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地牢里的两个小精灵
一
这座城市有点慌乱了,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让城里的官民都感到这无疑是一种凶兆,大难就要降临了。
十天前,宫府上的孙媳妇生了,孩子一生下来,全府上下就乱做一团,大家弄不明白,这位少奶奶是生了一胎呢,还是两胎?看似一个身子,却长着两个头,这两个白梨一般大小的小脑袋,背着,各哭各的声,各唱各的调。宫老太爷活了七十多岁,也从来没见闻过这等怪事,惊吓之下,慌忙将胎儿闷死,连夜着人弄到城外镇妖塔下的荒沟里埋了。这事在城里正传着,前两天深夜,有夜行人报官,说是城门根底下窝着一个不知是人是兽的小东西,官府派人侦探,却又是怪物,那个像女孩的怪物,浑身上下尽是毛,那脸上的黑毛都长的可以扎辫子呢。吏卒虽也怕,但职责所在,大着胆,当即将她收拿了。
早晨城门口发生的奇事和阿桑的出现,更是加剧了人们的恐慌。因此,无论阿桑怎样费力地解释自己,没人信他听他的;阿桑哭了,也没人理他。官军把他押进一处围着高墙的大房子,然后又把他装进一个铁笼子里面,并上了锁。接着一个长胡须的老头说,把这个小妖怪也抬地牢里去,仔细看好了!
地牢里是黑暗的,只有头顶上漏出一束微弱的亮光。阿桑仰着脸,长久地盯着那唯一的光明之处,无声地啜泣着,任泪水漫溢,任思绪飘移……
从懂事起,阿桑就没有哭过。多少年风里来雨里走,独自与牛群荒野为伴,与饿狼狐妖为邻,他不曾哭过,连最疼爱他的阿公死了,他也没有哭。阿公临死前对他说,你生在我们家真是可惜了,富贵人家没有好孩子,我们家有好孩子却又糟蹋了,阿公对不住你啊!要是能让你上学读书……唉,你没这命啊。
阿公已经病的很重了,家贫无法延医,就那么日日夜夜在床上躺着,但阿公从不呻吟,有时实在疼痛难忍,也只是粗重地呼吸、出气。阿桑看着奄奄一息的祖父,突然冒出一句,阿公,你会死吗?
听了这话,老人那干枯的脸似乎上荡过一丝笑意,傻孩子,阿公又不是神仙,怎能不死呢。死是老人的福啊,天年到了,也就是稻谷黄了,阎王爷来收割呢。你记住了,阿公死后你千万别哭!要哭了,我下辈子不认你这个孙子了。
阿桑当时不明白,事后才听村里人讲,阿公不让他哭,正是想跟他割断来生来世的亲缘。村人说,哭别今世再续来生,阎王那儿记着呢。阿桑知道这些后,很是后悔当时没哭,可他还是不明白,这么疼爱他的阿公,为什么下辈子不要他了呢?也许读上书,阿公就不会嫌弃他了吧?所以当小人儿大哥问他要什么的时候,他毫不犹豫选择了要读书。
阿桑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读书是干什么的,苦岭村没人读过书,也不知道读书人是啥模样,只有他阿公知道,因为他阿公年轻时曾经在城里的宫府做过杂役,宫家的少爷们都是读书的。学堂、先生、书,这些词他都是从阿公那儿听来的,具体是啥个模样他就不知道了。懵懵懂懂跟了肖二他们来到城里,书没读上,反而糊里糊涂成了妖怪。
阿桑还太小,他无法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那个深山里的绿色宫殿,在他身上涂抹了些什么,但粗暴的军吏、幽暗的地牢、冰冷的囚笼,让他感到这城里和城里的人,是这样的不测、这样的可怕,难怪小人儿大哥总说,“人这东西比鬼可恶,比神难测,比兽残忍。”他慈祥而博学的祖父怎么就没有告诉他这些呢?为亲者讳,要多少年以后他才能领悟,现在他只有痛苦和迷惘,他真正成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了。
二
“喂,你是什么?你会讲人话吗?”黑暗中,阿桑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寻声望去,却什么也没有,仍然只有黑暗的四壁和头顶上那一缕微弱的光线。
“他们弄你进来的时候,说你是妖怪,你是妖怪吗?”那声音再次响起,好像就在阿桑背后的某个角落,那声音传到阿桑耳朵里“啾啾”的,有点像女孩的声音,但更像荒天岗长尾乌鸟的叫声,听起来挺清晰,但就是不知道它说什么。
“你是什么?怎么也在这里呢?”阿桑在笼子里转了个身,发现前面确实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冲他说话。
“我也不晓的我是什么,有人说我是黑毛猴,也有人说我是人狐女,我阿爸阿妈不敢要我,很早就把我赶出来了——我也是被他们捉进来的。”
声音虽然还是“啾啾”的,但这回的话阿桑基本听懂了。阿桑说:“你说话的声音有点别样,但也是人话,黑毛猴人狐女怎会说人话呢?”
对方说:“是我小时候学的。我不知道有多久没讲话了——唉,你的人话说的那么好,他们为什么说你是妖怪呢?你身上、脸上,也生着很多很长的毛吗?”
阿桑说:“我头上生毛,身上脸上没有。怎么,你有?”
对方说:“嗯。”
这两个在黑暗中交谈的小精灵,一时沉默了。阿桑想,她到底是什么呢?脸上长着很多很长的毛,大概跟小人儿大哥他们一样,应该也是山神了,山神是很有本事的,怎会被人捉住呢?又怎会被自己的爸妈赶出来呢?
阿桑想不明白,但在交谈中,他暂时忘了自己的困境,转而为对方担忧了。
“我肚子好饿,你饿吗?”不知过了多久,前面角落又传来“啾啾”的声音。经这一提醒,阿桑猛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塌瘪了,饿的厉害,于是他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冲着头顶上那狼眼似的小洞,大声喊叫:
“我们饿!我们饿!我们饿啊——”
也许是地牢里潮湿的泥土,把阿桑的喊叫声全部吸走了,任他怎么呼喊,“狼眼”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仍然幽幽冷冷地看着他们,直到阿桑不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要饿死我们吧?”“啾啾”的声音说。阿桑颓然坐在铁笼子里,头已经抬不起来了,头脑里先是一片混沌,接着好像有一片巨大的黑云向他压来,把他压入飘渺而无底的深渊……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死了吧?”“啾啾”的声音又说,可对方一片死寂。
三
黑毛猴、或者叫人狐女,就是那天夜里在城门根下被人发现,而后被官府捉走的那个怪物,她也被收进铁笼子,关在地牢里了。其实她只是一个毛发特别发达的女孩,因此就被人视为怪物,遭到父母的遗弃。这些年她就在山野流浪,山上有什么野果子,她就吃什么。到了冬天,山上什么都没有了,她就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集镇或城里捡一点东西充饥。那天,她不知从哪座山上跑下来,跑到城门根下,实在太累了,她便坐下来想歇息一会儿,再进城捡吃的,没想到一坐下就睡着了,这才有了后面的遭遇。
她被关在地牢里已经三天了,连一口水都没喝过,竟然还好好地活着,这就让人们更坚定不移地把她视为妖怪了,如果是个人,这么多天没吃任何东西,不饿死也该饿倒了吧?官府本着为民除害的崇高信念,自然是不会给她提供任何食物的,能把她饿死在地牢里,阿弥陀佛,饿不死倒是难办了,据说妖怪是打不死、杀不掉的。
虽然是在黑暗的地牢里,她却觉的这里很安全,很温暖,不用当心猛兽侵扰,也没有刺骨的寒风苦雨,要是有东西吃,她愿意永远都呆在这里。可是这里的人不给,也不让她出去捡,她想她只能饿死了。
今天来了一个新的,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但给她带来了一丝希望,她想人应该会给他东西吃吧?这样,她至少能分一口,一天只要有一口饭,她就够了。这些年她在山野漂流,常常几天找不到吃的,实在饿的不行,就喝几口山泉水,在岩洞里躺一躺,也就挺过去了。谁知道他们也不给他吃的呢,莫非他真的也是妖怪?可是这个妖怪也太不经饿了,才来一天,他就不行了。
她的思维是极其简单、浅陋的,想到这里,她就不能再往下想了。久离人群的漂泊,使她的生活只剩下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吃的,只要有吃的,她就心满意足。
她想,新来的那个妖怪什么的,已经死了,不然怎会没有一点生息呢?可惜才说了几句话,以后再没人跟她说话了。
地牢里的两个小精灵,在黑暗中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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