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眼合上了。然后又缓缓张开。
“你想说什么?”不同于之前有意控制的声调,这嗓音温润之余又充斥着人世的烟火气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谣言和你出现的时机。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若你没有恰好遇上我……”
“你觉得你是怎么进的刘府?”
源纪沉默。
“你运气确实很好,但最好的地方不是没有护卫阻拦你。而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是仇榭。”
“然后——”
“然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我真蠢啊,他可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下无双’。我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呢……”源纪两撇细眉微皱,瞳中半是怀念半是哀伤。
“他……和你说了什么?”
源纪像是在思索,他将僧衣收起些许在手中摩挲。
“他说……我从未爱过他。我爱的只是一个虚无的躯壳,一个在人们口口相传中虚构的幻影。刘义曾经和那个‘天下无双’很像,但终究不是。”
“我其实一直明白。从我还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时刘义的故事便传遍大街。等我长大,再厉害的侠客也老了啊。但我放不下。”
源纪长叹一口气,他的这些心事从未向外人吐露过,“‘刘义’曾经是我的全部,但那个幻影被他亲手挥灭我还有什么好留念的呢?”微笑之间,他的声调又重新恢复到那种温润柔和之中。
“我想过死,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岂不正是由我自己否定了我自己的人生吗?虽然那扭曲,不为世俗所容,最后也理所应当地破灭。可我……不甘心。”
源纪一边说着一边转头向朝上的台阶走去。
王二狗按下心中的波澜也只好先跟上再说。
“初入门的弟子都要负责一块地方的打扫。”二人登上最后一层台阶,一片台坪映入眼帘。
“山顶台坪早起风寒露重又残叶繁多,尽管长老愿意多给一件僧衣御寒,但又有哪个傻瓜愿意做这苦差事?出家人亦是人啊……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大家得过且过。也就只有偶尔寺中大扫除才派来几人马马虎虎应对一番。”
源纪一步步迈向石栏杆,一眼望去,将散未散的淡淡雾霭中钧城依稀可见。
“他……不是‘他’。但毕竟他在此处。那些幻影在江湖人口中再如何变化终究是从这儿出来的。这份情感没有开端更不可能有结尾。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为他每日轻诵两遍佛经。仅此而已。”
“无爱无恨,只是执念。待哪日我连这执念也放下了。那大概便是我真正踏入佛门之时吧。”
王二狗静静听着,他虽在那瞬间猜出了大致的框架但听源纪亲口道来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场彻头彻尾的意外。
他险些低笑出声,有什么比这个更滑稽吗?他围绕这件事做的一切皆是白费功夫,没有阴谋也没有密辛。
一切只是他们这些阴险小人们一厢情愿的阴谋论罢了。
现在,应该还来得及从寺院后门入场……
“他说过迟早会有人来找到这。”
王二狗扭转的身子突地僵硬。
“你说什么?”这声音比他的思绪更快下意识地从喉间蹦出以至于变得尖利扭曲。
源纪被王二狗的声音惊地动了动眉,“你很惊讶?”
等等……有哪里不对。
“他还说了什么?告诉我!”
——这是一个意外,但这并不意味着刘义也只把这个当做意外。
当所有人仅仅把这个看做无端的谣言,罕见的意外时,这也恰恰成为了最完美的掩盖。
假如,假如刘义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机敏,他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他做了什么?
源纪的表情依然没有多大变化,显然他对于刘府的内部纷争不感兴趣。
源纪望着王二狗灼热的眼神沉默片刻,随后转头向另一边的树林走去。
王二狗愕然之余心头不禁起了几分躁怒,“他到底说了什么?说啊!”
源纪没有回头继续走着,“他说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
“你,撒谎!”王二狗难以接受这股失落感。
源纪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只是从地上看似随意地拾起一条枯枝递来。
“什——”
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着的他的双目难以移开。
干枯发黑的截面。
那个截面不是自然脱落的。
人为之。
它是被人折断的。
那又如何?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
特别……特别极了。
能特别到我移不开双眼。
这只是根普普通通的被折断的树枝而已啊。
他的食指颤抖着触碰那已不复原样的截面。
一阵霹雳顺着手指经脉在他的骨髓中极速地奔跑最后在他的脑中炸裂分解成无数的不可言状的光点渗散到四肢百骸中。
他错了。
仇榭那种掌握人世的本领的确为世间罕有,不比绝顶高手差多少。
但那个是他想要的吗?
那种强大……是他真正追求的吗?
我为何而活。
身躯仿佛已不属于自己,一道雷霆贯穿全身。
浑身的肌肉经脉不由自主地搏动,他的肉体状态前所未有的优越。
好想拔刀,好想与人一战。
回过神来刀已然出鞘,落叶二分。
生冷铁器的冰寒从刀柄传来,火热手心的热量转瞬即逝。
那种强大他曾体验过一次,但仅仅是一次的奢侈。
他再次使用了透支的力量达到了与岑息对战时的等级,但……没有反噬。不,是很小。就和一次全力闪避所耗费的能量相当。
之前他为了突破自我提升透支力量不得不提前进入透支逼迫肉体跟上真气高手。但这样全凭一口气作战,一旦被敌人察觉或没有一击达到理想状态就只能束手待毙。
而现在他可以随意地瞬间调整到他的最佳状态。
这当然只是一次偶然,但至少向王二狗展示了一种可能。
他的前路并非混沌一片直达深渊。
一只断枝就能让我蒙受这等恩赐。
假如与其本人一见会如何?
远处模糊不清的刘府好像突然变得清晰。
天下无双。
王二狗的心好似在岩浆中沉浮,炙热地要把身体融化。
那张脸不知何时已被狂热所埋没,扭曲地失去了人类的形状。
源纪对这武人的痴狂毫无兴趣,略微躬身当作行礼便下山去了。
这是刘义交代给他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这,能算是放下执念了吗?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