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业权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在乌油县,苟氏三兄弟是堂屋里敲锣——名(鸣)声在外。这里的官场、商场上,认识他们三兄弟的不少,没听说过的差不多没有。他们出生于梓墟镇芜寺村的鹞子山脚下。在那里,苟氏家族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
新中国成立以前,他们的祖父是全县闻名的大地主,那时梓墟镇的田地不姓苟的很少。梓墟镇是南北两省的交界地,一条名叫乌溪河的界河游弋其间,截山断岭,地形十分复杂,匪祸兵患不断,受害最多的自然是大户人家。那时的人也有仇富心态,这也是常情,社会分配不合理时,特别是看到那些富人的钱来得不明不白、不干不净,人们的心里总是不畅快。想过快活日子的土匪啸聚山林,打家劫舍,丢字绑票,盯着的就是大户人家;活不下去的民众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求翻身,目标所向也是大户人家。苟家自然首当其冲。
苟老爷子同当今暴发的大款一个毬样,为保护家产和人身安全,也网罗了一批保镖打手。后因气候太小,不足以与共产党和土匪抗衡,便响应政府号召搞联防,串联乡绅们成立了地方保安团,自任团总。威风八面的苟团总娶了两房姨太太,出门有保安乡丁前呼后拥,县里的官员也向他屈尊三分,算得上呼风唤雨的一方神灵了。
可惜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解放前夕,梓墟镇爆发了一场农民暴动。共产党的地下党员马啸天率领南大山的穷苦农民,配合南下的解放军攻陷了保安团团防局。苟团总不识时务,眼看大势已去,还负隅顽抗,在仓皇逃命的路上,竟然枪杀了追捕他的马啸天。最终恶贯满盈的苟团总还是被捉拿归案,经公审枪决了。他家的土地、房屋、财产都被没收。家破人亡的混乱中,家丁们星流云散,姨太太也卷了财物各奔东西了。剩下大老婆苟老太,跟十四岁的儿子守着两间牛栏屋,种着山边的一块薄田度日。
儿子苟全福在县立初级中学没读上头,就碰上了家庭变故。那时,进了中学门便算得上知识分子文化人,起码相当于现今的大学本科生。新中国建设急需知识,急需人才,文化人的工作分配不必像现今的大学生犯愁。可是,共产党镇压了他的亲老子,还敢启用他吗?谁能担保他没有阴暗心理,除了乐不思蜀的阿斗,哪个被剥夺者不想回到失去的天堂?李煜还哀歌“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呢!苟全福不是诗人墨客,也不想为吟风弄月而送命,能安身保命、耕田种地就心满意足了,夫复何求?
苟团总一命呜呼了,他欠下的血债太多,一命难以偿还,老婆和儿子便成了他的债务继承人。
马啸天的大儿子马兴国当上了芜寺村的党支部书记,苟老太理所当然地成了阶级斗争的活靶子。每逢政治运动开批斗会,少不了把恶霸地主婆子拉上台斗一斗,即使不斗争她,也要她站在一旁当陪斗对象。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尽管苟老太一生吃斋礼佛,走路都怕踩死蚂蚁,谁叫她跟恶霸地主结婚生子十几年,住了他的深宅大院亮瓦房,睡了他的雕花嵌镜宁波床呢。这就是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不幸下场。苟老太还真有弥勒佛一样的好性子,每次挨斗挨整后,她不等子孙们安慰,反过来还劝子孙:只怪老东西作了恶,欠下血债要我们还。你们以后可不能为非作歹,要老老实实的做事,安安分分的做人。
再好的性子也熬不过阶级斗争的暴风骤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初期,对地富反坏右的斗争推向了高潮。革命群众聪明才智大发挥,斗争花样不断翻新,戴高帽,挂黑牌,驾飞机,坐火箭,游街圈乡,层出不穷。马支书说苟老太念经诵佛是搞封建迷信活动,马上就有群众找来个大大的香钵挂在她胸前。又有人扎了一顶纸糊高帽子,上面写着“封建迷信地主婆”,扣在她头上牵着游乡。还要她拿着一柄铜锣,边敲边喊:“我是恶霸地主婆,搞封建迷信活动罪该万死。”
马啸天的小儿子马兴家出世就没有见到父亲,这时已长成了大小伙子,背阔体胖,有力无处使。政府组织红卫兵破四旧,马兴家领着一批头脑发烧的初中学生开到苟全福家里。家中的老物还剩下一张床,一个衣柜,两把椅子,这些东西留存至今便是文物。小将们说上面镂花雕凤是四旧,乒乒乓乓地一顿捶。旧物不经捶,床档断了,柜门破了,太师椅的扶手、靠背全碎了。孰料扶手竟然是镂空的,内中掉出两根金条、几张地契。学生们如获至宝,要苟老太坦白交代隐藏浮财和变天账的动机。
苟老太全然不知椅子里有夹带,早知道就会把它们埋在地下塞进墙洞了,学生们总不至于挖地三尺吧。再说金条对于她纯属废物,根本不敢拿出去亮相换钱;地契也毫无意义,共产党的江山坐的那么稳当,农村开路挖渠改天换了地,旧时的地界已了无痕迹,变了天还找不着北呢。
马兴家说她狡辩,不老实,立即采取了革命行动,他要为父亲报仇雪恨,操起扁担就朝苟老太劈去。可怜花甲暮年的老婆子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衰弱,一扁担就被劈倒在地。
马兴家的队伍手捧辉煌的革命战果得胜回朝,甩下一家人哭天号地。苟全福的老婆怀着第四个孩子正临盆,来不及找人接生就胎死腹中,母子一道去了西天乐土。夜晚,苟老太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心力交瘁,再也承受不住身心俱痛的巨大压力,也不愿子孙们为她担心难过、蒙羞受辱,半夜里解下裤腰带,撑到门楣上扯了挂面。
次日清晨,苟全福为她下吊时,她双手还紧捏着胸前的佛珠。老太太虔敬地数着相伴一生的念珠,满怀希望地期待着佛祖安排的下一个轮回。
苟老太带着媳妇、孙子踏上黄泉路,一了百了了。留下的子孙并没有因此而解脱,他们依然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受到的还是冷眼和歧视。苟全福的命运比母亲好不了多少,生产队的脏活累活重活,大都落在他身上。在通讯落后的时代,手机没有问世,座机还用手摇,一个村落只有一部,刮风下雨要通知散居的党员、干部开会,通知集体活动,苟全福就是翻山越岭风雨无阻的可靠通讯员。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吹枯了他的脸,形同一块干柚子皮。
他习惯了低眉顺眼,练就奉公守法的可怜相,内心世界却倒海翻江。他到底是文化人,读过一些历史书,能坦然面对“得势猫儿强似虎,落毛凤凰不如鸡”的尴尬。母亲遭受的戕害令他心痛万分。他们相依为命几十年,深知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为什么要祸及无辜让她充当剥削阶级的殉葬品呢?他敬奉母亲,虽不烧香拜佛,却也相信天道轮回。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安知我苟家没有翻身出头之日。
他也潜心研究毛主席著作,毛主席把我们看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政策是给出路,出路就是希望。希望不在田野上,而在书本里。田野太荒漠,那上面的希望太遥远,太渺茫,渺茫的期待中还饱含屈辱。要摆脱屈辱和欺凌,只有远走高飞,远离这块土地。最好是脱离农村,走向城市。那些城里人,一个月的薪水就顶农家全年的希望。进城可以远离白眼,还能摆脱贫穷。
进城的唯一途径就是让孩子读书。广播里天天批判“读书做官论”,足见读了书是可以做官的。批判它的人是因为他们读不进去书,自己捞不到的东西也不想让别人捞到。他告诫儿子们夹起尾巴做人,低头走路,“一缘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唯有认真读书才能同马兴家们比出高低来。
他的良苦用心只有年长的苟业文真正领悟了,老大背负剥削阶级子女包袱的时间最长,感受的歧视最深,促使他发愤图强。他真正学懂弄通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是一个政治经济学概念,不属于人类遗传学范畴。解放后,地主资本家已经破了产,他们头上的帽子不会给后人永远流传下去,正如解放前已把田产典空卖尽的地主没有划成地主一样。随着社会财富的重新分配,阶级成分理当重新排列组合。
果然,地富反坏右的帽子不久就一风吹了,苟业文再也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考上大学跳出了农门,成了已经教育好的天之骄子,直待跻身社会上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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