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亮的时候,泪无痕已经回到了茅屋。当他再一次看到老伯的时候,老伯却又是眼前那个佝偻着身子,双眼无神,脚步蹒跚的老伯,就好像昨夜的一切没有发生过似的,甚至老伯都没有刻意的去隐瞒什么,一切似乎看起来是那样的真实。只是泪无痕却永远无法忘记那一抹如鬼魅的身影,那一双精锐的眼睛以及那一双嗜血的手和那种刺耳的声音。
日复一日,时间就在他们这种寂寞而单调的生活中缓缓流去,泪无痕每天晚上依旧去望月崖练习那本剑法,老伯也依旧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以及宛儿每天在雪花的映照下,如一只快乐的蝴蝶一样,天真的成长着。一切就仿佛依旧是那样的安静、平常,甚至连泪无痕好像都快要忘记那一个嗜血的深夜。
冬去春来,阳光也从隐忍了一个冬季的灰色天空下渐渐地出来了,天气慢慢暖和起来,积累了一个冬季的雪花也慢慢的化为雪水流进那唯一的溪流中,露出泛绿的草地,就连过往的商客也逐渐的出现在了平原上。
宛儿依旧每天在平原上玩耍,虽然寒冷的气温未过,可是泪无痕便早就将自己的双脚伸进了溪流中,然后躺在渐绿起来的草地上,望着绚丽的晚霞,闲适的舒展着自己疲惫的身体。
晚霞已逝,夜幕渐至。
“哥哥,哥哥……”泪无痕刚从水中捞起自己的双脚,便听到宛儿急切呼喊着自己的那熟悉声音。然后他回过头便看到宛儿红着一张脸向自己跑来,宛儿跑到泪无痕的身边嘟着嘴喘着气,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泪无痕看着她的样子,嘴角划过一丝微笑道:“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宛儿拍了拍胸口喘息着指着自己的身后怒道:“那边有只兔子,跑的太快了,我追不到。”然后她嘴角露出一丝奸诈的微笑,斜着眼睛笑道:“哥哥,要不你帮我捉到它好吗?”
泪无痕看着他天真的样子,摇了摇头,然后便向她指的方向奔去,不一会怀中便抱着一只小兔子回来了。
宛儿兴高采烈的拍手欢笑着就朝泪无痕冲了过来。
“杀了它。”正当泪无痕笑着准备将小兔子递给宛儿的时候,他的身后却传来了穆忠平静但又不可抗拒的声音,泪无痕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他的动作突然静止在了那一刻,就连宛儿也被这句话惊呆住了。
泪无痕回过头望着穆忠冰封的眼睛,他内心深处不由得产生一股凉意。因为这双明朗的眼睛此时充满着霸气与愤怒。他不明白这只小兔子为何会引起自己师傅这么沉重的怒气。但是他不想杀了它,因为它更是宛儿喜欢的。
“爹爹……”宛儿在一旁急声道。
但她微弱的语气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就被穆忠打断了,反而换来了更为毋庸置疑的语气:“我让你杀了它!”
泪无痕不知道自己如何抉择,但是最终他选择了妥协。
当他闭上眼睛,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过后,一切都变得似乎安静的多了,夜幕的降临,却伴随着宛儿滑下的泪水和泪无痕已渐冰凉的心。
泪无痕一个人躲藏在无一丝光亮的屋子里,隔着窗纸望着月亮,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孤独。
而宛儿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顶上,望着皎洁的月色发呆,她虽不明白什么叫做恨,但是她此时却明白了什么叫做伤心,什么叫做疼痛。
夜未深,月未隐,可是泪无痕便出了门,向着那个一直囚禁着他的孤独黑暗奔去。因为他现在多么的希望自己早日练完那本剑谱,早日的挣脱那个孤独寂寞的黑暗囚笼。可是他却没有看见自己背后屋脊上的宛儿以及宛儿一路的在跟着自己。
泪无痕很快的便来到了望月崖上,当他站定脚跟时,便看到月光下映着一条青衣萧条的人影——穆忠。
泪无痕望着他的背影,恭敬的叫道:“师傅。”
穆忠回过头,盯着泪无痕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就仿佛连他自己想躲避都躲避不了似的。
“你是不是喜欢和宛儿在一起?”穆忠淡淡的问了一句。
泪无痕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为何会问这么奇妙的一句话,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答道:“是的。”
穆忠的眼睛忽然变得非常凌厉,他冷哼着厉声斥道:“但是你要明白喜欢宛儿是要付出代价的。”
泪无痕忽然抬起头,目光死死注视着穆忠那双令人发寒的眼睛,这也是他第一次敢这么看着穆忠,“难道师父口中的代价就是让宛儿伤心流泪吗?”
穆忠也死死望着泪无痕眼睛,久久道:“你不服我说的话?”
“弟子不敢。”泪无痕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退缩,他的目光中蕴含着一抹伤心与不解:“弟子只是想让宛儿高兴,难道这也有错吗?”
穆忠的目光忽然软弱了下来,变得深邃、飘渺,就连他身上刚才那冷冷的戾气都淡去了许多,仿佛他整个人也突然苍老、脆弱的许多一样。他默默的转过身去,背着双手抬头望着一片黑暗的天空,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慢慢的道:“可是你永远也不能令她快乐!”
泪无痕望着穆忠的背影,听着这样微弱的语气,感觉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身前的这道背影,已经不是那个在自己心中万古不化的带着一种王者气息的师傅了,而是一个似乎接近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好像时刻都会倒下去。那种矗立在心中高高在上的感觉,在这一刻彻底的崩塌了。
可是当他听到了从他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后,他自己的心却莫名奇妙的痛了一下。
“为什么?”泪无痕的声音充满着不解,带着少年的倔强。
穆忠的目光在漆黑的夜色下依旧显得暗淡而无神,他怔怔的思忆着,然后喃喃道:“因为你和她之间不能存在爱……”
可是他的话说了一半却骤然停了下来,随着他声音的断裂,空气中仿佛一下子充满了一股浓烈的杀气,就连泪无痕也仿佛被压迫的低下了头。
紧接着泪无痕便看到了一双嗜血的眼睛正对着自己,其中夹杂着仇恨、愤怒、不甘以及伤心。就连穆忠此时脸上的那两条疤痕也显得非常的狰狞、可怖,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的突出,仿佛承受着体内巨大的冲击力,他双拳紧握,骨节间的摩擦“咯咯”作响。
忽然,那种无形的巨大杀气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旋涡一样,冲击着泪无痕,泪无痕的额角早已是冷汗渗出,他的脸色一片煞白,巨大的冲击使得他快要喘不过起来。
泪无痕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如死神般压迫着自己的人会是自己的师傅,因为在他的心中,虽然自己的师傅平时即使对自己严格冷漠了一些,可是却从未有过现在的这般摸样。
直到泪无痕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迫时,他艰难地用尽自己的力气喊道:“师……傅……”
可是泪无痕却没有想到自己这句类似于求饶的喊叫却换来的是穆忠的一声怒吼,怒吼过后,泪无痕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把利剑划了一下,胸口一闷,只觉得气往上涌,紧接着喉头一甜,“哇”的一声一口鲜血激射而出,双眼随即一黑,然后他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可是他却感到那种压迫的力量却更加的强大,只觉得耳旁风声呼呼,他猛地睁开了眼,却见穆忠的手掌已经朝着自己的面前近似疯狂的拍了下来,在压迫下,泪无痕感觉自己仿佛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啊!”就在泪无痕绝望的闭上双眼的时候,一声娇弱的凄厉呼喊声从崖壁下传了上来,时间就仿佛在空气中静止了那么一瞬,泪无痕只感到那种压迫之力骤然全部消失殆尽,紧跟着便看到穆忠的身躯似箭般向望月崖下疾驰而去。
泪无痕眉头一皱,猛地站了起来,可是由于适才的压迫再加上急火攻心,气血不足,只觉得双眼一黑,又重新跌坐在地上。
无奈下,泪无痕赶忙坐起就地调息,待身体稍适后,才跟着急匆匆的向崖下飞速驶去,甚至都忘记了胸口的疼痛。因为他丝毫不会怀疑刚才的那个声音是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呵护一生的声音,刚才那一声凄厉的呼喊声足够使得他无暇再顾及自己身上的伤痛。
原来夜间宛儿悄悄跟着泪无痕,可是以她的速度怎么能跟上泪无痕,不一会儿便不见了泪无痕的踪迹。但她童心未去,再加上好奇心大起,便始终依循着泪无痕的方向而追随着,一直到她来到望月崖前,见前方一片崖壁无路可去,心中疑虑不已,想着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方向?但撇眼在夜色下见崖壁中间那一道面向上而去光滑无比,仿佛地面上常年行走的道路一般。她天生伶俐,觉得崖壁上面定有古怪,于是决定上去看看。
可是当她抬起头向上看去时,却一眼看不到尽头,虽说她平日里跟着泪无痕和穆忠学到一些功夫,但那也都是防身用的平庸功夫而已,哪能和泪无痕的轻功相比。
她试了几试,不但不能上去,反而累的呼呼喘气,双颊通红。而她的性格又是素来任性倔强,觉得是这片崖壁好像在欺辱她,又天真急切的猜测泪无痕有八分便在上面。最后竟然一怒下便依着那条光滑面旁边突出的陡峭崖壁向上一步一步的攀去。
等攀到一半时早已累得满头大汗,浑身无力酸痛,转目向下望去,在夜色的掩饰下一眼望不见底,当下心中惶惶,不敢再看。但她却不愿就此屈服,于是又依循而上,又上三分,只觉四肢已经麻木,她抓着突出的石屑一动不动喘着粗气,就在此时忽听得上面传来一声怒吼,似乎声音有些熟悉。
此时在这荒无人烟、月黑风高的崖壁上,宛儿心下隐隐升起惧意,左右顾盼不得,无奈下心中猛地想起泪无痕的样子,也不知怎地就仿佛一下子忘记了所有的恐惧,抓着石壁又向上而去,只是她刚向上一步,只觉身旁劲风掠过,剑起横生,脚下顿时一紧,用力过猛,只听石屑滚滚而下,脚下一空,然而身子早已脱力,双手一酸便向下坠落了下去,口中不自觉喊了一声,然后感觉头脑眩晕,双目一黑,便失去了只觉。
当泪无痕强忍着身上撕裂般的疼痛来到望月崖下时,只见宛儿安静的躺在穆忠的怀中,她的衣服早已经被崖壁上的碎石刮的凌乱不堪,全身上下血迹斑斑,就连脸上也是一片血水。
泪无痕双目无神的望着此时的宛儿,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登望月崖时摔得全身是血的样子。在他的眼中隐忍着一抹伤痛,他强压住徘徊在眼眶中的泪水,慢慢的走过去跪在穆忠的面前,低下头望着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宛儿。然后抬起头望着穆忠早已似是死灰般的目光,嘶哑着声音叫了声“师傅……”
然而穆忠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似的,他缓缓的站了起来,望着身前一片漆黑的夜空。一声长啸,响彻旷野,突然他身形一动,在夜色下划出一道青色的暗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泪无痕望着穆忠消失的方向,刚要追上去,突然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只觉头晕目眩,双眼朦胧中失去了意识。
清晨,万露如珠,在阳光下看起来晶莹剔透。一缕阳光散落下来,照在泪无痕的脸上,他缓缓的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照射下使得他本能的伸出右手去遮挡。
随后他左手撑着地面慢慢的站了起来,虽然胸口还是有着隐隐的作痛,但是较昨晚撕心的疼痛已经好得多了。
他的脑中思忆着昨晚所发生的事情,不由得瞳孔一阵紧缩,眼中尽是无限的担忧,他不知道自己的师傅昨天晚上最后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宛儿的伤势到底怎么样了。
无助一瞬间侵蚀着他,仿佛在他的心中此刻突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最后他只好决定还是先回茅屋去看看。
当泪无痕回到茅屋的时候,一切显得格外的安静。他或许出于本能的反应,首先向着宛儿所居住的屋子走了过去。他多么的想如往常一样,推开这扇门就会看到宛儿如朝阳般灿烂的面庞,似花蕾绽放的笑容。可是现实却总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屋子里空荡荡的就只剩下飞舞在光线里的尘埃。
泪无痕又朝着穆忠的屋子走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师傅是否已经回到了屋子里。
他缓缓的推着门,门缝之间的摩擦带着干裂的刺耳声。他抬起头,便看到穆忠背负着双手站在屋子中,浑身上下仿佛没有一丝气息,就好像是入禅坐定与世无争的老僧一样。
泪无痕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但是就这么一个静默沧桑的背影,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泪无痕突然觉得他的师傅在这一夜间仿佛老了许多。
他缓缓的走进屋子,只见宛儿平躺在左侧的床上,显得很安详,她的脸庞虽然挂满了血渍,但是却依旧带着一个美丽的笑容。而在床边只见老伯静静的平坐在床头,一双眼睛散发着精光,始终盯着宛儿,那双原本应该颤抖的手,此时却坚定的握着宛儿稚嫩的小手。他似乎感受到了门口的动静,回过头望了眼泪无痕,没有说任何话便转过了头,又继续盯着床上的宛儿,眼中却多了一丝怜爱与痛惜。
泪无痕没有去打扰自己的师傅,只是默默的走到宛儿的身旁坐在床沿边,一双眼睛始终望着宛儿似乎熟睡的样子。
可是她真的熟睡了吗?
他望了一眼老伯轻声叫道:“老伯。”
老伯回过头望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眼中充斥着绝望的痕迹。
泪无痕的内心泛起一阵锥心的痛,他伸出右手抚摸着宛儿的脸庞,用自己的衣袖顺着额角向下一点一点的擦抹着她脸上的血泽。
只是当他的手掌触碰到她的唇边时,泪无痕的手稍微的停顿了下,他原本灰暗的眼睛也似乎有了一些光亮,就连他的面部表情也仿佛变得有一些惊奇的喜悦。就好像他又看到了那个在雪中飞舞,然后朝着自己微笑的宛儿,泪无痕似乎不敢相信的再次伸手抚摸着宛儿的唇边,突然觉得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气息如游丝般打在自己的手上。他激动的一下子站起身子,朝着穆忠喊道:“师傅,宛儿她还有气息!”
当泪无痕说完这句话后,只见穆忠和老伯几乎同时转过身望着他,露出惊异中夹杂着喜悦的神色。老伯伸过手探了探宛儿的鼻息,然后回过头朝着穆忠点了点头。
穆忠激动的走到宛儿的身旁,仿佛不相信似的再次探了探她的鼻息,一双手竟然不住的颤动了起来,他的眼中充满着喜悦,但是紧接着他又抓起宛儿的手腕探了探脉搏,眼中的神色又变得疑惑和失落:“可是宛儿为什么没有脉搏?”
阳光隔着窗户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房间似乎又陷入一片安静的空寂。
突然,老伯的声音打破了死一般的安静,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刺耳:“庄主,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既然宛儿有气息,说明她还有救。”
穆忠的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可是随着目光的黯然而渐渐的淡去,他望了一眼床上的宛儿,流露出一丝不忍的惋惜,叹了口气道:“可是,依照宛儿如今的样子世上还能有谁能救得了?”
泪无痕望着穆忠的样子,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床上的宛儿,但是他的心却觉得空荡荡的。
“庄主,难道你忘记了一个人?”老伯望着穆忠痛惜的目光,嘴角带着一丝奇特的意味说道。
“你是说可以起死回生的‘鬼医’晨曦?”他望着老伯的眼中似乎又燃起了一丝强烈的希望。
老伯带着笑意的脸庞微微的点了点头。
但是穆忠随即又叹道:“可是我听说鬼医性格古怪,凡是有求于他的人都必须拿出一个理由,恐怕……”
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房间里便响起一阵低沉的尖锐笑声,泪无痕虽然感到耳朵内难受之极,但还是疑惑的望向老伯。
老伯望着一脸迷茫的穆忠和泪无痕,低声笑道:“你有所不知,鬼医虽然性格古怪,但曾与我有些许过命之交,况且他还曾受过我的恩惠并许诺替我无条件医治一人,我看此事您就不必担心了,就权交给我吧。”
“真的!”穆忠的眼睛一亮,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在泪无痕的记忆中,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师傅露出这样的笑容。
“老伯,可是你说的鬼医现在在什么地方?”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泪无痕忽然疑惑的问道。
他这句话问出后,就连穆忠也转过头疑惑的盯着老伯的脸庞。
老伯眼睛依次望了望穆忠和泪无痕,然后说道:“扬州南郊‘鬼蝶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