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的计划是去找城管大队的一把手,我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钱,让他叫我爹都可以,何况是安排一个人去当城管那么简单的事情。但走在半路,我遇到一个人,我的计划立即改变了。
我真没想到会遇到这个人。
那天傍晚,我飞在半空中,看见一个有点面熟的家伙在路边东张西望。我停下来看了他一眼,这一看,把我在半空中惊得现了原形,把一个过路的鬼撞得一个筋斗栽到了地上去。
那家伙西装革履,手上提个黑色密码箱子,不是别人,竟然是我生前的科长谭得痕。
那一瞬间,我头脑中嗡嗡地响个不停,我下凡一两个月了,愣是没想到,我会回到生前的这个城市。是的,甚至当我有时候听人说这是莫名省奇妙市的时候,我的大脑都是麻木的。是啊,毕竟一千多年了,地狱天堂的时间折合人间算的话,几万年了,我对这些地名的印象早就模糊不清了。
但当我看见谭得痕,我立即想起了好多生前的往事,甚至连眼前的街道和楼房都逐渐感觉出了熟悉和亲切——可不就是么,这分明就是我生前居住的城市,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就是我生前无数次擦肩而过的同乡。
惊诧之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多么滑稽的事情啊。
我一下把找城管大队长的想法抛到了一边,我决定尾随谭得痕,我相信,跟着他会遇到更多的熟人,说不得还会遇到我当年的酒肉朋友呢。
谭得痕上了一辆出租,我飞身跟去。
在一个偏僻的公路拐角,谭得痕提着密码箱下了车。他神秘兮兮地东张西望,搞得我都有点紧张,这家伙干什么呢?莫非几万年不见,改行贩毒了?
谭得痕一路鬼鬼祟祟往路边僻静处走,走了一阵,到了一处地方,谭得痕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然后止步不前了。我看地方时,却是一个大院子,里面好几栋巍峨楼房。门口两扇大铁门关着,旁边开了一个小铁门,小铁门边是间门卫亭子,亭子里坐着个当兵的。
我心下怪道,这是什么高级地方?居然是当兵的在守门。
只见谭德痕在大门外徘徊半天,一副欲进又退样子。我猜他在犹豫怎么通过门卫。
我决定帮他一把,我一挥手,立即把他给隐形了。
他自己不知道,还在转圈。我没得法,摇身变成个守门大爷站在他身后。他一回头,脸都白了,表情如同见鬼。不过讲实话,他还真是见鬼了。
我不动声色,对他挥手道,你这同志,在这瞎转悠什么?还不快进去!
谭德痕又惊又喜,点头哈腰,飞也似地往大门内走。真正的门卫看不见他,自然也没有说什么。
我又把自己隐身,跟在他后面,一路进了大院,院子里花香阵阵,清风徐徐。进了一号楼,摁了电梯,我站在他身边,看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水,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累的。也许兼而有之。
到了九楼,谭得痕看好门牌,九楼二号,小心翼翼走过去,摁了门铃。
好一会儿,门内一个年轻姑娘问道,谁呀?
谭德痕说,您好,王部长在吗,我找王部长汇报工作!
门内那姑娘说,王部长累了,要休息了,你明天来吧。
谭德痕一听就急了,连忙道,我有很重要的工作要跟王部长汇报!明天来不及了!
我心头怪道,这家伙好像是坑蒙拐骗局的吧,怎么要找什么王部长?
正想时,门开了,门内站着个保姆模样的农村姑娘,大约二十多岁。那姑娘一开门,探个头出来到处乱看,脸色渐渐变得有点白。我猛地想起,谭德痕被我给隐身了。
我连忙一挥手,谭德痕恢复了形象,却听得那姑娘尖叫一声,扑通就倒进门内去了。
我听得门内有人高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谭德痕连忙把那姑娘扶起来,那姑娘满脸狐疑地打量着谭德痕,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谭德痕点头哈腰,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保姆道,小谭妹妹,我是坑蒙拐骗局,贪得无厌科的谭德痕,这是一点小意思,请您务必笑纳。
那保姆接了盒子,一扫惊怪之情,脸上浮出笑来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小谭?
谭德痕笑道,您在王部长家工作五年时间了,王部长到处夸你勤快麻利,谁不知道您的大名呢?再说,我们一个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早就想来认您这门亲了,但又怕高攀不上!
保姆捂嘴嘻嘻地笑着,闪身道,你进来坐,别老站着呀!
我心内惊讶道,这谭德痕好厉害,连人家保姆的情况都掌握了。不过话说回来,连保姆都要送礼,看来谭得痕要找的人官职不小,就不晓得是个什么部长!
谭德痕唯唯诺诺进了屋。我看那屋时,十分宽大,跃层式的,装修得虽然不比天上,在人间也算是金碧辉煌了。
保姆轻声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看看王部长睡了没有!
谭德痕一把拉住保姆轻声道,妹妹,哥哥真有重要事情,来一趟不容易!
保姆笑着点点头道,知道了!
谭德痕笑望保姆的背影,搓着一双手垂身而立。
不须臾,那保姆笑嘻嘻地走过来,附耳对谭德痕道,王部长本来要睡了,我非把他给拉了起来,现在叫你进去!
谭德痕大喜,轻声道,妹妹,哥哥事成之后,必有重报!
保姆笑了笑,指着楼上一间房门道,那间屋,快去吧。
谭德痕上了楼,在那间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内一个声音道,请进。
谭德痕小心翼翼推开门。我看时,却是一间偌大的书房,两壁红木大书柜,书柜旁边一个青花大瓷瓶,墙上许多字画,还悬了一把宝剑,整个感觉古色古香的。再看来躺在沙发上的人,我差点笑出声来,竟然又是个认识的——分明就是牛憨儿的偶像,那个大肚子官员嘛。只见那个大肚子正半躺在一个双人米黄色布沙发上,手上拿本摊开的厚书,见那谭德痕时,把一双脚从脚凳上放下来,作欲起身相迎状。
谭德痕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轻轻摁住那人肩头道,王部长,您别起来,打搅您了,打搅您了!
王部长笑道,哦,原来是小谭啊,有什么事情吗?
谭德痕把那密码箱子放在脚边,垂手弯腰站着道,王部长,这个,十分不好意思,影响您的休息!
王部长指着旁边一个沙发道,你坐下说,坐下说,在家里不比得单位,不用那么毕恭毕敬的!
谭德痕鞠了几个躬,媚笑着往那沙发坐了道,王部长,我不会说话,说错了请王部长批评!
王部长皱眉道,你这个小谭,有什么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我不喜欢这个作风。
谭德痕道,王部长,听说最近咱们局要提拔一个副职干部!我呢,想把自己这些年的工作经验和工作成绩向王部长作一个简单的汇报!
王部长听那谭德痕说了一阵,点头道,小谭啊,你还年轻,要求进步是很可喜的,年轻人嘛,就是要追求进步,追求进步有什么见不得人吗?追求进步为什么要畏畏缩缩,要吞吞吐吐的呢?小谭啊,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你这个样子!你放心吧小谭,我们组织部,就是要负责提拔一批有上进心的年轻人,只有这样,我们的工作才更好开展嘛!
谭德痕闻言高兴得眉开眼笑,点头跟鸡啄米似的。
我心道,原来是组织部的部长,难怪看见他的时候那么多随从,确实不是个小官。
王部长又道,对了,小谭,你听说过吗,咱们市的蒙书记马上就要调走了!你对这个事情有什么看法?当然,这只是咱们私下说说,表达个人意见,尽管畅所欲言!
谭德痕闻言,愣了一下,我在旁边也是愣了一下。我心道,原来这个市的蒙书记要走了,听这王部长的口气,怕是有意问鼎书记之职。
我见谭德痕眼珠一转,说道,王部长,凭良心说,我对市里的工作是有意见的!
王部长吃惊道,哦?
谭德痕道,我认为,市里的领导,应该是有多年的工作经验,有很强的组织协调能力,有全局的眼光,有宽大的胸怀,最重要的是,还要对咱们奇妙市的情况非常熟悉,只有这样的领导,才能带领我们全市的经济建设上新的台阶,走更加稳定和和谐的改革开放之路!
谭德痕又表情激动地说道,说真的,王部长,我不怕你不高兴,我觉得,市里面一把手的人选,最合适的就是王部长您!
我在一边乐坏了,这个谭得痕,还是老样子,看着真是亲切啊。
只见王部长连忙笑着挥手道,小谭,不要乱说,传出去不好!
谭德痕一听就急了,嚷着道,王部长,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虽然人微言轻,但我相信我的话能够代表大多数人的意见,我的意见,也是从群众中总结出来的!
王部长道,小谭,这个话题,今天到此为止,以后不可再提。
谭德痕二话不说,忽地一下站起来,把王部长和隐身观看的我都吓了一跳。
只见谭德痕双目冒火,脸红如血,三两步走到王部长面前,我还以为他要揍王部长呢,我正要大叫一声跳出来救驾,却见他扑通一声就给王部长跪下了。他这一跪,惊天动地,猝不及防,把我和那王部长都吓得一愣。
只见他拍着胸口道,王部长,我谭德痕一向最尊敬,最爱戴的人就是您,我今天给您发誓,我谭德痕生是您的鬼,死是您的人,将来无论有什么用得着谭德痕的,谭德痕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那王部长连忙起身来扶谭德痕,口中道,小谭,快起来,别搞封建社会那一套,都什么时代了!
那谭德痕竟哭了起来,死活不肯起身,口中哽咽道,王部长,我对您的敬爱,就如同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儿子给父亲下跪,有什么错?我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我一定要向王部长表明我的态度,说穿了,我谭德痕就是王部长的人,我谭德痕就是王部长的儿子!如果王部长不嫌弃,谭德痕愿拜王部长为干爹!
谭德痕一面说,也不顾人答应不,咚咚地就开始磕头。
那王部长拉了半天,拉不起来,最后只得笑着道,好好好,行了,小谭,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快起来!再不起来,我可生气了!
谭德痕抬头看见王部长满脸欢笑,也跟着笑起来,慌忙起身!
王部长笑道,你这个年轻人,虽然急躁了点儿,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干爹的事情以后再说,今天咱们就谈到这里,你先回去!
谭德痕点头道,好的,干爹您早点休息!
王部长笑道,现在不要乱叫!你再不走,我对你的印象可就坏了!
谭德痕连忙笑着鞠躬,转身就走。
我看他一路出去,把地上的密码箱给忘了,那王部长只瞟了一眼,也不提醒谭德痕,就跟不存在似的。
我正要跟那谭德痕也走了,忽地一想,对了,这谭德痕看样子要升官发财了,升官发财,也是人间一喜,且拿果报书看看。
我坐在那个青花瓷瓶上抽出果报书来看,也是随手翻一页,出来的却不是谭德痕的名字,而是王爱国。王爱国,多么陌生的名字啊。我接着往下看,只见果报书云:王爱国,生前为某乡绅,仗义疏财,一生救济灾民、流民无数,行善积德,今生当福禄不绝。着果报洞候补神仙刘帕帕于人间年历2005年为其升官一级,由组织部长右迁至市委书记之职务。
哦,我笑道,原来如此,这个王部长原来就是王爱国。无意之间,又找到一个题目。
我看那谭德痕走了,那王部长却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起身,把那书房的门锁了。然后他慢慢走到一壁书柜前,只见他打开柜门,里面一格却拱着关二爷的神位。我又吃惊又好笑,只见他抽出一柱香点了,非常虔诚地敬献在关二爷神位之前,又跪下咚咚地磕了几个头。
然后他缓缓站起,关了柜门,一步一步往密码箱走过去,他目光沉静,表情淡然。只见他提了箱子慢慢放在茶几上,箱子似乎没有密码,他一下就打开了。
那么多的钞票,我第一次见到,那箱子打开的一刹那,我几乎觉得满屋子都是红光,我的心都跳了几跳。
我才明白,原来那谭德痕是来送钱的,难怪王部长对他那么好。
我看那王部长,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他一点都不爱钱,他很麻木的样子,随手拿出一叠,在手上搭了搭,又哗啦啦翻一遍,然后又很机械地扔回去,盖上箱子盖。
他抬身呆呆地看着供奉关二爷的那一壁书柜,良久,他的眼珠动了一动。
他慢慢转过头,他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只箱子上,他注视着那只箱子,眼睛眨也不眨。他的目光开始很空洞,慢慢变得温柔,继而充满了怜爱,然后开始燃烧!他眨了眨眼睛,我感觉他要哭了,他眼中充满了潮水一样的激情,他的目光似乎重逢了久别的恋人,那是危险的目光——随时都要泛滥,要爆发,要奔流汹涌,不可遏止。
我觉得,他不是爱上了钞票,就是爱上了密码箱。
看到这里,我要收买城管大队长的念头完全打消了。多好的缘分啊,手握大权的王部长,正好为崇拜他的牛憨儿做点好事,不就是安排个城管的工作么?
我飘身到关二爷神像前,拱手作揖道,关二爷,候补神仙刘帕帕呆会儿要借您形象一用,万望关二爷不要见怪。
我抬头冲关二爷一笑,只见关二爷无比严肃地对我点了下头。
非常简单的事情,当夜我冒充关二爷进入了王爱国的美梦,我告诉他,有个叫牛憨儿的青年需要他的帮助,如果他能够帮助这个青年,关二爷保你获得市委书记的职务。王爱国在梦中大喜,连连磕头说没有问题,一定遵照关二爷吩咐去办。第二天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怕这家伙一梦醒来就搞忘了,于是我趁他中午在欢乐人间搂个小姑娘睡午觉的当儿又给他托梦,告诉他,事不宜迟,否则关二爷会很生气。
那天中午,王爱国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赤裸裸地跳了起来。他二话不说就穿上衣服出门去了,任那千娇百媚的小姑娘怎么喊,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晓得,他这次认真了。
于是,我放心地回到了牛憨儿的身边。我决定,先把牛憨儿的怒字题目解决了,再来帮王爱国官升一级。因为在我看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绝对要比帮助一个人升官难得多。
不过数日之后的某天傍晚,牛憨儿家不远处的公路边停下二辆车,一辆小轿车,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一伙人,穿着城管制服,皱眉掩鼻跟路人打听,牛憨儿家住哪里?
当时牛憨儿正在窝棚前熬青菜粥,他做事情很专心,根本没有发现来了一帮城管。但我看见了,我当时蹲在旁边的大石头上抽烟,我一看,就晓得什么事情。我连忙站起来,冲那帮城管喊,喂!这里这里!
牛憨儿对身边的风吹草动全无反应,正往石头上砸一块潮湿了的煤炭。
众城管往我这边一看,指指点点一阵,果然过来了。
我站在石头上,喜滋滋地看着那些城管。为头是一个脸皮白净的中年人,制服挺括,道貌岸然,双手捧着一包平平整整的东西。他身后跟着的好几个我都认识,就是哪天操牛憨儿摊子的几个。
那个长相文雅的城管满脸笑容地拍牛憨儿的肩头,牛憨儿愣头愣脑地回头看,一下就瞠目结舌愣住了。
我才想起忘了告诉他这事,忙在一边说,牛憨儿,城管大队来!
话还没说完,那牛憨儿一跃而起,风驰电掣跑进窝棚。大家都面面相觑时,只听得那窝棚哗啦一声全塌了,顶天立地站起一条汉子——牛憨儿。只见他背上背着老母,手提一床破棉絮,满脸通红,目光发亮,夕阳通红的光辉斜披在他的身上,傍晚的风掠起他破朽的衣襟,恍然之间,他如同一头悲壮的外星怪兽,又仿佛动漫里一页末路的英雄。他回头悲凉地觑视了众人一眼,突然怪叫一声,撒腿就跑。
这家伙短跑是把好手,遇石跳石,逢沟跃沟,一个硕大的黑影在夕阳下颠簸起伏,东窜西跳,一眨眼的功夫,他和他娘早已消失在不知道哪一栋楼房仓库的背后去了。
众城管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白净脸皮的人自称王队长,听我自称牛憨儿的表哥之后,把事情跟我说了。他吸口烟道,是这样的,咱们无有区区委书记,市委组织部长王爱国同志亲自指示,给烈士后代牛憨儿同志解决工作,工作目前落实在我们城管大队。当然,目前的编制还是临时的,不过待遇跟正式职工一样,而且编制问题迟早解决,时间问题而已!
我笑道,我表弟是烈士后代?我咋不知道?
王大队长回头看看众人,大家都笑了,心照不宣地嘟哝一声道,就那么回事儿!
最后王大队长把事情托付给我,千叮万嘱了要牛憨儿明天一早报道上班。
他们走后,我在石头上坐下来,挥手变了一桌酒肉出来,自斟自饮到月亮高悬,夜风肆虐时候,方看到远处一个黑影蹒跚着,慢慢走了过来。
牛憨儿和他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夜,他母亲好几次挣扎着要下床给我磕头,我好容易拉住了,牛憨儿又接着来。那一夜把我折腾惨了,后来好歹让他们相信,他们的恩人是王部长,不是我,我只是顺便跟王部长提了这事儿而已。
牛憨儿终于穿上了城管制服,晃眼一看,还真是那么一回事。要不怎么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我表扬他说,好看,跟个纳粹党卫军似的。牛憨儿高兴极了。
后来我就天天隐身跟着他去上班。很快我就发现新的问题出来了,这家伙当上了梦寐以求的城管,居然还是一副懦弱德性。
别人打架,他不但不帮忙,还在一边劝。劝不了几句,不但小摊贩冒火,他同事也冒火,拳头大脚就都往他身上招呼。所以每次打架他身上挂彩最多,不明真相的领导每次开会都表扬他,工作努力,舍生忘死,还给他发了一次特别奖金。
别人抢水果操烟摊什么的,他总是不忍心,躲在一边看。他的同事自然看不惯他了,说他干吃饭不干事儿,发展到后来,抢来的烟草水果蔬菜山珍什么的,再也不分给他。别人下班满载而归,他下班是两袖清风,脸上还氤氲着一股人见人气的得意劲儿。
遇到擦鞋的,他也是满脸堆笑,就跟欠了别人钱似的求别人挪地儿,那擦鞋的也有刁滑的,就非跟他涎着脸要烟抽,点燃了才走。
他的问题渐渐暴露得越来越多,不但是我,就连他同事也忍无可忍了,好几次私下扬言要收拾他。可这牛憨儿浑然无知,每天照样满面春风去上班,还经常笑嘻嘻跟我说,有工资拿就不错了。
我实在看不下去,有一天早晨,他穿好衣服正要去上班,我一脸严肃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把他拉到公路边上警告他说,牛憨儿,你现在的工作态度,工作方法很有问题,你知道么?
牛憨儿现在很听我的话,一看我这么严肃跟他说话,他就紧张了,搓着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说,大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方法有问题?你听别人说了么?
我点头道,牛憨儿,你们城管大队,我是有很多朋友的,我经常跟他们打听你的工作情况,他们告诉我,你这人独来独往,不合群,现在同事们都不喜欢你,你知道么?
牛憨儿听了,尴尬地笑笑说,大哥,我觉着,咱们领导对我还是挺好的!
领导?我又气又急地说,你知道为什么领导对你好么?你以为领导真喜欢你呀?告诉你,你们领导是看王部长的面子,不敢得罪你,你知道么?
牛憨儿闻言愣住了。
我又道,牛憨儿,你这工作来之不易,你这样吊儿郎当,不注意跟同事搞好团结,遇事往后退,这种工作作风,怎么对得起王部长?怎么对得起关心你,培养你的人?
牛憨儿半晌道,大哥,那我该咋办?
还不简单?我瞪着他说,你要向你的同事们学习,他们怎么工作,你就怎么工作,只有这样,你才能合群,你的同事们才喜欢你,也只有这样,你的领导才会发自内心地,真正地看得起你,欣赏你!知道么?
牛憨儿想了好久,终于很郑重地对我点头。
那天早晨,我看见他一路失魂落魄地去上班,我知道,我的话起作用了,触及了他的灵魂。
后来的几天,我发现牛憨儿真的变了。每次打架,他都冲在前头,有时候甚至大家都还没有决定要动手,他已经先下手为强了,把人打得一愣一愣的。抢东西也是,有一次他过于积极冒进,把路边一家正规经营的水果摊给操了,害那摊贩还以为自己的后台调离岗位了,亲自跑去城管大队给牛憨儿送钱。遇到擦皮鞋的,他也不攀亲念旧了,走过去直接就是一脚,踢的还不是鞋箱椅子,直接就踢人。这么一来二去,他的同事们虽然觉得他傻了点,但都明显地越来越喜欢他,有一天晚上甚至破天荒地请他一起去喝酒嫖妓,叫做参加集体活动。
但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只有我知道,牛憨儿每次打架抢东西都不是用的真感情。他每次都装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实际上,我晓得他心底是害怕的,是颤抖的。有一次我还看见他一个人躲在卫生间哭,把一卷崭新的卫生纸都用光了。
转机终于到来了。那天早晨,他和同事们照例猫在一辆白色面包车上巡逻,在公园门口,他们发现一个精瘦汉子在操刀卖甘蔗。那天早晨,恰好同事们都没吃早饭,就问牛憨儿吃了没有,牛憨儿很老实,说自己吃了的,吃了五个油饼,三大碗稀饭。同事们就说,那这样吧牛憨儿,也该锻炼锻炼你了,今天你一个人去执法,我们去吃早饭,完了就回来接应你。
牛憨儿想都不想就点头同意了。
牛憨儿下了车,鬼鬼祟祟穿过马路。那甘蔗摊上的精瘦汉子全然不晓得危险将至,兀自喋喋不休向路人推销他的外地甘蔗。那汉子一面玩着手中的月牙形小刀,一面举起一条去皮的白生生甘蔗对路人道,看我这甘蔗,南边过来的,新品种,牛奶甘蔗,知道为什么叫牛奶甘蔗么?告诉你们,都是浇牛奶种出来,那土也不是一般的泥土,是宇宙飞船从月球上挖回来的外星土,就是吴刚伐的那颗高五百丈的桂树下面的土!
汉子的吹嘘引来了几个无业游民的观看,有个满嘴假牙的老太婆道,依你这么说,你的甘蔗是吃不完的了?咬一口,它自动长好了?
不,汉子很诚实地说,如果我那么告诉,我肯定是在骗你,我告诉你实话,这土在月亮上有那功能,转移到地球上就不灵了,但毕竟还是月球上的土,不信你咬一口,看甜不甜!
汉子说着就把甘蔗送到了老太婆面前,老太婆瘪嘴笑道,我可咬不动!
看!汉子兴奋地对阴森森走过来的牛憨儿说,这位大哥听见没有,我这牛奶甘蔗,连吃了一辈子甘蔗的老太婆都觉得好吃,大哥你买一根试试?
不对呀,汉子反应过来,那牛憨儿一身城管制服。
汉子正要作势要逃,但一大摊子甘蔗又舍不得,连忙随手捞了一把甘蔗抱给牛憨儿道,大哥,您拿去尝尝,免费的,我这两天搞促销活动!
牛憨儿阴个脸,那脸色连我看了都害怕。
你有经营许可证吗?你有工商执照吗?你有卫生许可证吗?你有质量保证书吗?你有驾驶证吗?你有结婚证吗!
牛憨儿一连串问题把汉子问懵了,汉子半晌道,大哥,我讨口生活,不容易的!
牛憨儿哪里理他,信步过去,一脚踢翻了一捆甘蔗,又一脚,把那竹篾绳子崩断了,牛奶甘蔗滚了一地。又一脚踢翻一捆,再一脚踢翻一捆!
汉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表情沮丧得都要哭了,嗫嚅着嘴唇道,大哥,别踩了,进这些货,我老婆本都搭进去了,还欠着人家货款呢!
牛憨儿转身怒目道,谁叫你乱摆摊设点?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这是公园门口,喏,你看——
牛憨儿指着不远处墙壁上一排大红字:此处严禁大小便,严禁乱倒垃圾,严禁张贴小广告,严禁摆摊设点,严禁!大字下面一行行草黑墨书法写道:办证,136378784545。
汉子挤出两滴眼泪道,大哥,我是第一次,原谅我吧!
呸,牛憨儿唾了汉子一脸道,未必你还想有第二次?
汉子小心翼翼抹了脸上唾沫道,大哥,我不敢想!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子,中间一个老婆还是残疾人,一大家子都等着我买米回去呢!
罚款!牛憨儿一脸正气地说,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本罚款单据。
汉子一看急了,上来拉牛憨儿的手道,大哥,我生意才开张,一分钱没挣着,哪里有钱罚款啊!大哥,我马上搬,马上换地方!大哥,求你了,你行行好!
牛憨儿不管他,自飞快地写了个数字,把单据递给汉子道,交钱,签字。
汉子看了单据一眼,倒抽一口冷气道,大哥,罚款一万?我把甘蔗都送你吧?我这甘蔗才进成一两千块钱!
是吗?牛憨儿冷笑一下,捉笔把那单据一改,汉子探头一看,大吼一声,三万?老子不活了!跟你拼了!
汉子闪身一跳,手上一把亮铮铮月牙小刀舞了个刀花,呲牙咧嘴道,来呀,老子也是练过两天的!
咦?牛憨儿道,你还敢暴力抗拒执法?
暴力怎么了?汉子舞着刀,眼泪哗啦啦就下来了,你不要老子活,老子也不活了!
牛憨儿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一巴掌把那汉子打得歪歪倒倒,挤眉弄眼地,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道,你敢打人?
牛憨儿冷笑道,天天打!
一面说,一面一个扫堂腿,把那汉子踢得凌空一跌,摔在一地甘蔗上,哎哟叫着爬起来,低吼一声,双眼发红地冲了过来,头一低,一头顶在牛憨儿肚子,牛憨儿虽然气力大,也没想到汉子敢还手,顿时被那汉子顶翻在地
汉子扔了刀,飞快拣起一条手腕粗的甘蔗,劈头盖脸就往牛憨儿打。牛憨儿象条蚯蚓般在地上蠕动,左右躲闪,哪里躲得过去,不须臾,手脸都被打出血印来,那鞭笞之声,啪啪地听着也惊人。
汉子打了约有百十来下,一条甘蔗打成了扫帚模样,也打累了,甘蔗一扔,撒腿就跑。
牛憨儿终于得闲从地上爬起来,抬腿就追,冷不防旁边看热闹的老太婆小脚一抬,把根圆滚滚甘蔗踢到牛憨儿脚下,牛憨儿一脚滑倒,待要爬起来再追时,那汉子早跑得没影了。
牛憨儿揉着腰,茫然地看着一地的牛奶甘蔗,好半天不说话,半晌才侧脸问老太婆,他不要甘蔗了?
老太婆瘪嘴呸了一声,也不理睬牛憨儿,一颠一颠地走了。几个围观的人都笑说,打得好。才一说,见牛憨儿回头看他们,忙忙地低头走了。
我一看着急了,连忙现身过去道,牛憨儿,快追,那家伙跑到前面巷子里去了,是个死胡同,过去堵他!
牛憨儿摸摸脸上的瘀伤,居然对我笑笑道,哥,你来了!
我推他,快去追啊!
好!牛憨儿点头勃然道,我去追他,哥你等我,我告诉他一声就回来!
你告诉他什么?我怒道,他那么打你,你不生气吗?追上去直接揍他一顿,打死我负责!快去!
哥,牛憨儿笑道,我去告诉他,我不罚款了,让他回来收拾摊子——多可惜啊。
牛憨儿满脸惋惜地看着一地甘蔗说。
我真的很无语。
我什么都没有再说,摇摇头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从欢乐人间出来,正要去城管大队跟踪牛憨儿,走出酒店大门才没几步,就听见一个声音小心翼翼问道,先生!擦皮鞋!
我听那声音耳熟,回头一看,没把我给气疯——居然是牛憨儿。
只见他一身从前的破烂衣裤,挎个鞋箱,拖了折叠椅,好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我顿时双目喷火,一把拽住他肩头,一只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我厉声道,牛憨儿!你在干什么?
牛憨儿一看是我,也吓得一愣,回头就想跑。我是神仙啊,比他有力气,一把就把他给拖了回来,我瞪着他的眼睛恶狠狠地问,说,发生什么了?
牛憨儿见逃不脱,嘴巴一裂,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周围的人都惊动了,纷纷围拢来看。
我听得那牛憨儿一面哭一面道,哥,我不干城管了!我良心不安!不干了!
我掐住他脖子一把就把他给推到了地上,我扑过去摁住他就要打,他说,哥,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
他三言两语,把我气昏头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干了?被开除了?
不是,他摇头哭道,我自己不干的!我每天回去都哭,我受不了这工作!我干不下来!还是擦皮鞋好!
妈的!我破口骂道,贱人!
牛憨儿闭了眼,眼泪扑簌簌往眼缝外涌,口中道,哥,你打我吧,消消气!
我一拳就揍在了他嘴上,打得他是满口喷血,我提拳还要打,却不知怎地,我自己都哭起来了。也懒得打了,一把撸开他,我站起来就走。
我一面走,一面抹眼泪,心想,妈的,什么人啊这是!
走不几步,那牛憨儿追了上来,一路勾着脑袋跟在我后面走,也不说话。
路人看着我两个都奇怪,两个都在哭,一前一后,一贫一富。
我胡乱走了不晓得有多久,终于走累了,看见路边有家茶楼,径直走了进去。回头一看,牛憨儿站在门外不敢进来,我一瞪眼,一招手,他立即舍生忘死地跟了进来。
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和他对面坐了,要了茶。我问他,以后怎么办?就擦皮鞋一辈子?
牛憨儿也不敢动面前的白瓷茶杯,默然点头。
我又问,你妈怎么办?她病那么厉害,你就不想有钱给她看看病什么的?
牛憨儿低声细语道,哥,我妈也说,不要再干伤天害理的事!穷点,心头踏实!
我靠,我冷笑道,你龟儿下辈子莫不是要当神仙了?这么积德?
牛憨儿傻乎乎地笑了,飞快地抬头觑我一眼,又赶紧垂下脑袋道,哥,我不敢这么想!
我也不知道再跟他说什么,我大口大口喝茶,不时对着玻璃窗大口呼气,我心情真的很烦躁。
好半天,那牛憨儿大约找话跟我说,小心翼翼道,哥,其实我妈也挺愿意住单位宿舍的!虽然是个单间,小了点,但比我们的窝棚好一万倍!
我冷笑道,是啊,你也晓得好?为什么又宁愿回窝棚?
牛憨儿道,哥,我妈说了,虽然单位的宿舍好,但不如窝棚住着踏实!
我干笑两声道,牛憨儿,我还告诉你,你妈的病很可能就是住窝棚落下的!牛憨儿,你不把你妈害惨,你就不高兴,是吧?
牛憨儿闻言眼泪又哗啦啦地涌出来了,连连摇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看着他心烦,对他道,快去擦你的皮鞋,别跟我面前晃了,我看着你就生气!
牛憨儿闻言,连忙站起来,对我鞠个躬,一言不发地快步走了。
他还真听话啊,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这家伙!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也就下来了。
当天晚上,我又去了牛憨儿的窝棚,我远远地看着他象从前一样做饭、洗衣服,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我终于叹口气,慢慢往他走了过去。
牛憨儿这次很奇怪,我才一走近,他立即就发现了我,仰起身子笑道,哥,你来了!
我皱眉懒得答理他,进了窝棚,坐到他妈妈的床沿上。
他妈妈正在睡觉,满脸的皱纹,微弱的鼻息将一丝花白的长发吹得一颤一颤的。
牛憨儿躬身站在窝棚口,也不敢说话,诚惶诚恐地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陆续掏出几沓钱,扔在床头,又抬眼看着牛憨儿。
牛憨儿连忙道,哥,使不得!
一面说,一面冲过来拿起钱,往我怀里塞,见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又怕又窘,也不敢那么用力了。
他妈妈张桂花醒了,一看见我,又挣扎着要起来,我连忙按住她肩头道,阿姨,你好好休息,不用起来。
牛憨儿拿了一沓钱给他妈看,他妈连声道,帕帕,我们不缺钱!
我正色对牛憨儿道,牛憨儿,我这钱不是给你乱花的,你给我听着,第一,拿去买套像样的房子,第二,赶紧送你妈去医院检查,看看什么病,该治就治!
牛憨儿一听就心动了,盯着他妈看。
张桂花泪水流了满脸,口中呜呜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又坐了一阵,起身对牛憨儿道,你记着我的话,不许乱花钱,房子买好后,我要来检查,听到没有?
牛憨儿连忙点头,又道,哥,我往后哪里去找你呢?
我笑道,欢乐人间,你跟服务台说一声,就找到我了。
我拍了拍牛憨儿的肩膀,大踏步走了。
我独自在其妙市郊外冷清的公路边瞎逛,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叹气。我反复地询问自己,难道,我就这样失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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