名无实。掌握国家实权的太后不容许任何人做丝毫有损皇权之事。为了保住爱新觉罗家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定会将你们赶尽杀绝的。”
瑞瑄愤怒地一掌击在桌面上:“我们国家就是因为有慈禧这个老贱妇独揽大权,勾结外人,才会越来越无能。她越压制我们,我们便越要反抗,誓死将她扳倒!”
“可是她权力太大,不是轻易就能扳倒的。”我拉住瑞瑄的衣袖,“瑄,我们不要再参与任何政治斗争了,我们一家人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可好?你答应过我的,你不会做任何让自己危险的事,可是你却出尔反尔了,但我不怪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瑄,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瑞瑄甩了甩手,转过身去:“你嫁给我这么多年,难道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么?”
我渐渐松开了手,任眼泪簌簌滑落。
瑄,我怎会不了解你呢?我若是不了解你,早就用我和两个孩子的性命逼迫你放弃变法了,又何必像这样苦苦相劝呢?你变了,你变得有责任心了,可是也变得不那么在乎我了。自古不仅仅是忠孝两难全,忠爱亦是难全。
瑞瑄依旧整日醉心于参加变法,我们一家人的日子越发拮据了。
无奈之下,我便下定决心跟着邻居陈婶到隔壁镇上的弄月楼当洗碗工,只骗家里人说要到街上卖刺绣赚钱。
陈婶告诉我,弄月楼虽是风尘之地,但生意极好,所以一个洗碗工的工资也比其他地方高出许多。只要安安分分,不惹是生非,也就能安稳地工作了。
于是,我就在弄月楼安稳地工作了一个多月,所获的报酬对我们这些乡下穷苦百姓来说,实在是丰厚了。因着这些钱,家里的生活也宽松了不少。
多萝总是称赞我的手艺好,绣品竟能卖得如此好的价钱。但她又怎么知道,如今西方的工业绣品价格低廉、做工精美,已经极大地占据了市场我,我们中国传统的刺绣早已没了发展空间。我都是托人把绣品低价卖给弄月楼的姑娘们,才换回一些钱的,但这些钱又怎么比得上洗碗所获得的工资呢?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这一日,我还像往常那般跟着陈婶来到弄月楼的厨房洗碗。
陈婶忙活了一会儿,突然道:“小语啊,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像是一个乡下贫苦妇人。你是不是从一个千金大小姐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的?”
我笑了笑,道:“陈婶,你可真会说笑。我哪有那个命啊!”
陈婶点了点头,道:“也是,我看你柔柔弱弱,干活倒是挺勤快。若是千金小姐,哪里做得了这样的粗活啊?不过我们穷苦人也有穷苦人的好处。找份不错的工作,养家糊口,在一天的忙碌之后回家陪丈夫和孩子,日子虽苦,过得倒也和乐!”
陈婶的话就好像一阵清风划过我心间,因为她口中所说的那种生活,便是我想要的。又像一把利刃在我的心上划出一道血痕,因为那种生活,我几乎已经没有指望。我若是劝得了瑞瑄,当初他也不会和阿玛一起发动兵变了。
我正难过着,陈婶却并未发觉。她将碗刷得干干净净,叠了很高,碗还是站得十分安稳。
“我干这行已经十多年啦!十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认识了孩子他爹!他爹以前啊,不正经。来这种地方,不用想都知道是干嘛了。可是他穷,找完乐子又拿不出银子来,鸨母就叫人打他了。我刚好见了那一幕,心里肯定是不忍的啊!于是我救了他,当时可是花了血本呢!后来他因着感激,便娶了我。按理说,他能娶到我还是他占便宜了哩!只是我样貌丑,太丑,不像你,跟天仙儿一样。我那时都已经二十二啦,还是嫁不出去。所以啊,他爹娶我,是我得了便宜。”说到此,她脸上已露出了浓浓的幸福之笑,“后来他变了,变得踏实了,再不进这种地方咯!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了,我们也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来了。”
“陈婶,我真羡慕你。”我看着那叠得高高的碗儿,叹道,“只是,我不像你那么幸运,我没有那个机会。”
陈婶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小墨他爹看着就是一个正正经经的人,你怎么就没那福气了呢?小语啊,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可别太悲观喽!”
我正欲回答,却听外头传来一道尖锐的女子嗓子:“厨房的老包是怎么做事的?竟然做出如此难吃的饭!是想活活把本姑娘饿死不成?哼,如今我失了妈妈的宠爱,那些个贱蹄子就个个都骑到我头上来了!连一个小小的厨子都敢不把本姑娘放在眼里!”
又有一道较为怯懦的声音传来:“蕊姑娘别生气了。也许,也许是您自个儿吃腻了这些饭菜,所以觉得不好吃了呢?包师傅做的饭的味道一直都是这样的,并无差别啊。”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道尖锐的嗓音已经向我们逼近了,“想以前妈妈看重我的时候,我哪天不是变着花样吃的?又哪天吃的不是上等的新鲜货?如今竟叫我天天吃这些畜生吃的食物!”
话音未落,那生着一副尖锐嗓音的女子已然来到我们面前:“刷刷刷!刷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无论你们刷得多干净,也刷不掉上头那些贱蹄子的骚味儿!”
我和陈婶都不想惹是生非,便都保持沉默。
我觉得这声音越听越熟悉,心里渐渐泛起了不安。
抬眼看去之时,不仅是我觉得惊讶,那女子的惊讶也绝对不比我少一分!
唐玉蕊惊讶了一会儿,很快就回了神思,大笑道:“呦……!这不是我们尊贵的沐苏雅.冬语格格——成王府的少福晋嘛?怎么,换行业了?从贵妇变成为洗碗工啦!”
她竟如此大胆地将我的身份唤出来!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我们一家人还如何保住性命?我心下着实又惊又恼:“有些话,还是经过头脑思考之后再说出来比较好。否则不仅仅是我有危险,你也不会好过。”
不管怎么样,唐玉蕊曾经都是瑞瑄的侍妾,即使兵变之前便被瑞瑄赶出了王府,但还是和瑞瑄难脱干系。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霎时面色微变,忙对身旁的小丫头道:“今日之话,你只当放屁!若是有朝一日传了出去,我定拧了你的脑袋!”
那丫头忙维维诺诺地答应着:“奴婢知道!奴婢知道!”
唐玉蕊冷哼了一声,又把冷厉的目光射向我:“不过我还是不得不称赞姐姐一句。姐姐当初的狐媚功夫可真真是令人佩服啊!竟能独霸夫君如此之久,其他姐妹,就算是望穿秋水,也盼不到夫君的一夜宠爱呢!”
我道:“其他姐妹可远远不像你这么有心。”
唐玉蕊忙接口道:“但更不像你那么有心!你明明知道自己要临盆了,偏得在我面前作痛苦状,故意被夫君瞧了去!所不是你偷耍心机,我又岂会沦为如今这幅模样?这些年来,我遭受的所有痛苦,都是拜你所赐!”
我实在不愿再听她尖叫下去,便道:“唐姑娘请吧,莫要妨碍我们工作。”
“工作?”唐玉蕊冷笑道,“你如此尊贵的身份,也敢出来抛头露面?我实在不明白,你是怎么侥幸活到今日的?不过我和你不一样,我身份没你那么引人注目,抛抛头面也没什么。你还是快点离开弄月楼吧!”
我有些怔愣,唐玉蕊这是在为我着想么?她又为何要为我着想?她的确该恨我的,不是吗?虽然当初我很内疚她因为我而被瑞瑄赶走,但我的确不喜欢她。
“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
“这可由不得你说了算!”唐玉蕊道,“你以为我会让你继续留在这儿,每月都能抱着丰厚的钱回家?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好过?”
原来是我自己会错意了。这才是真正的唐玉蕊,不是吗?
“唐姑娘好像并不是这里的老板,有何权力要我走?”
唐玉蕊勾唇一笑,道:“是,我的确没有权力要你走。但我可以向老板引荐你。以你的花容月貌,当个头牌姑娘是绝对没问题的。不过如果你真心愿意的话,我自然可以不计前嫌,帮你介绍介绍。”
“唐姑娘不用忙活了,我没有达到你那种视世俗目光为粪土的境界。”我起身看着她,道,“我马上就走。”
陈婶见情况不妙,忙求着唐玉蕊:“姑娘,求你不要赶小语走!她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啊!”
唐玉蕊冷眼瞧着她:“你若是再啰嗦,我连你一起赶了!”
陈婶唬得忙住了嘴。
我握住陈婶的手,笑着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多言。
陈婶无奈,只叹了口气,继续刷起碗来。
工作没了,生活再次失去了着落。
我迷迷糊糊地走回湖畔家中。
多萝见我回来,忙倒了一杯茶给我:“姐姐,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是不是想三个孩子了?不过很不巧,他们此时都睡得正香呢!”
我淡淡一笑:“天天见着,有什么可想的?只是今日生意好,绣品很快就卖完了。”
多萝道:“姐姐的手艺好,就是不一样。”
我轻叹道:“如今想要把绣品卖出,着实不容易。如今中国的传统刺绣是越来越不受欢迎了。多萝,从明天起,我就去镇上找份工作做。”
多萝忙拉住我的手,道:“姐姐怎么可以去抛头露面呢?还是我去吧!”
“不行,你刚生完晓宁不久,身子骨还未大好,不能出外吹风的。”我道,“再说了,我也只是会帮人家洗洗衣服、碗筷而已,谈不上抛头露面。”
“可是...”
“好了,你别再多言了。在家好好照顾三个孩子就好。照顾孩子的任务可不比我去外头工作来得轻松呢!”
多萝静静地握住我的手,渐渐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