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牧风已接近了冰川的边沿,但奇的是,越往前走,草木就愈见葱茏,甚至可以闻到野花的芳香。
又过了一道山脊,小河到了尽头。前方有棵大树,树下搭着一间碧绿的草棚。牧风往草棚走去。那棚子的门开着,里头陈设很是简单,仅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橱。椅上坐着一个苍老的农夫,他戴羊皮小帽,披白色大氅,额上爬满皱纹,那皱纹就象沟壑一样深。老农眯着眼,正在品茶,茶杯竟只有拇指大小。
牧风喊了声前辈。老农一愣,依然眯着眼瞅门前的少年。
老农道:“小子,你且进来。我有二十年没见过人了。”
牧风道:“那么说,你二十年没下山?”
老农点点头,“是啊,自从上了年纪,就懒得动,不想混入尘世。”
牧风走进草棚,顿感温暖如春。牧风道:“我就不明白,棚子的门开着,怎么里面比外面暖和许多?”
老农道:“你看棚子上铺的是什么草?”
牧风抬头看,发现棚子上的草脉络分明,内隐细小雪花,而外表却绿如碧玉。牧风奇道:“草的里头好象在下雪呀。”
老农笑道:“这草就叫下雪如春草。”
天山上奇物本多,牧风便没再问。
此时已是晌午。老农自橱内拿出一盘松果和一碗坚冰,道:“来者是客,你尝尝这松果。”
牧风也不推让,抓起一粒松果,用力咬,嘎嘣一声,松果又从他嘴里蹦出来,完好无损。牧风捂着腮帮道:“好硬的松果,我的牙伤了。”
老农笑个不停,将一把松果塞进嘴里,若无其事地嚼,神情甚是享受。当老农张嘴吐出果壳时,他的牙闪射出道道金光。嚼罢松果,老农又吃坚冰,咔咔咔,冰块碎掉,入其肚中。老农享用午餐的一招一式直把牧风看得目瞪口呆。
老农吃得尽兴,牧风难免垂涎三尺,好在口水流到嘴唇时,他便伸出舌头舔了去。
山间的寂静衬托出了门外的嘈杂。不多久,嘈杂变为喧嚣,一群人闯进草棚,为首一人肥头大耳,趾高气扬,身上长袍绣着道道金丝。其余人等便是随从,他们跟在首领之后毕恭毕敬,但投向老农和牧风的目光却是极冷。
一尖嘴随从指着肥头大耳之人,趾高气扬对老农道:“这位大人是高昌国立可多宰相,还不跪下。”
老农犹豫道:“小老儿一直身居山中,不知山外有高昌国,更不认得立可多宰相。”
随从拔出短刀,就要发作。立可多一摆手,笑道:“不可对世外高人造作。”他在草棚内踱了几步,对身后随从道:“还不把东西拿出来。”随从自一个木漆盒中取出一锭超级大的金元宝,重重地放在桌上,桌子晃了几晃。立可多道:“老哥,这锭元宝系用纯金铸成,重四斤八两。”
老农道:“大人这是何意?”
立可多道:“我上月细读《搜天书》,意外找到一段关于雪山梦果的传说。我甚是好奇,便按书中记载一路寻觅至此,不料想书中所说竟和我一路所见完全吻合,最后我就找到了老先生您了。我在天山脚下活了数十年,却不知眼皮底下还有这等神仙宝地。”
老农道:“《搜天书》所记均是奇闻异事,怎能当真?”
立可多道:“《搜天书》系神真道长所著,书中记载看似荒唐不羁,实则大多为真。我为了找寻梦果,历十天十夜风雪,吃够了苦头,请老哥看在我一路艰辛的份上,交出那神奇的果子。”
随从厉喝:“交出来。”短刀晃动,在冰川映照下,杀气盈盈。
老农道:“果园就在草棚之后,大人去摘吧。”
立可多指指老农和牧风道:“那好,大家一起去。”
众人出草棚后门,行不多远,便见到一块约三亩大的果园。那园子紧挨冰川,成等边三角形;果树高低不一,叶子苍翠欲滴,也呈三角形状;绿叶间果实点点,果子象梨也象杏,皮上长满骇人黑斑。
立可多道:“果园这么大,那梦果藏在何处?”
老农道:“老朽也不知神真道长所载雪山梦果是何物,如若大人真以为世上有梦果存在,不妨把整园果子摘去。”
立可多暗想:“把整园果子摘去倒也可以,我每日吃它几个,那梦果总能吃到肚子里。”于是他对随从道:“把这一园果子摘净,一个不留。”
随从蜂拥而上,爬树攀枝,把果子一个个摘下来,扔进果篓。见一园好果惨遭蹂躏,牧风好生心疼,可那老农却不动声色。立可多也走下果园,帮忙摘果,他来到三角形的正中,在一棵病树前站住。那树仅一人高,隐在园子中心,叶子已然凋零,树干上爬满七色毛虫,散发着腐败之气。病树的树梢还悬着一个果子,那果子黑如碳,表皮虽有光泽,但亦有一个小指般大的虫眼,果子个头极小,似是未发育成熟。立可多围着病树转圈,仔细端详那果子,当他伸手去摘时,自虫眼里忽然钻出一条毛虫,狠狠咬了大人一口。立可多一声怪叫,连退数步,看他手背已出现一块黑斑。老农赶紧自地上抓起一把稀泥,抹上立可多的手背,一股清凉意透体穿过,立可多手背上的黑斑犹在,但已不疼了。
随从聚到立可多身边,问:“大人有事吗?”
立可多道:“无碍。果子摘完了吗?”
“尽数摘完。”
立可多道:“时候不早,我们速速离开,若是大雪封山,那就糟了。”
离去时,立可多朝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心领神会,冲进草棚抢走了金灿灿的元宝。
一干人在冰川边沿行走,渐渐小如蚂蚁。
牧风愤然道:“纯粹一批地痞流氓。”
老农微微笑道:“地痞也好,流氓也罢,大老远地来看我终是缘啊。”老农又道:“我听你腹中咕咕直叫,相必早已饿极。”
牧风确实早已饿极,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老农道:“你可到果园里看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如若找到,倒也可以充饥。”
牧风进入果园,在凌乱的枝桠间穿梭,搜寻一遍,一无所获。最后他来到病树前,愣愣地盯着那块丑陋的“黑碳”,实在太饿了,他一把摘下“黑碳”,三下五除二吞下肚,竟没有注意虫眼。
不一会儿,牧风腹中火烧火燎,似有万箭穿心,他栽倒在地,满脸涨红,胡乱翻滚,腹中那团火越烧越旺,直把他烧得口吐白沫,生不如死。看那老农,却站在果园边哈哈大笑。
牧风嘶喊:“前辈,救我。”
老农道:“我救不了你,你已吃下雪山梦果,惟有王母娘娘可以救你。”
牧风道:“那是什么果子?如此害人。”
老农道:“八十年前,我在此开辟出一块果园。就在那年,王母娘娘途经天山,见这方山水极是秀美,便找到我,给我一把种子,要我好生培育,并说其中一粒种子为千梦炼成,到时结出的果子可治其小女儿的奇病。三十年后种子长大成树,八十年后果子业已成熟,可王母却再未来过。前不久我才得知,原来她的小女儿已下到凡间嫁了牛郎,王母一怒之下就不再管那小女儿,自然也就忘了这雪山梦果之事。”
牧风道:“你这神话如此美丽,可却折磨死我了。”
老农笑道:“若是凡人吃了这梦果,初时备受煎熬,但只要过了这一关,便可在梦中实现自己最想实现的心愿。小子,二十年来,你第一个来看我,我们的缘分可是深的很哪。”
牧风擦掉嘴边白沫道:“那我倒是明白了,立可多大人要这梦果,定是想实现做国王的美梦。我可不做那样的梦,我只想暖暖和和过这个冬天。”
老农叹道:“如今果园已毁,我这老儿也该离去了。”说罢,他转身走入绿树丛中。
牧风一边挣扎,一边高喊:“前辈,等等。”
老农再未回头。山风习习,牧风腹中那团烈火渐渐退去,他爬起身,拍掉身上泥土,走出果园。他站在寂寥的山脊上远望四顾,老农早已不见踪影,唯见芳草在风中起伏。
果园离西佛寺路途甚远,牧风不敢久留,又顺着小河沟往下游走,走到西佛寺时已是月上中天。牧风住在厨房边上的柴房里,一堆茅草就是他的床铺。山间寒风一阵紧似一阵,狂风吹破窗纸,灌满柴房。牧风将身子蜷成一团,渐渐坠入梦乡。这一夜牧风睡得极沉,很快,无数梦幻光顾了他的大脑,牧风在梦中醒来,悠悠忽忽出了柴房,他穿过第二道围墙的大门,接着又穿过第三、第四、第五道围墙的大门,径直到了西佛寺的核心重地。
牧风木然站在第五道围墙之内。那院子四周古木参天,正中立着一块高达丈余的无字碑,石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青光。夜太静,梦中的牧风望了望天上那钩弯月,有些茫然。正对着牧风的墙边有三间禅房一字排开,中间一间结构严谨,气势庄严,比另外两间高出不少,无疑是方丈飞空大师的禅房;左边一间状如石棺,看似无门无窗,最为低矮;右边一间雕梁画栋,有些脂粉气,似是闺房。
虽是子夜,但中间的禅房还亮着灯火。牧风站了好久,终于缓步向那间禅房走去,他忐忑却又兴奋。吱呀一声,风吹开了禅房的门,门不再摇摆时,牧风看到禅房的蒲团上端坐着一位形容瘦小的老僧,那老僧闭目打坐,长长的白眉整个遮住双眼;一切皆已静止,惟有老僧手中的佛珠在一圈圈转动,佛珠反射出的月光投射在院中的无字碑上,形成一朵莲花。
牧风跪下,恭敬道:“门童牧风拜见方丈大师。”
老僧道:“小施主有何事?”
牧风道:“这些日子天山狂风大作,我寒冷难耐,恳请方丈传些御寒功法予我。”
老僧道:“西佛寺功法确可御寒,功法有心法与外法之分,心法重内力修炼,外法重筋骨修炼,小施主想学何种功法?”
牧风道:“我每日要扫落叶,没有时间练习外法,还请大师教我心法。”
老僧道:“西佛寺属大乘佛教一支,镇寺之宝涅盘心法天竺,极为高深,要修炼至一定境界,不仅需要灵敏的悟性,也要有扎实的佛法底子。以你这般年纪,若是修习心法,恐十年间难有成果。”稍作沉吟,他又道:“也罢,佛法以善为根本,若为御寒故,老衲应该传你心法。”
牧风等了半天,也不见方丈嘴里吐出半字。正纳闷着,忽见院中一片月光飘来,落在那无字碑上。
老僧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心法。小施主,你看无字碑去吧。”
牧风来到无字碑前,见那薄薄的月光之下竟闪着一行行潦草文字,亏得他在敦煌经塔修习三年经书,所以认出那是梵文。随着目光的移动,牧风诧异地发现这些梵文竟和敦煌古洞残经有诸多相似之处,个别字句完全相同,可是看到后来,牧风又满头雾水——两篇经文虽然相似,但内涵却相左,所述要义矛盾至极。
老僧道:“西佛寺的根基就是这篇梵文,你可记住了?”
牧风道:“记是记住了,只是大半文字不懂其意。”
老僧道:“佛云,前方本无路,有悟便有路。佛法精深,全靠个人的悟性了。”
牧风道:“谨记大师教诲。”
老僧道:“若只是修习心法,不懂坐禅运气,则内力聚于丹田而不得运转,亦无用处,老衲且再教一些吐纳之法于你。”
牧风于是在无字碑前打坐入定,在方丈的指引下一呼一吸,他很快就感觉一股热气自丹田生成,沿任、督二脉运行于周身,四肢寒意慢慢退尽。
梦似梦,又非梦。
做完梦,天已亮了,牧风揉揉惺忪睡眼,竟发觉自己是坐在柴房的茅草上,十指指尖冒着热气。牧风暗想,那雪山梦果果真神奇,昨夜之梦看来是真事,我且再来练习一下试试。他一边回忆碑上文字,一边调整呼吸,丹田之气又开始运转,不久浑身大热,那粗布衣裳灼热无比,好象要燃烧起来。
清晨的西佛寺迎来了久违的阳光,晨曦照在金黄的琉璃瓦上,绚烂祥和。而在第五道院墙之内,飞空方丈的眼膜上却流转着一片阴沉的光芒。飞空一早打开门,不禁发出小小的惊呼,因为石碑上已然淡去的字迹狠狠地刺入了他的眼帘。
他皱着眉走到禅房左边的石棺前,喊道:“兀渡师叔。”
石棺的门沉重地开了,里头坐着一位高大瘦削的老僧,那老僧正在缓慢地敲木鱼,了无生气,形容极是枯槁,他满面胡须,虬髯及地。
飞空道:“师叔,你昨夜可感觉这院子里发生过什么事?”
兀渡道:“我已四季不眠,昨夜不曾感觉有何异样。”
飞空道:“我早晨打开门,竟发觉涅盘心法显于石碑上。”
兀渡大骇,木鱼顿时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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