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府衙前立着一位瞎眼的巫师,看他一身装束,便知是遥远的吐蕃。巫师从地上捡起一块木炭,在跋扈的石狮前写下一行字:千年大旱将临此地!
衙差顿了一下煞威棒,怒喝:“瞎子,你长了几颗脑袋?”
巫师笑道:“我只长了一颗脑袋,不过就这一颗也够你砍的了。”
这年,大旱果真撕裂了敦煌。圣水月牙泉日复一日浅下去,已呈见底之势。
府尹大人于是又想起那位瞎眼的巫师,他差人将预言精准的吐蕃异士请来。
巫师道:“驱旱倒也不难,觅一位十六岁纯阳少年沉潭祭天即可。”
掌管户籍的小吏翻遍记录,核对生辰八字,终于发现有个叫秦牧风的小子可以祭天。府尹大人差人将牧风抓来,并在月牙泉边摆好了祭天的阵势。巫师作法后,一通鼓响,牧风胸前被绑上一块青石。
巫师高唱哀歌。衙差抬起牧风,往泉边走去。
此时的鸣沙山上空,一只白色大鸟正在盘旋,那鸟实在怪异,脖细如指,头小如珠,而身形却极是巨大,双翅展开足有丈余。大鸟背上有一名白衣汉子端坐,他鼻尖高耸,眼神幽蓝,头戴方形丝帽,帽上斜插一根长长的羽毛。汉子盯着月牙泉,打了一个呼哨,那鸟便俯冲而下,箭一般飞向牧风。所有人只见幻影一闪,那瘦小的少年已失去踪影。
天就是天,天上非人间。
这是秦牧风第一次在天上飞,他紧紧抓住大鸟的细脖子,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稳住神后,他睁大双眼回首看,月牙泉已成了一个小黑点,敦煌也只有手掌大小。大鸟越飞越高,到了云端。一片片白云象棉花,自牧风身旁飘过,悠悠然,惬意安详。牧风低头看大地,只见无垠的戈壁在延展,偶尔出现的湖泊和绿洲如过眼云烟,倏忽而逝。大鸟一直飞着,竟丝毫不累。夜幕徐徐笼罩了天庭,星星一颗接一颗地闪现,晶莹剔透。牧风感觉那些星星就在身边,孩子的好奇心驱使他伸手去摘星星,可是却抓了个空。
白衣汉子笑道:“星星抓不到的,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牧风也觉得自己傻,不禁笑了笑,但那笑纠缠着苦涩。
天亮时,牧风感到了一阵阵的寒意,他哆嗦了一下,然后裹紧粗布衣裳。远处,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雪山,雪山之巅是云的天堂。牧风看着雪山时,东部的天空突然间出现一条巨大的黑柱,那黑乎乎的柱子在快速旋转,越来越大,随后飓风就带着摧毁一切的淫威,呼啸而来。
白衣汉子大骇,接连吹出急促的口哨。大鸟迅速往高处飞,然而飓风更快,一瞬间就已赶到。飓风过处,大鸟似断线的风筝,飘摇翻滚,白衣汉子和牧风自大鸟背上跌下去,落向雪山。
冬去春来,在雪山南麓,草木葱茏,野花飘香,而此时的雪山北麓却依然被史前冰川覆盖。在那泛着蓝光的冰川之中,一个叫秦牧风的少年正静静地睡着。
南方的暖风终于吹到了雪山北麓。牧风的心跳快了半拍,体温也升高了一些,他的眼皮在动,过不多久那双纯真的眼就睁开了,隔着数尺厚的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牧风渐渐想起去年夏天发生的事,他记得自己从大鸟背上摔下后就死了,怎么现在还活着?他觉得太奇怪。不远处的冰层里仰卧着白衣汉子,他似是睡了,只是煞白的脸上还保留着出事时的惊骇之色。
牧风不停大喊:“恩人,恩人!”喊了半天见无动静,牧风明白白衣汉子已经死了。
一只啄尸鹰在冰川上空盘旋,当发现牧风后,那鹰尖叫着俯冲下来。牧风在冰层中清晰地看见鹰眼内的死亡之光。啪!啄尸鹰撞到了冰层上,那铁勾般的鹰嘴立即断成两截,鹰的头迸出血花,高山魔鬼抽搐几下,沿冰川斜坡滑下去,滑进深渊。
在一处背风的洼地,一丛淡黄的野花盛开,牧风忽然想出去采那些花,做成花环祭奠白衣汉子。于是他用力推面前的冰墙,但冰墙太厚太坚硬,无论牧风如何努力,就是不动分毫。牧风感觉到自己已没有了呼吸,可是并不憋闷难受,内息依旧在运转,一切都很正常。
又过去几天,在这几天里,牧风时时刻刻都在推冰墙,他手掌的温度融化了一寸厚的坚冰,但距离外面的世界却还太遥远。
那天,阳光出奇得明媚。牧风身上的温度又升高了一些,他遥望着比天还高的山巅和深不可测的山涧,一阵茫然。忽然,他的眼球僵住,里头有火焰在烧,原来,他看见了人影,在那不是路的冰上,走来了两个年轻的灰衣和尚,一个圆脸,一个长脸。他们在冰上行走身轻似燕,如履平地。牧风大喜,心想,这下我可有救了。谁知那两个和尚只顾埋头赶路,目不斜视,从牧风眼前过去,很快就离得远了。
牧风一急,拼尽全力大喊了一声:“回来!”
冰墙竟晃了一晃。那两个和尚显然听到了牧风的呼喊,他们停住脚步,回头看,一脸诧异。和尚终于找到了牧风,二人在冰墙那边交谈片刻,就开始抡起拳头砸冰墙,可是史前冰川历经千万年形成,硬如精钢,砸了好一会儿连条裂缝也未出现。二人又交谈片刻,便一前一后站好马步,圆脸和尚双掌贴紧冰墙,长脸和尚则在圆脸和尚身后用双掌贴紧其后背,然后二人开始运气发功。圆脸和尚双掌通红,热气腾腾,坚冰在内力作用下开始融化。圆脸和尚的双掌慢慢伸进冰内,到后来胳膊也完全进入冰洞。俩和尚功力还欠火候,冰墙融化甚慢,他们这一站竟是一个时辰。牧风看着着急,便也将双掌贴紧冰墙,全神贯注学着和尚的吐纳运气。冰墙融化的速度明显加快。
日落西山之时,冰洞总算穿透,牧风赶紧钻出来。俩和尚瘫软在地,衣衫全湿。
圆脸和尚自袖口内掏出三粒黄色药丸,道:“这药丸能生力抗寒,每人吃下一颗。”
虽被冰川困了数月,但吞下药丸后,牧风顿觉精力充沛,全身没有一丝倦意。
长脸和尚道:“阿木师兄,这次去研经谷,我感觉那里的气氛甚是怪异。”
阿木道:“阿叶师弟所说极是,我也感觉到了。新近他们又建了好几座藏经楼,也不知他们哪来的那么多经书?还有那些儒生,一个个行为鬼祟,见了我们都闪到老远。”
阿叶道:“不仅如此,这次我们在研经谷居然连一只翼龙也没看见,翼龙出谷必定是去执行重大的任务。”
阿木道:“我们快些下山,将这些异常情况禀报师父。”
阿叶道:“师兄,你看,那边冰层中已死的白衣汉子是研经谷的弟子。“
阿木道:“我早看到了,他确实是研经谷的一名儒生。”阿木问牧风:“你们是一起被困冰川的吗?”
牧风道:“是的。”牧风便一五一十将坠鸟之事讲了。
阿叶喃喃道:“奇怪,看衣着,那白衣汉子是研经谷言字辈弟子,修为应是仅次于研经智者和研经三儒,他跌落之后死了,这毛头少年却活了过来,并且一活就是大半年。”
牧风道:“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最初以为自己已到了阴间,但睁开眼却望见了山顶的白云。”
阿木道:“天山是奇山,佛光普照,也许是佛祖保佑了你。”
牧风一惊,“我难道到了闻名遐尔的天山?真的么?”
阿叶道:“你确实已到了天山。”
三人在冰川上稍作休息,就在寒风中下山。绵延的冰川终于被抛在了身后。夜色中,前方山脊上出现一座规模宏大的寺庙,那庙门竟比敦煌城的城门还大,门楣上悬挂一盏巨型灯笼,灯笼发出的光就象佛祖的眼神,威严地注视着寂静的山脉。
牧风对圆脸和尚说:“我在世间也活了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庙。”
圆脸和尚得意道:“这可是西域第一大寺庙西佛寺,气势之盛恐怕已超东土少林了。”
长脸和尚接口道:“西佛寺也是高昌国的皇家寺庙,高昌国王每年都来烧香。有西佛寺镇守此地,数百年来,妖魔鬼怪就不再横行。”
牧风望着西佛寺,脸上覆上一层景仰之色,“哦,原来这寺竟有如此大的名头。”他又问:“你们是西佛寺的弟子吗?”
圆脸和尚自豪道:“我们正是西佛寺弟子。要成为寺中弟子真的比登天还难,西佛寺虽大,但挑选弟子却是极严格;想当年,我和阿叶师弟是在一千零八人里面脱颖而出的,那一年西佛寺只收了我们两个。”
牧风道:“怪不得两位师父仙风道骨。”
二人相拥大笑。
牧风道:“我刚才也动了入西佛寺为僧的念头,不过听两位师父一说,就感觉希望渺茫了。”
阿叶道:“阿木师兄所言是实,我看你身材瘦小,眼神又有些呆滞,要成为西佛寺弟子确实不易。”
牧风垂头丧气地走着,不觉已到西佛寺大门前。
寺门口站着三位武僧,一个个高大英武,从外表看天资均在牧风之上。阿木与一武僧耳语几句,就进了大门。牧风从门外看寺内,只见到一块青石铺就的地面、一株沧桑遒劲的古柏和一面花岗岩砌成的高墙。牧风暗想,墙那边应是个莫测无边的所在。功夫不大,阿木陪着一个善面老僧出来,那老僧身披袈裟,气度远在阿木之上。
牧风赶紧跪下,恭恭敬敬道:“牧风拜见方丈。”
阿木道:“不是方丈,是内务院行真大师。”
牧风脸一红,赶忙改口,“牧风拜见行真大师。”
行真上下打量完牧风,点头道:“你自远方来,身陷天山冰川之中,被我寺弟子所救,一切皆是缘啊。”
牧风道:“既是有缘,大师何不收弟子为徒?”
行真摇头,“西佛寺收徒向来严格,更何况老衲只是管些寺中杂事,亦无权收你。”
牧风流泪道:“我父母双亡,已是孤儿,如今在这大漠深山就象一片飘零的落叶——”
行真道:“小施主莫要悲伤,如若你愿意,可在西佛寺做一门童,每日扫扫落叶,倒也不累。”
牧风道:“谢大师。”
从此,西佛寺门前就多了一位门童。门童并不是寺中正式僧侣,无法学到佛法和武功。后来,牧风知道西佛寺有五道院墙,越往里院墙越高,院墙的高低就标志着佛法和身份的高低,佛法和身份低的僧人绝不能迈入不该去的院墙内;行真大师住在第四道院墙那边,而在最高的院墙那边只住着三位高僧——方丈和他的两位师叔。牧风只能进入第一道院墙,那里居住着数百名低层次弟子,层次低不一定意味年龄轻,牧风发现有的弟子竟已六、七十岁了;可是,无论层次多低,也无论年龄大小,那些僧人脸上无一不荡漾着满足意。阿木告诫牧风,作为门童,不能偷看僧人练武修行。牧风于是整日在寺门外扫落叶,只在吃饭、睡觉时进入寺门。
半载很快过去,在这半年中牧风从未见过方丈,不要说方丈,就连行真大师竟也再未见过一面。一道道院墙,围住的是佛法更是神秘,牧风常常想象第二道院墙那边的情景,既然行真大师也只能到达第四道院墙,那最高的院墙内该是多么的高深啊!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整个天山在呼啸的北风中发颤。牧风在西佛寺门口遥望山顶,眼见冰川一日日扩大。天山的冬天第一次让牧风咀嚼到了寒冷刺骨的滋味,天山的风是无数根细密的针,吹过来立即扎透衣裳,无情地将寒意送进人的心里。
那天,牧风扫完落叶,就象小狗似地蜷缩在寺门口的台阶上,他抱紧双臂,把头埋在臂弯里,浑身冰冷。实在冷得难受,牧风站起身,迎着寒风跳下寺门前的河沟,顺着河谷往上奔跑。跑了一阵,牧风的身子暖和了些。
牧风这一跑,竟过了几座小山头,他回首看西佛寺,那宏大的影子已相当模糊,但五道围墙还是清晰可见。牧风觉得对自己来说第一道围墙还比较真实,而后四道围墙就象神话般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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