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从朦胧的雨水中望着他木屋中点缀的丝丝灯火,在漆黑的夜色是那么的孤寂、渺小,仿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被湮灭。
泪无痕躺在一张充满温暖的软榻上,他的面容已经变得非常的精致俊朗,眉宇间也更加的成熟。他手中捧着一杯碧色的竹叶青,然后慢慢送入口中顺喉而下,最后在心中燃起一团炙热的火焰。
他总喜欢这种感觉,一个人的生活中举起酒杯浅尝慢啜。因为他觉得这才是喝酒,不像他每到杀人的时候举坛而饮,在那种时候他认为自己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喝血,在喝一个生命。
他将酒杯放在身旁的木桌上,端起酒壶如同轻盈的少女般敛身幽幽的斟一杯酒,然后轻轻的放下酒壶。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光中掠过一丝丝温柔的兴奋,但不知为何却夹杂着一丝细微的伤心与失望。
一阵冷冽的风从窗外吹过,他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本不应该是如此脆弱,但此刻他却表现出了这种脆弱,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脆弱,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要入冬了,这应该是最后一场秋雨了吧!”
当他的目光回到桌上那杯酒时又充满了炙热的火焰,因为他又想起了与断魂在一起的快乐了时光。
于是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褐色的暗箭,因为这枚暗箭是断魂在五年前给他许下的诺言。
他依稀记得断魂在五年前对他说的话。那时候断魂接下了一笔很大的生意,也就意味着结下了一个很厉害的角色。同样他接这笔生意不只是因为有很丰厚的回报,更因为他人生的信念,永无休止的挑战。
他记得断魂当时临走时拿出了这个暗箭对自己说:“这次的任务我也没有把握是否可以完成,当你那一天看到它时就代表着我已回来。”随即对自己凄然一笑便转身走去。
他的那个笑容直到现在依旧印在自己的心中,就像是自己永远要追溯的信念。
断魂虽然没有多说一句话,但泪无痕知道那句话的另一种意思就是说看不见这个暗箭就意味着看不到他。从断魂背影消失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期待着,人生第一次的期待,一个生命的期待。
如今他终于期待到了,他将暗箭重新放入怀中,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斟一杯一饮而尽,如此反复三次,浊酒下肠。
他嘴角划过一丝微笑,是真挚的微笑,就如同十年前的那一个微笑。
他下了床,穿好那双已破了几个洞的靴子之后,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径自出门而去,跃下高崖后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雨水之中。
此时已至三更,再加上雨水连连和天气转冷,衬托着本已萧条的大街显得更加冷落。
翠无客栈不大,也只不过是一个三流人物聚集的客栈,所以一天下来也没有几个大客人光顾,自然而然也赚不下几个钱。
店小二打着哈欠正关着门阀,瞥眼间,仿佛看到大雨中有一个人影晃动,开始时是模糊的,等他揉了下眼睛,那个影子仿佛已一跃十丈,待他再伸眼看时才确定确实是个人影。
店小二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瞪大了眼再看时,那个人影以离他不到十丈!店小二不由一声惊呼,以为自己遇见了鬼,要不除鬼魅谁有这么快的速度!
岂知像他这种安分守己的人哪里知道这是最上乘的轻身功夫‘燕子三抄水’。
当此情此景店小二一张本已因风雪憔悴的脸更吓的白无人色,于是他赶紧将手中最后一根门阀准备插入门槛中,他本想即使是鬼,再快的身影哪有他这么一放快,岂知他还未插入,一只手已经按在了门阀上。
这只手的主人温声道:“小二哥,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那店小二哆嗦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额头的冷汗直往下掉,颤声道:“不·······不早了,已······已经三更了。”他声音中除了颤抖还有恐惧:“对不起客官,本店今天已经打烊了,您还是到别处借客吧。”话音未落,便又欲插那根门阀。结果是他在用力,那门阀被那只手按着仿佛着了魔一样一动不动。
店小二终于抬起了他那张想哭的脸,仿佛死了爹的模样道:“客官,本店今晚真的已经打烊了,你看天色已晚,明天开不了张,老板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待不起。”
那来人笑了笑道:“你们一天可以赚多少钱?”
店小二怔了怔,实想不到他为何会问这么一句屁不相关的话,更猜不中其中道理。心中迟疑会不会是强盗?但碍于人家本事也就迟疑了一下还是嗫嚅着道:“三······三十两。”
那人道:“好,我给你三十两。”还未待店小二反应过来,一锭三十两银子已经被那人捧到眼前。
店小二本来已经阖起的眼一下子变成了两个灯笼,盯着那锭银子怔怔的看,反而不敢去接,他实在想不到像他们这样的客店也会有这么阔绰的客人到来!
正发愣间突听那人道:“怎么,不想要?”
店小二回过神,赶紧将那根门阀放在一旁,也不忘顺便在衣服上擦擦手,真怕弄脏了这块‘宝贝’。口中也不忘答道:“要要要······”
等他接过那锭银子看了好半晌才想起“客人”还在门外,于是忙欠身打呼道:“客人里面请,结果门外却无一人。”等他转过身时,便看到那人已经在灯光下脱着蓑衣和笠帽,露出了他的容貌——泪无痕。
于是店小二忙跑过去接过蓑衣和笠帽,此时他才发现即使外面那么大雨,但蓑衣和斗笠上几乎没沾到多少。
店小二纵然心中疑虑,但他也没去多问,他懂得什么叫安分守己。在他们心里只要有银子就行,现在他的心情简直比死了的爹复活还高兴。
他将蓑衣斗笠挂好后,依旧眉开眼笑的看着那锭银子,真恨不得在这个客人毫无表情的脸上亲两口,他将那锭银子揣入怀中,放好之后才向泪无痕走去。现在别说泪无痕是鬼、厉鬼,他也会拉住他不让他走。
这也是穷人最可怜之处,为了钱命都是薄的、贱的,因为在他们眼中钱有时的确比命重要。
店小二走到泪无痕面前,除了问“客官你需不需要上厕所外,像什么客官您是住店,还是打尖”之类的几乎全都问过了。
在他的心中,现在泪无痕就是他的父母,衣食父母,甚至比他的亲生父母还重要。
尊严,他的尊严现在已如粪土、已是狗屁,除了钱之外什么都不值得一提。这就是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所要放弃的东西与得到的东西的对比。
当那店小二气喘吁吁的问完后,泪无痕依旧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
他很平静的开了口,甚至连那小二望都没望一眼,他只说了三个字“我请客。”
那小二向门外望了望,见外面一片漆黑却无一个人影,于是陪笑道:“原来客观还有客人,不知几位?”
泪无痕道:“一位。”
小二又接着问道:“那不知客官的客人什么时候到?”
泪无痕回答道:“不知道。”他说的话依旧那么沉定,只不过沉定的有些肃杀。
店小二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噤,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客官是要点哪些菜?”
泪无痕道:“随便,只要能下酒。”
店小二迟疑着,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于是他又问道:“那不知客官是要些什么酒?”
泪无痕道:“一坛风雕,一坛竹叶青,一坛烧刀子和一坛二锅头。”他之所以点这几样酒,是因为这是他和断魂第一次喝酒时所喝的酒。
店小二听完后面露难色,久久踌躇后才嗫嚅道:“对不起客官,烧刀子今天已卖完,竹叶青也没有了,二锅头还有许多,就是风雕本店从不售卖......他话未说完“篷”的一声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已被泪无痕扔在了桌上。
泪无痕冷冷道:“这里有二十两,无论你怎么办,我要的各来一坛,这二十两银子应该足够了?”
店小二不知怎的竟不由自主的愣住了。
泪无痕道:“还不快去。”
店小二的心咯噔一下,接过银子忙跑开去,生怕惹怒了这位“衣食父母”。
这也许就是气势,在这种利益熏陶的人世间,一个无论怎样的人只要用这种气势威慑住另外一个不论怎样的人。那么不管他怎样即使是最低贱的人,那么他都有机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王,这个世界的主宰,主宰着他人的一切。
店小二离开后便急忙窜到后房早已熄灯安歇的厨子老侯房间,一把拉起睡眼惺忪的老侯,嘴里还不住叫道:“老侯快起来,有大客人到了。”
老侯揉着眼睛抱怨道:“有什么大客人,半夜三更的你还不是在做梦,好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着又欲倒塌而息。
店小二拉起他,板着脸道:“不行,现在就得说,得罪了这位客人,我们都喝西北风去。”
老侯听了这话才坐起身来道:“真的?这客人有什么了不起?”
店小二踮起嘴角一副夸祖宗的摸样道:“可了不起了。”于是他便将于泪无痕交涉的经过一一告诉老侯。
老侯手拿着从店小二手中接过的二十两银子瞪大了眼,别说睡意,就连尿意也没了。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笑得像儿子的店小二,把银子放到嘴里咬了一下,二话不说,迅速穿起衣服。
店小二从他手里接过银子,吩咐了几样下酒菜后便急忙奔出店去,他冒着雨先去五里外从不打烊的醉仙楼买了坛八两银子的风雕,又转过身跑到三里外的悦丰客栈准备买一坛竹叶青,但可惜悦丰客栈早已打烊。
他想了想估计此时大多数客栈酒楼已经歇灯,正寻思上哪去买酒,瞥眼见见对面一家妓院灯火明恍,寻思着像这种地方肯定有,但又惴惴不安欲足又收,像他这种本分的人别说光顾就是看一眼也好像要被诛九族。
但回头又怕得罪了这位大主顾,踌躇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闯了进去。结果却是灰头土面的捧着一坛竹叶青出来了。
于是他只好向回走,想想刚才被那些“贵人”奚落,不免心中不忿。心里暗骂道:“穷人怎么了,总好过你们那些富人们奢侈肮脏的生活。”
他忍不住回过头朝着那已渐隐没的灯火处骂道:“真他妈一群‘骚客’惹得老子一身骚。”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两坛酒埋怨道:“一坛风雕八两,一坛竹叶青居然十两!真是地方不同人不同,就连酒也不同。唉!骚人自有骚人味,老子这十两真他妈花的冤枉。”
他一口一个老子,把自己叫得响梆梆的,却忘了平时在别人面前一口一个“小的”把自己叫得软绵绵的。不过转念想想也不算有多亏,至少自己也进了回那种地方,见了见‘世面’,回去后也好在老侯面前耀武扬威。
于是又屁颠屁颠地向距离自己客栈不远处张小二所在的客栈跑去。
结果却是张小二借着夜更狮子大开口,原本二两银子一坛的烧刀子居然叫价四两银子。最后在店小二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外加自己”逛窑子“的一些心得秘诀,终于将价钱降到张小二给的最低限度三两。
店小二捧着三坛酒往回走,心里不由又是一阵暗骂为自己叫苦,一夜奔劳,没赚倒跌一两。
店小二回到客栈时,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打的,整个人成为了一只落汤鸡,此时老侯也已经将烧好的两道菜放在了桌上。
店小二将酒放在桌上,又去后院拿了一坛二锅头上来,一副笑比哭还难看的嘴脸道:“客官你看还需要些什么?”
泪无痕回过头看了一眼店小二,又从怀中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道:“今晚辛苦你了。”说着将银子递到他手里,接着道:“好了,你下去休息吧!”
店小二接过银子不知是喜是悲,忽然他觉得这五两银子已经不足为重,为重的是这几句欣慰、温暖的话,这一颗体贴的心。
从他当小二以来,有谁将他看过人?即使是如他一般一样的穷酸只要坐在这里,就是客人,就是比他高一等的‘人’。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他还得一直陪着笑。
他从来也不会觉得有人会对他关心,会对他说“你今晚辛苦了,下去休息吧。”从来也没有,甚至他有时都把自己不当一个人看。他早已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情感,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木偶,让别人寻开心的小丑。
而他自己的一切都卑贱的不值一提,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今晚所作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的眼泪已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几乎滴了下来。
他带着最诚恳地笑,不像以前那些虚伪、敷衍的笑,他对着泪无痕笑着说道:“你真好。”
“你真好。”很平凡的三个字,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却包含着人世间少有的情感。
泪无痕依旧面无表情,只不过眼中闪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暗伤,他开口道:“好?我好在哪里?”
那店小二道:“我也不知道你好在哪里,总之你就是好。”
泪无痕打开那坛竹叶青,举起喝了一口才道:“等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时,你就不会说我好了。”他这一句话好像不是对店小二说的,因为他的眼睛仿佛已经看到非常遥远的地方,隐隐中带着仇恨与杀戮。
店小二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客官外面下雨,要不我帮你把酒温温。”
泪无痕道:“不必了,有时温热的酒未必有未温的酒下肠暖和。”
此时老侯也已经将另外两盘菜端了上来,放在桌上正准备再去后厨做菜时,泪无痕道:“好了,菜已够了,酒也够了,你们俩去歇息吧。”
老候道:“可是菜还没有上完呢?”
泪无痕道:“下酒的菜不必多,多了反而会凉得快。”
店小二和老侯相视一眼,便向后院走去。店小二将那五两银子很随意的塞入怀中,便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他这一辈子为了银子这王八奔波劳累,从未觉得还有一样东西比钱更应该值得奔波劳累,那样东西就是心,充满温暖、关怀、情感的心。
泪无痕静静地坐在那里,喝着酒吃着菜,灯火照亮昏黄的客店,他望着对边那空着的位子和未开封的酒,嘴角不自觉升起一抹笑意,他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可是如今物是人非,断魂离开数载,但即可相见。可刘老三呢,一把岁月已做青烟,空余下一簇黄土拥起的一座青冢炎凉世间。正如是:人已去,酒已淡,黄昏已做轻纱烟,寥寥风朔泾雨灌,谁来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