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的薄雾渐渐退去,阳光穿过密集的竹叶落在溪洢洁白的衣纱上。她轻动腰肢,迎着阳光随意地舞着。林子里很静,我能听见她散乱的舞步声和细微的喘息。我走进林子的时候她已看见了我,却没有停下来,自顾自地跳舞。我也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她,她四岁的时候和海洢一起搬来涵都。起初她经常生病,很少说话也很少和我们一起玩。后来经不住我酷暑般的热情和我玩到一处,结果养成和我一样爱疯爱闹的性子。有什么不爽快的事,必定是叉着腰争辩个清楚,大呼小叫也好,脸红脖子粗也好,吵完了也就和好了,何曾有过这般沉默?她对渃燃充满了爱恋,甚至把整颗心都悄悄放在他身上。而渃燃迷迷糊糊喊出的那两声“澨”把她心中所有的热情降到冰点,也把我和她多年来的情谊降到了冰点。
日近晌午,她才停了下来,一边用衣袖擦额上的汗珠一边向我这边走来,走到我身前她没有停下而是径直走过。我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轻声说:“我心里只有你哥哥。”她停住脚,过了一会,她侧过脸看着我说:“有没有人告诉你,他很像我哥哥?”
“溪洢”我定定看着她。
她微动了动嘴角说:“被我说中了是吗?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靠近他?你把他当成了什么?”她的眼里弥漫着哀怨和恼怒,我不由垂下眼,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回答她。我为什么要靠近渃燃,我看着他受伤我会心疼,看着他远去我的脚会不由跟着他走,一切不是我所能控制住的。而我心里,心心念念的只有海洢一人,我不知道我该把他当成什么……
湄回到湘水后说服湘水的长老退兵,并给了相当长的时间让我查清此案。渃燃的伤势也渐渐好转,只是娘的病一直没有起色,到现在还是昏昏沉沉的。我轻轻推开房门,娘半倚着床睡着了。我前几次来看她,她多半也是昏睡的,请了许多巫医也找不出病因。我替娘掖好被子,她缓缓睁开眼,看见我微微笑了说:“澨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来,见您睡着所以没有叫您。”
她撑着床坐起来,瘦骨嶙峋的身子前后摇摆。我赶忙扶住她,娘不由笑了说:“人老了,不中用了……”
“娘。”
娘咧咧嘴看着我笑了笑说:“渃燃那孩子怎么样了?”
“好些了,只是还不能下床。”
“他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娘一直都看在眼里,这次他这么做娘很感动。你应该向整个渃水的子民宣扬他的功绩。”
“我这么打算,他不让。”
“他不让,你就不做,你是国主还是他是国主?”娘握住我的手,叹了一声说:“你加冕也有些时日了,娘也老了,想帮也帮不了你什么。娘想着给你找个人陪着你,有什么事可以和你一起扛,你也不会太累。娘看渃燃那孩子还不错,对你也好。先祖定下的诅咒只是诅咒了混血人并没有诅咒混血人的子女。娘也想通了,他虽不是纯血渃水人但你们的后代不一定会担任国主,就算做国主,他爹娘都是渃水人他还会害渃水?”
“娘,您别说了,我不会封他做国公。我……”我不想说下去,侧过脸看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
娘把我的手握进的手里说:“澨儿,你要学会面对啊!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你这样苦守着,海洢也不会安心。”
我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窗外。海洢不在了,可他不曾离开过。渃水的每一寸水域都时时刻刻散播着他的气息。每到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我似乎能看到他被月光勾勒出的轮廓,看到他闪动着星辉的眼睛,看到他嘴角上扬划出的绽放着光芒的弧度……海洢,海洢。
大臣们纷纷上书要我及早立国公,而国公的人选全部指向渃燃。我忿忿将奏折摔在地上,渃燃正走进书房,诧异地问:“怎么了,什么事让主上发这么大的火。”我急忙起身去拣起奏折,他却抢先一步拣起来。他扫一眼奏折的内容不禁笑了起来:“我只是挨了一顿鞭子,没想到就有人推举我做国公。”我拿过他手里的奏折扔到桌案上,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清,跑这来做什么?”
“我来是想和你说说我们的婚事。”他微微笑着说。
我沉下脸说:“这种事,不许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要娶你。”
他说得干脆利落,漆黑的眸子凝视着我,嘴角微微扬起,白皙的脸上绽开笑容。我不知不觉看傻了,太像了,他的笑容竟也与海洢这般相似。我突然很茫然,是他真的和海洢相像还是我一开始就把他当作海洢所以觉得他和海洢相似?
我侧过脸避开他看我的目光,说:“我要去看娘了。”
“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回去养伤。”我从他身旁走过,心里莫名泛起阵阵酸涩。
“澨”他喊住我,缓缓走到我身前扶着我的肩说:“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溪洢我一直把她当作妹妹,我会和她说清楚。至于海洢,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替代他在你心中的位置。他爱你,我也一样。一直以来我不敢告诉你,是害怕你在我和他之间为难。”
“那你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因为我知道,他死了……”
“住口。”我冲着他喊,“他没有死,他活着。”
他紧紧钳住我的肩大声说:“你听我说,他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苦苦守着,你知不知道他看着会有多痛?”我用力推开他的手说:“我再告诉你一遍,海洢没有死,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就在我身边。”我怒视着他,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他愣愣看着我,两眼渐渐有些湿润。我侧过脸要走时,他微低下头轻声说:“你不顾一切的救我,我以为你心里有我。对不起,我不该让你伤心。”他转过身缓缓走出书房,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像是被人掏得空空然后填满了酸涩与疼痛。我捂住自己的心口,眼泪奔涌下来冲远他空谷绝响的脚步声。渃燃,对不起。如果我因为你像海洢而接受你,我如何对的起你的一片真情?我又该把海洢至于何地?你应该和一个全心全意对你的人相爱相守,而我的心就请你让我完完整整留给海洢。渃燃,对不起,对不起。
淬池里一片寂静,侍女看见我也不行礼慌忙要进娘的房间通报。我止住她说:“不要惊醒娘,我只是来看看。”侍女惴惴不安退到一边。我走到娘房门前正要推开门,房间里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下意识从门缝里往屋里看,一个穿着黑衣的蒙面人躬着身站在娘面前。娘说:“下手再早一步,他也不会死在渃水,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黑衣蒙面人躬下身说:“属下办事不力,请国母责罚。”他说话时额间有微微的银光闪动,我定眼细看是一道流水样的银色痕迹,是他?幻境里追杀我和渃燃的人怎么会是娘的手下?
“什么人?”蒙面人话音一出,机警的目光扫向房门随即冲过来,我本能地舞动手指,他僵在门边厚厚的冰迅即升腾起来层层裹住他。我一掌推开门,娘看见我,怔了怔说:“澨儿,快把他解开。”
“他是什么人?”
“他是你爹生前培养的探子。”
“可是他在幻界要追杀过我。”
“他不是要杀你,是我派他去的。你答应过我不会随意使凝冰咒的。”娘凹陷下去的双眼泛着光。
我解开他身上的冰,他看了看娘躬身退到窗边一个跃身跳进水里。我背对着娘看着窗外黑衣人身影消失的水面,娘竟然私自派人进幻界,这是有犯国法的事,她的目的何在?我忍了一会,但还是沉下脸问娘:“为什么派杀手去幻界?”娘缓缓说:“在幻界里生死由命谁都管不了,我只是借这个机会铲除湘沂濛和他们姐弟俩。”
“你知不知道他们在民界屠杀了一百多号无辜的人,整整一个渔村没有一个幸免。他们连四五岁的孩子都没放过。”我的声音不由地提高几乎是在向娘吼。
娘愣了愣说:“这件事我不知道”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就算是真的,为了渃水,他们也没做错。”
“没有做错?那些村民也是人,他们也有命,他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却为了他们所不知的渃水殒命,为什么?”娘艰难站起身,默默走到我身前。我侧过脸不愿看着她,她轻声说:“是娘一个人的错,你不要怪罪他们,他们是渃水最忠心、法术最高超的军士。所有的事……”我迈开脚快步走出娘的房间,娘嘴里说的“他”应该就是湘沂濛,娘既然可以派人去幻界杀他自然也可以再派人除掉他。我害怕,我害怕她会说她就是杀湘沂濛的凶手,如果真的如此,难道要我把自己的亲娘送上刑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