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宫府少爷
一
宫少爷那一脚没有踢倒杨桑,却把自己的脚趾头踢断了两根,他的那班小打手吓的赶紧去报告先生。
那天值班的刚好是毋先生,因为事关宫少爷,毋先生不敢擅自作主,便请书院的官长方教谕一同前往现场处理此事。毋先生一见还在地上打滚的宫少爷,便厉声问道:
“杨桑,这是怎么回事?”
“宫少爷要踢我,可没踢准,他踢到石凳上了。”杨桑恭敬的回答道。
“不对不对,我们明明看他踢你胸口的,怎么会踢到石凳上呢?”宫少爷的手下赶忙纠正道。听手下这么一说,躺在地上的宫少爷兀自坐起来,咬牙切齿的在那儿哼哼唧唧的呻吟。
毋先生看了一眼方教谕,接着问道:“宫少爷为何要踢杨桑?”
杨桑低头不语,宫少爷的那班手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唯有宫少爷“唉约唉约”叫的更欢了。
方教谕这时走上前去,扶起宫少爷,并对毋先生说:“先救人要紧,你马上派人去请大夫,宫府那边我着人告知吧,事情的原委以后再说。”
毋先生道:“不弄明白原委,跟宫府怎么交代呢?”
方教谕生气道:“弄明白了更不好交代!”
毋先生一听,顿时无言。是啊,是非曲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宫少爷受伤了,如果受伤的是杨桑,弄清原委或许还有一点意义吧。想到这里,毋先生为杨桑担忧了,一个山里孩子,如何担当的起豪门权贵的纠葛?况且,前些时候发生的怪胎事件的阴影还笼罩着宫府呢!
毋先生将杨桑叫到自己的书斋,问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叹息着说,“杨桑,这事情你不该瞒着先生啊,宫府豪门你怎惹的起!这书,你怕是读成了,你知道乌莫尼溪书院是谁办的吗?就是宫府老太爷。他的宝贝孙子伤成那样,虽说是咎由自取,岂能容你呢!”
“谢谢您,毋先生!但我不怕。”杨桑犟犟地说道,“是他欺负我,凭什么就不让我读书呢?”
“杨桑,你还太小,这世上很多事不是有道理可说的。不过,宫府目前倒没有说什么,只要求我们书院查明你的来历,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
“苦岭村,毋先生!”杨桑响亮地回答道。
“好吧,就苦岭村吧。”毋先生苦笑着说道,“不过最近几天你要小心,就在书院呆着,哪儿也别去!”
二
自从家里孙媳生出那个怪物,宫老太爷一直在反思自己一生的行为,荣华富贵他觉的得之无愧,父亲勤俭起家,儿子凭借功名走上仕途;创办书院、筑路修桥,造福万民;富不骄奢淫逸,贵不称霸一方,做人一生,还要怎样呢?善行而得恶报,天理不存乎?宫老太爷不敢谴责皇天无道,只哀家门不幸,所谓富不过三代,不是诅咒而是宿命,认了吧。因此,当他得知小孙子在书院与人打架并受伤之后,他只淡淡说道,请书院秉公处置,并查查那个孩子的来历。
不想这一查,却查出了一段久远的往事。管家早上禀报说,打少爷的那个孩子名叫杨桑,来历甚是蹊跷,他只知道自己的家在山里一个叫什么苦岭村的,其余一无所知。
“苦岭村?”宫老太爷一听这地名,马上陷入渺渺茫茫的往事追忆之中……他想起来了,他少年时代有一个姓杨的书童,就说是从苦岭村来的,莫非这个孩子跟那个书童有什么关联?皇天有眼,果真有关联,那真是报应啊。
杨桑被招到宫府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毋先生不放心,执意要陪着一起来,却被宫府管家挡在了门外。管家说,老太爷吩咐,只见杨桑,其余人等门外候着。毋先生无奈,对杨桑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你也不用怕,宫老太爷问什么,你就照实说,不信人间没有正道!”
杨桑向毋先生鞠了一躬,随着管家走了进去。
宫老太爷半躺在一张太师椅上,见杨桑进来,他微微动了动身子,叫管家给杨桑看座。杨桑说,“阿公,我不要坐,我要读书!”
“阿公也是你叫的?叫老太爷!”管家见杨桑不懂规矩,斥责道,但宫老太爷摆摆手说,就叫阿公吧。
宫老太爷仔细端详着杨桑,自言自语道,“像,真像啊——管家,扶我起来。”管家赶紧趋前,一边扶着老人一边问道,“老太爷,您说什么?”
宫老太爷说,“六十多年了。”
管家莫名所以地看着杨桑,杨桑望着须发皆白的老人,想起了自己的阿公。
宫老太爷将杨桑拉到自己的跟前,岁月却退回了那个早已忘却的遥远少年时,是时空的错乱还是人世的莫测无常呢?自以为一生无愧,却为何在这个少年面前,内心是如此的挣扎与苦痛?
宫老太爷久久地抓着杨桑的手,浑浊而深幽如夜的老眼逼视着杨桑。杨桑害怕,他使劲想抽出自己的双手,却被老人拽的更紧。
“你的名字叫杨桑?你阿公可是杨伯某?”老人的手微微颤抖着,雪白的长胡须像一把刚磨过的匕首,直向杨桑的脸上刺来。杨桑慌忙回答了一声“是”,终于把手抽了回来。
宫老太爷命管家扶自己重新躺下,闭着眼睛,不再看杨桑,也不再说话。
三
宫老太爷一生不愿回首的往事,让杨桑给搅出来了,那个让他且恨且愧的杨伯某以及他身后的丫鬟,隐藏了六十多年之后,借着杨桑的影子,向他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发出了声讨?
那个丫鬟姓什么呢?丢了,忘了,再也想不起来了,可宫老太爷忘不了她那双哀怨的大眼睛,以及她那张鲜嫩的嘴唇里吐出的、世故而苍凉的话。那些话,令当年青春年少的宫少爷羞恼,也让今日衰朽耄耋之年的宫老太爷唏嘘,他无法理解那个来自社会最底层、最贫贱之家的小丫头,何以有那样的识见,有那样的决然心怀。
杨伯某被赶走之后,那丫头就没有再笑过,宫少爷心疼而又恼恨,他知道她在为杨伯某苦着。那是一天下午,宫少爷装着巧遇的样子,在后花园跟她面对面碰上。她不招呼也不退让,而是直直站在道当中,两眼死死盯着他看,他被盯的心慌,眼睛逃避着她说道,“不是我把伯某赶走的。”
“装的真像!”她撂下这句冷硬似铁的话,便不再理他,侧身走人。
宫大少爷何曾受过下人如此的数落与蔑视?他一下子火了,大声道:“站住!”她站住,但并不回头。他望着她惹人怜爱的后背,气,顿时没了踪影。
“你为何总是对我这么冷呢?我是真心的喜欢你啊!”宫少爷走到她身边,柔声细语的说道,同时伸手去抚她的肩背。
“别碰我!”她毫不留情地摔开他的手,眼光冷漠而飘渺,然后决了那一段让他一生都感到窒息的话。
“哼,真心,你们富贵人家的男人,哪个不是家里三妻四妾,外面偷鸡摸狗的,你们对谁真过心?我不配也不想要你们这份真心,我只想嫁给一个贫贱男人,做一个贫贱的妻——你就死了你那份真心吧,宫大少爷!”
他的自尊心再次受到沉重的打击,他再一次被激怒了。他从来不屑于把杨伯某视为自己的情敌,一个陪侍的书奴怎能与他匹敌?找一个借口赶走,仅仅为了眼不见心不烦罢了。可是,在这个下贱的丫头面前,他的体面、他的高贵就像沙塔,她一口气就把他吹没了。
他岂能就此败下阵来?因此,他残酷地兜底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你自己的身份,你从走进宫家大门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宫家的人,你做谁的贫贱妻去?我三叔正闹着要你做陪房呢。”
这个丫鬟是宫府买来的终身奴仆,除非主人嫌弃或开恩,她永远走不出宫府大门。
他的话,把这个丫头打入永无希望的绝境,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哀怨的一眼!当天夜里,她便自沉于乌莫尼溪。
四
树红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杨桑。这天,她趁老板娘叫她进城购物,便拐到书院探望。
正是春风拂柳,繁花似锦,莺歌燕舞的时节,又是晴空万里,乌莫尼溪书院内外都是一派大好春光。宫少爷傍着杨桑,此时正在书院中间空旷的场地上慢慢走着、说着什么。宫少爷的脚伤完全好了,伤愈之后的宫少爷好像变了个人,他不仅不再欺负杨桑,还时时处处护着杨桑,生怕杨桑受一点委屈。杨桑心里感觉怪怪的,挺别扭,但又不忍拂宫少爷的好意,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好朋友,好兄弟。
今天,宫少爷表现的尤其亲热,一会儿教杨桑背诵“四月春风似剪刀”之类吟春颂花的唐诗宋词,一会儿又搂着杨桑说,咱们做结拜兄弟吧,弄的杨桑推不是就不是,欲要摆脱,又觉不妥。正在难受尴尬,恰好看见树红远远的向他走来,便高兴道:“宫少爷,我去见一个熟人。”说完,飞一样的向树红跑去。
宫少爷早就看见一个女孩袅袅婷婷的向他们飘来,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是飘向杨桑的,这穷小子哪来的艳福呢?宫少爷心里酸溜溜,不是滋味。
其实,近一段时间以来,宫少爷心里不是滋味的何止眼前这一幕?杨桑让他当众受伤、出丑,祖父还偏袒杨桑,姓毋的狗先生,居然还训诫他,他宫少爷心里能舒服?他之所以都忍了,是因为他内心里对杨桑充满了神秘和敬畏。他很清楚,他那一脚绝不是像杨桑说的没有踢准,踢到了石凳上,他是跟家里的武师习过武的,即便踢到石凳上,也绝不会踢断俩脚趾,他是在提脚的瞬间,脚趾就被剪断了。
宫少爷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挪去,他发现,杨桑所谓的熟人一定早已是相好,不然怎能那般亲热?那女子双手捧着杨桑的脸,格格格笑个不停,杨桑也兴奋的直往她身上蹭,他们可以说是搂成一团了。
越往走近了看,宫少爷的呼吸也越发急促,一双眼睛再也移不动。他宫府丫鬟小姐虽多,竞没有一个可比眼前这一位的,年龄不大,身段却丰满而又玲珑,真所谓颦笑摄人魂魄,移挪羞花闭月啊。
杨桑见宫少爷走近,便拉了树红,想给他们作个介绍,不意宫少爷一双眼睛只粘在树红身上,他反而显的是多余的。
“阿桑,这位是谁啊,他有病?”树红不是矜持、羞涩的女孩子,她见面前这位书生似的少年,痴痴的看着自己,又是一阵格格的欢笑。
宫少爷被树红的笑声惊醒,赶忙自嘲道自介道,“我是有病,不过现在已经大好了。我叫宫元,是杨桑的好同窗、好朋友、好兄弟。”
宫少爷的滑稽样子和他一连的三个“好”,又把树红逗的格格声一串。她曾听老板娘说起过这个宫少爷,老板娘说她的亲戚说,宫少爷在书院里常欺负阿桑。树红亲眼见过宫少爷之后,她再也不信,这么好玩的宫少爷怎么会欺负人呢?
分别的时候,她与宫少爷已然是好朋友,宫少爷还帮她把名字改了一字,宫少爷说,树红俗了些,改叫舒红吧,而且百家姓里也不见有姓树的。
姓什么她无所谓,她也不知道什么叫俗与不俗,她只觉的让宫少爷这么一改,她算是跟过去的山野流浪生活彻底告别了。因此她谢过宫少爷,拉了杨桑一下手,愉快地跑去替老板娘购物。
杨桑看着她走远,撇撇嘴,什么也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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