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雁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间简陋的茅屋中,手臂上的划伤已经被仔细地包扎起来了。她想起昨天死士团的惨烈,不由悲从心起,她就想这么一直躺着,什么也不去想。但是正当她这么强制自己时,她脑海中的仍然是那挥之不去的刀剑与鲜血。她似乎到这个时候才思考自己为什么还活着。然后,她想起了自己晕倒前那从天而降的巨鸟。
窗外已经大亮,鸾雁可以闻到一股山林的清香,还有偶尔响起的鸟鸣。她坐起身,发现室内只有一张竹床,一张竹桌和几张竹凳,以及挂在墙上的一张角弓。就在桌上,一个自制的木盆中盛着几个泛红的苹果。房间的主人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这让终日处于紧张、惶恐和愤怒之中的郡主感到一丝安慰与亲切。只有在此时,她才表现出一个少女应有的神情,而不是那些将身体绷紧如弹弓的死士。
走出茅屋,鸾雁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在山林之后,浓厚的云层在虚空中翻腾,自云中升起的朝阳给前者罩了一层朦胧的金色。鸾雁回转身,沿着一条在草丛中走出的小路前进。曲折的小径上,不时有紫藤自两旁的老树垂下。晨雾仍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氤氲的水汽。小路尽头是一片并不算大的园地,里面种满了风国常见的蔬菜。在菜园的背后,则是一片低矮的苹果林。此时,一个青色的身影正在苹果林中忙碌着,他不时用小刀修剪着多余的枝叶。
“你醒了?”长阳靖灵停下手中的工作向鸾雁走去,“桌上的苹果是我刚摘的,新鲜的很。”他随手摘了两个苹果,一个递给了鸾雁,然后顾自啃起了另外一个。
“昨天,是你和那只……大鸟救了我?”鸾雁望着眼前的陌生人,脸色仍然很苍白。
“它叫烈空,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呢,鄙名长阳靖灵。姑娘怎么称呼?”
“鸾雁。”
靖灵听罢,犹豫了片刻,还是丢掉了苹果,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君臣之礼:“迎见郡主阁下!”
“郡主,哈哈,”鸾雁痛苦地笑了起来,“我不是什么郡主,郡主五年前就死了。”
“和您一样,我也在五年前就死了。”靖灵站起身说道。
“是我把大家害死的。”鸾雁又想起了昨天的噩梦,眼泪夺眶而出,“就为了一个郡主的虚名,四十九位伙伴被我推上了绝路,而现在就我活着,这算什么啊?!”
靖灵沉默不语,他知道昨天的暗杀必定失败,离开冷静与理性的冲动复仇只能导致毁灭。
“郡主,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只靠信念就能完成的。”
“别再叫我郡主!”鸾雁使劲地摇着头,“郡主早就死了!”
“……好,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鸾雁!”靖灵拍了拍鸾雁的肩膀,这让鸾雁感到有些不自在,虽然这是靖灵对朋友的惯有动作。她似乎忘了作为郡主,没有谁会对她作出这样“无理”的举动。
“你就在这个飞屿上好好休息几天,什么都别想。”
“我在……天上?”鸾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靖灵微微一笑,指着苹果林的远处说:“我们到那儿去看看吧。”
拨开最后一丛蒹葭,鸾雁终于看到了飞屿的边缘。在前方的岩石下并不是波涛荡漾的大海,而是广阔无边的云层。在晨风中,云层或缓慢,或迅急地掠去,透过刹那间的空隙,鸾雁可以发现那远在九天之下的大地。
“太美了……”鸾雁不由赞叹道。
“这个岛屿是烈空无意之间发现的,”靖灵颇有些自豪地说道,“我花了三年多的时间才把它改造成现在的样子。简陋归简陋,但就算是南面之君也未必能得此胜景。”
“除了财富和权位,君主什么也没有。”鸾雁回想起儿时那个巨大的内城,恍如隔世。
过了许久,两人回到了茅屋。
“对了,大鸟……烈空呢?”鸾雁忽然想起到现在为止也没看到那个巨大的身影。
“它嫌我种的蔬菜和水果没味道,下去找野味了。”靖灵苦笑一声,望向了南方的天空,“不过它快回来了,说不定还会带来一只野羊什么的。”
“这样的生活你不觉得太过于简单吗?”鸾雁有些不解地问。
靖灵望着小岛尽头的天空说道:“这五年来,我几乎走遍了灵州大地,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在每一个地方都不断上演着。我坐在烈空的背上看着大地,人群就像蚂蚁一样在地上爬……”靖灵顿了顿说,“天空中望下去,众生平等。”
鸾雁感到更加困惑:“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为何而活?”靖灵回过头,直视鸾雁的眼睛。
“我……”鸾雁极力避开目光的接触,“我现在只想为鸾氏家族报仇。至于别的,我没去想,也不必要想。”说到这里,她的目光中又闪过一丝冰冷。
“那么,在五年之前呢?”靖灵又提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五年之前……”鸾雁静静地回忆在那场风波之前的自己。内城、宫殿、花园、宫廷的晚宴、父亲的群妾、繁琐的礼仪和永远令人不适的礼服。所有这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尽管这种生活并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兴奋、高兴、愤怒、烦躁、厌倦,唯独没有想过自己为何而活。这种问题似乎只有哪些穷究世界本原的文渊阁道师才感兴趣。
“我不会去考虑这样无聊的问题。”鸾雁答非所问。
烈空的长鸣打断了本该继续的对话,还没等靖灵开口,鸾雁已经走出了茅屋。
“它好大!……”鸾雁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烈空。大鸟似乎有些不屑,孤傲地看着眼前的小女人。在它的面前,居然躺着一头巨大的山猪——它居然把重达五六百斤的猎物带上了天空。
“烈空兄,这次你也太夸张了。”靖灵半开玩笑地说道。虽然他知道烈空力大无穷,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大的猎物。大鸟发出短促的高鸣声,得意地晃动着脑袋。
“鸾雁,如果你受不了可以回避一下,我要处理猎物了。”靖灵有些尴尬地着对发呆的鸾雁说道。
“我怎么会受不了?!”鸾雁争辩道。但是,当她看到靖灵从茅屋旁拿出一柄锋利的长刀时,还是忍不住跑开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鸾雁对靖灵烤制的野猪肉赞不绝口,她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久违的红润,靖灵的生活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五年来,她一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力,默默准备着最后的一击。她失败了,但失败却让她感到了久违的释然。在这五年中,鸾雁并不是鸾雁,她只是郡主,在一批忠诚于先君的死士的支持下进行着亘古不变的复仇。她似乎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推着她前进,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你为何而活?”虽然之后靖灵再没有提起这个话题,但每当独处的时候,鸾雁总是会不自觉地思考这个问题,她失望地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答案。
“靖灵,你为何而活?”一天傍晚,当鸾雁在果园里帮靖灵打理苹果树的时候突然问道。
“我也不知道。”答案完全出乎鸾雁的意料。
“你连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又有什么资格来问我?”鸾雁感到既失望又有些恼怒。
“因为我感觉你比我还要困惑与无助。”靖灵说道。
“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鸾雁冷冷地回答。
“我在救你之前,去看了一个朋友。”靖灵一边说,一边削去了一根快要枯萎的树枝。
“谁?”
“北宫扬。”
“叛贼!无耻之徒!”鸾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咒骂道。
“起初我也有这样的想法。”靖灵接着说道,“但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诸侯只要存在一天,争权夺利就不会停止。’他之所以帮助彭之越,正是因为彭之越能实现他的理想——统一与止战。”
“连你也帮凶手说话?!”鸾雁有些不相信地看着靖灵。
“我不知道。”靖灵摇了摇头,“北宫扬向我指出了之前我从未想过的事情。我并不同意他所说的,但我也很难找出他错在哪里。”
“他只是巧言辞令而已。”鸾雁冷哼了一声。
“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他却如此虔诚地信任。”靖灵说道,“而大多数人只为活着而活着,包括你我。”
“为什么你说的话总是这么像老头?”鸾雁皱了皱眉。
“因为老头经历的多,所以想的也多。”
夜晚的飞屿静得出奇,新月的光辉未能照亮云层,天地似乎已沉沉睡去。和以往一样,靖灵拿了兽皮毡被走向了茅屋旁的柴房。
“靖灵。”鸾雁叫住了他。
“何事?”
“明天送我出去吧。”
“……好。不过,你孤身一人能往何处?”
“离山。”
“南海上的离山?”
“是,十年前先父曾请一位离山道师为我授课讲道,他也算是我的恩师了。”
“敢问尊师名号?”
“寿昌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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