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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人间

书名:候补神仙 作者:老夜子 更新时间:2008-01-08 17:37 字数:10207

    我降落在荒凉的城郊。野地里开满了黄色和白色的小花,风一吹,那些花和他们的草都俯身怒吼起来,裸露出他们的皮肤,那些红黄色的泥土。我真想俯身贴近他们的身体,触摸他们的冰冷,感到他们的潮湿,告诉他们,我回来了。

    我的脚上沾满了泥土,我仰头看见蓝天和白云,我呼吸着人间的味道,混合着阳光的泥土味道,混合着植物的烟火味道。

    我不用爬上高岗,我站在平地上,就可以看见城市。城市边缘的轮廓,是鳞次栉比的楼房,楼房间蜿蜒爬行的公路,是河水从山谷间奔涌而出,是桥梁从河岸边一跃而过。

    多好的人间啊。

    在城郊的野地里,我突然满心迷惘,我该怎么办?

    我真想掉头离去,离开他们的人间,回到他们的天堂。

    我摸摸怀里的果报书,我说,我终于回来了。

    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这样说,意味着我似乎一直在盼望这个结果。但事实上,我回到人间,无非是为了完成作业,然后回到天堂,做一个真正的神仙。

    可我依然说,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喃喃自语着,心狂跳不已。我慢慢往一条灰白色的公路踱去。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因为,我踩在人间的土地上。

    甫到人间,万事万物都看着新鲜。我看到两个荷铲的民工,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回头望我笑了笑。我看到一个花衣服的小媳妇,我跟她打招呼,她飞快看我一眼,神色慌张地加快了脚步。我又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我不断向他们挥手致意,他远远地哄笑起来。

    忽然我看见公路中央有一个人低头行走,那家伙三十来岁年纪,穿得破破烂烂,背着个木箱,手上拖着把折叠椅子。我正要跳起来,大声向他问好。突然,一辆车飞奔过来。但那家伙毫无反应,一味闷头横走。

    那是一辆黑色宝马,披着浑身的金光,仿佛一头从天而降的怪兽,那么迅速,那么凶猛。那家伙略有感应时,已经躲闪不及,在那辆宝马车接触那人身体的一瞬间,我顿时回想起前生死亡的经过,我吓呆了,忘记了要出手相救。随着膨一声闷响,那家伙整个人都飞了起来。我亲眼看着那家伙在半空升起,接着又象当年的我一样,象一坨巨大的黑色垃圾口袋,扑地掉落在地,溅起满地的尘土。

    我目瞪口呆,心头刹那间涌起的一个念头是,地球,真的太危险了。

    没有刹车的声音,那辆宝马一路直线,一眨眼,早跑得没影儿了。

    我看见那个倒楣蛋横躺在路中间,木箱子摔碎了,箱内的刷子、皮鞋油之类的东西散落一地,那把折叠椅飞落在路边的人行道上。

    时间好像停止了,太阳的光辉静静地洒在公路上,如一层金黄的纱缎覆盖着受害者的身体。

    公路边两边零落的路人,都停下来,袖着手,一脸惊怪。

    良久,却见那家伙的身体动了一动,灰头土脸地,他居然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正要走过去帮他站起来,却听一个过路人冲他大声喊道,喂,想不想晓得那辆车的车牌号?

    我停步看那家伙的反应,他却只是茫然朝这边看了看。那路人又道,你去公安局,去交警队告他呀!

    对啊,我心道,多好的主意。但看那倒楣蛋,听了路人的话,却只慢慢把身体直起来,怔怔地看了路人一眼。听路人又说,如果想晓得,赔来的钱咱们对半分,我还可以去为你作证!

    我闻言吃了一吓,多精明的人类啊。又见那倒楣蛋挠了挠自己的头,低头打量散落满地的东西,似乎对路人的建议漠不关心。

    正在这时,忽听另一个路人口气兴奋地大叫道,回来了,回来了!

    我一看,只见刚才那辆黑色宝马一路飞驰而来,近了看时,车前的保险杠都歪了。

    那路边有人起哄笑道,良心发现了呀?

    话未落音,那宝马车嘎地一声尖利的急刹在那倒楣蛋面前停下。

    司机下车了,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实男人,长得挺英俊的,皮肤黝黑,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我见那倒楣蛋被猛然停下的车子吓得身体一缩,继而抬头呆呆地看了下车的司机,忽然神经兮兮地一笑,对着对英俊青年连连摇手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没事!

    他才说话,那司机就走到他的跟前,歪头凝视了倒霉蛋一眼,点点头,口中嘟哝了句什么。我还以为他是在道歉,忽然之间,却见他高高地举起了一只强劲有力的臂膀,在空中一抡,啪地一个重重的大耳光,打得那倒楣蛋摇摇摆摆,跟个陀螺一样转了几圈。

    这一变故,使得我和路人们同声惊呼了一声。只见那司机又是一脚,正蹬在倒楣蛋的小肚子上,一下就把他给撂翻在地。痛得他是脸色惨白,汗水如注,咿咿唔唔一个字都说不出。

    只听那司机破口骂道,狗日的农民,没进过城么?谁他妈教你在公路中间走路的?晓得交通规则不?你没事?你看我的车——

    那司机指着歪掉的保险杠,越说越气,又是一脚踢在他的头上,他的头往后一扬,正好撞上了宝马的车头,铛的一声金属闷响,很有质感。

    那司机又骂道,你狗日的看清楚,你把我的车撞坏了,怎么说?赔多少钱?快说!

    那司机一面骂,一面提起醋钵儿大的拳头就要往他打下去,只见那倒楣蛋也没有躲,只是举手挡在脸前。

    咦?还敢挡?那司机越发愤怒了,一拳头真的就揍在他鼻子上,稀里哗啦,许多浑浊的红色液体就横流出来,流了他满脸。

    这个时候,车门一响,车上又下来一个人,嗲声嗲气地说,算了,咱们走吧,这个憨农民哪里赔得起嘛!

    我听得那声音挺好听的,看了那女人一眼,这一看,果然惊艳,不说那打扮如何时髦性感,只说那长相,竟比何仙姑老师还漂亮几分。

    我正想多看两眼,那司机又一脚踢在倒霉蛋的脖子上,倒霉蛋的头象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甩了甩。司机骂道,狗日的农民!

    那女的这时走过去,一把拉了司机,又说了两句什么,正说时,忽然路边一个中年汉子叫道,你那司机,怎么撞了人还打人?太没道理了!

    什么?英俊青年勃然大怒,提着一双大铁拳头,三两步就奔路边冲过去。那中年汉子见势不对,也不吃眼前亏,撒腿就跑了。

    英俊青年也不追,指定那背影大骂道,龟儿子有本事莫跑,老子的拳头给你讲道理!

    中年汉子早跑不见了。漂亮女人过来拉了英俊青年,两个骂骂咧咧地上车,吱嘎一声,掉头去了。

    只见那倒楣蛋似乎笑了笑,又躺在了地面上。

    这时看热闹的都走了过去,站在倒楣蛋的身边啧啧连声,一个道,打惨了;另一个道,不送医院就死定了。我也走过去,无言地看着地上的他。

    不断有车辆驶过身边,放慢速度,惊叹两声,然后离去。

    不断有人聚集过来,两三个,四五个,渐渐围成一片。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倒楣蛋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躺在人们各样的目光里,他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蓝天和白云,还有楼房的倒影。

    我看见他身下不断洇漫出紫黑的血,好大一滩,慢慢掠夺地盘,慢慢浸润了人们干涸的脚底。他翻了翻白眼,我知道,他快死了。我甚至看见好多过路的鬼魂,飘在半空中,一脸嘲笑地看看他,又看看我。

    我知道鬼魂们的意思,他们是在鄙视我。我摇摇头,俯身下去,伸出我的一双手,慢慢地,把那人浑身抚摸了一遍。

    只见伤口顿时愈合,血也不流了,地上的血迹立时干枯。那家伙的身体焕然一新,脸上容光焕发。他一咕噜就从地上坐了起来。

    我站起身,对半空中的鬼魂们笑了笑,又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转身离去。

    我看到人烟稠密,看到高楼林立,看到许多商铺,看到许多花园。我在上空盘旋了很久,盘旋了好几天。我实在不知道喜怒哀乐该由何处入手,满眼的人,满眼的人间,好比要从万千宝物中挑你最喜爱的一样,你如何去挑呢?后来我看见一个大酒楼,楼高入云,闪闪发光的一大片玻璃外墙,好不恢弘气派。硕大的金字招牌写着四个大字:欢乐人间。我喜欢这酒楼,也喜欢这酒楼的名字。

    又看见门口出来个大款模样的家伙,戴副黑墨镜,浑身珠光宝气。我特别欣赏这种造型,心道,我一身樵夫的打扮,到这人间,难免被人小看,不若依了此人装束。

    一念已定,我摇身一变,把浑身装束变成了大款的样子。

    我按下云头,降落在空荡荡的酒楼门口。

    时值中午,酒楼里没什么人进出,我看那自动玻璃门里面站着两个红色的门僮,目光空洞地望着对方的身后。

    忽然一个声音怯生生叫道,先生!先生!

    我回头一看,心头吃了一吓,这可不就是那天被宝马撞飞的家伙么?可不就是他,模样憨憨的。他依旧背个发黑的木箱子,依稀可见好多颗亮光闪闪的铁钉子呢。他手上拎着一把折叠椅,正满脸讨好地望着我笑。我正惊讶,他又指了指我的皮鞋道,先生,鞋都脏了!

    我低头一看,果然一双皮鞋上铺满了灰尘,也不知道哪里弄的。

    擦擦吧,我擦得很亮的!他点头哈腰地说。

    我左右前后看看,酒楼门口环境幽雅,有两个蓝色制服的保安在远远地巡弋。我指着大理石地面,疑惑地问那男子,就在这擦?

    那男子憨厚地笑着说,对,我很快的!

    我半信半疑,他老早就就把椅子摆好,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怪模怪样的。

    我正要坐,忽然侧里冲过来一个黑瘦的中年妇女,也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还是背个擦鞋箱,拖把折叠椅,一把就将我的手腕拽住,叱责那男子道,牛憨儿,你怎么能跑到这来找生意?这是我的地盘你不知道么?

    那牛憨儿垂了头,嘟哝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然后看见他慢腾腾收了折叠椅,提了地上的鞋箱,依依不舍地看我几眼,转身慢慢地走了。

    那中年妇女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我问她,他叫牛憨儿?

    她点头笑道,是!先生,擦鞋吧?

    不,我看着牛憨儿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说,不擦了。

    我一路悄悄跟在牛憨儿的身后,只见那牛憨儿在离酒店不远处的公路边放下鞋箱,很随意地蹲下来,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面前走过的一双双皮鞋,冷不丁喊一声,擦皮鞋!

    我知道他是在招徕生意,但广告效果实在不佳,他的喊声往往把过路的吓一跳。我看见大多人皱眉匆匆离去,后来有个脾气火爆的青年,被他吓得一个趔趄,当时就要过去揍他,幸得旁人拉住了。

    我心头笑道,果然是个憨儿。

    我忽然心头一动,把怀中的果报书抽出来看,随手翻到一页,只见那页赫然写着:牛憨儿,前世为某大户丫环,终生勤苦懦弱,遭老爷虐待而死,一腹怒怨未了,着在今生,果报洞候补神仙刘帕帕助其了此怒气,化解孽怨!

    我恍惚想道,原来这牛憨儿竟着在我一个怒字题目上,难怪如此有缘。我又想,我该如何助他了结怒气呢?正想着,忽见那果报书上的文字就变了,后面增补一行道:助其匹夫一怒。我失笑道,不就是让他发发脾气么,这还不简单。

    我又看那牛憨儿,他还蹲在哪里,盯着路人的鞋子不放,这时公路对面昂然走来另一个擦皮鞋的,也是个男的,穿得虽一样破旧,模样却精明得多。那男的还没走到牛憨儿跟前,牛憨儿就赶紧起身,提了鞋箱和折叠椅就走。

    我看着他那诚惶诚恐的懦弱样子,回想起他被宝马司机殴打的一幕,心下忐忑道,这家伙莫不是个从不发脾气的人?若是如此,完成这题目却有难度。

    又一路跟那牛憨儿走去。牛憨儿绕着酒楼转了一圈,眼睛只顾盯前方行人的脚,浑然不晓得我两脚灰尘跟在他的后面。

    后来他大约走累了,在一个花台边放下箱子和椅子,一屁股坐在花台上,半张个嘴,目光呆傻地盯着公路看。

    我轻轻走过去,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他似乎吃了一惊,侧脸看我一眼,连忙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

    我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他看看我的脸,又看看我手里的香烟,手抬了抬,又放下去,咧嘴笑笑,结结巴巴说,我,我不抽!

    我硬塞到他手里,笑道,兄弟伙,交个朋友吧。

    牛憨儿接了烟,也不点,看了看牌子,小心翼翼放进贴身的上衣口袋里。又抬头望着我傻呵呵地笑,嗫嚅道,我,哪里敢!高攀不起!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马上把目光移开,一张黑脸微微发红。

    我笑道,兄弟,告诉你实话,我以前也是擦鞋的!

    哦,他很感兴趣地回头看我,眼睛里面放射出光彩来,但很快,他的目光又黯淡了,他摇了摇头说,大哥,你在逗我!

    我正要接着跟他胡诌,却见他忽然眼睛一亮,身子一紧,象头寻获猎物的野猫一样,提了箱子和椅子一个箭步就飞奔出去。我一看,原来人行道上走来十来个人。为头一个象是个做官的,五十多岁,身材矮胖,大肚子,前呼后拥着一帮人。

    我心道,这牛憨儿好不长眼,这样一堆人也敢去招惹,莫不又被人揍一顿,我连忙喊,牛憨儿,牛憨儿!

    那牛憨儿哪里肯听,三两步就冲到了大肚子面前,飞快地放下椅子和箱子,对那大肚子连鞠三个躬。

    果然,我就看见那大肚子身边的人变了脸色,其中一个戴眼睛的眼疾手快,赶出两步,一把拽了牛憨儿的胳膊,一面推攘道,走开!走开!

    其他众人也纷纷呼喝,眼看着就有个壮汉在撸袖子要揍他了。

    我急得一跺脚,正要飞身过去救他出来,却听得那大肚子突然怒喝一声道,你们胡闹!

    大肚子一声怒喝,所有人都住手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唯有那牛憨儿天真无知地望着大肚子笑。只听那大肚子又满面怒容道,你们想干什么?看他是个擦皮鞋的,你们就觉得他好欺负么?不像话!你们对老百姓,怎么能这个样子,这种态度呢?

    大肚子三言两语,不但把他的随从吼得满脸羞惭,连我在一边也听得心下连叫惭愧。

    又听那大肚子指着满脸堆笑的牛憨儿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么?他是我的朋友!

    大肚子的话把众人和我都听愣了,只见那大肚子挥手对众人道,不就是开会么,现在还早,不着急,你们先去,我擦擦皮鞋再来——照顾我朋友的生意么!

    大肚子这样说着,脸色就好看了,满脸的笑容。

    牛憨儿连忙把椅子展开,推到大肚子的屁股下面。大肚子从容坐下,对他那些惊呆了的手下挥手道,都别围着,你们快去,这么大堆人,让人看见还以为发生什么了呢!

    众人唯唯诺诺地散开,然而都不离开,只远远地站定,疑惑地等待着他们的主子。

    牛憨儿兴高采烈地开始工作,一面不时抬头跟大肚子聊着什么,大肚子满面春风,很高兴的样子。

    妈的,我心道,我方才要跟你交朋友,你说高攀不上,原来却有这样的大人物做朋友!

    那牛憨儿才开始擦皮鞋的时候,就有个大肚子的随从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看他好几次试图跟大肚子说什么,但都被大肚子制止了。后来我就看见那家伙的脸越憋越红,一直到牛憨儿终于擦完鞋,从大肚子的手里接过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钞票。那家伙终于在大肚子耳边说了句什么。大肚子一愣,连忙低头看自己的皮鞋,怔了一下,继而仰头大笑起来。

    只听那大肚子对牛憨儿道,好你个小子,把我一双皮鞋擦得这么亮,知道我这鞋多少钱么?

    众人纷纷围拢来看,我也走过去看,原来大肚子却是穿的一双反毛皮鞋,不能用鞋油擦,只能特制鞋粉清洗,现在可好,被那牛憨儿擦得比鞋柜上的新皮鞋还要亮,一双反毛皮鞋上一根毛都看不见了,仿佛用了一遍脱毛霜。

    众人都指责牛憨儿,那牛憨儿傻乎乎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副完全没明白的样子。

    大肚子笑道,算了算了——

    又对牛憨儿和颜悦色地说,小伙子,记住了,下次遇到我这种皮鞋,不能再用鞋油给人擦了,否则你几个月挣的钱,怕也不够赔别人一双鞋,知道么?

    牛憨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众人都谈笑着离去了,他还傻呵呵地看着众人的背影,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

    我笑着蹲在他的旁边,他看了看我,问道,大哥,我刚才做错什么了吗?

    我笑道,我表达能力不好,怕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告诉我,那大肚子的人是干什么的?

    牛憨儿愣了一会儿,好像经过他发愣的那段时间,我的话才蠕动着进入了他的耳朵,他忽然笑着说,是个大官!我经常在市委家属院看见他!我老给他擦鞋!

    哦,我点头自语道,这个当官的看来有点意思,挺亲民的。

    嗯,牛憨儿点头很认真地说,他老人家是个好官!

    为什么?我故意问他。

    他蠕动了几下嘴唇,一副秀才遇到兵的表情,不屑一顾地看了我一眼,提起箱子就要走。

    我连忙笑道,牛憨儿,你不做生意了?

    他棱眼嘟嘴道,我就是去做生意,不跟你闲聊了!

    我蹲着拍了拍自己的皮鞋道,我的生意你不做?

    牛憨儿愣了一下,连忙放下箱子,拍了一下自己后脑门笑道,大哥,我真糊涂!

    一来二去,经过我好多天的努力,牛憨儿终于对我有了信任感,相信我从十岁就开始擦鞋,后来倒腾生意发了财。

    我总是跟在牛憨儿的身边,怂恿他跟人打架。比如别人跟他抢生意,我就怂恿他,上,揍那狗日的一顿,打不赢哥哥帮你。牛憨儿笑着摇头。

    又看到他大清早明明占了个好位子,却有别的小摊贩来赶他,说那位子是他们家的,我不服,就教唆牛憨儿,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牛憨儿笑笑,摇摇头。

    还有一次,牛憨儿在欢乐人间大酒店门口擦鞋,被俩保安追得跑了八条街,终于被追上,好一顿胖揍,打得牛憨儿最后不得不掏钱给俩保安买烟。我实在看不过,竟然告诉他实话,我就是神仙,我能帮他心想事成,他想变李小龙都可以。牛憨儿也跟我说实话,他说,哥哥,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每天不做生意,老跟着我干嘛?我又没钱,你别打我主意了!

    我真没想到完成作业这么难,我每天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搞定一个憨儿都这么费时间,剩下的三个题目要遇到精明人了,那还得了?

    还好老天开眼,那日风和日丽。一大早,我就看见喜鹊在枝头上叫唤,我心道,今儿牛憨儿肯定要遇到倒霉事。果然,上午牛憨儿正在大酒店对面的人行道上给人擦鞋,冷不丁开来一辆白色的小面包车。那小面包车来得阴森森的,神不知鬼不觉,但还是被路边精明的小摊贩们发现了。开始我也没明白怎么回事情,就见那些卖水果的,卖小吃的,擦皮鞋的,所有的摊贩都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呼天抢地地一哄跑散了。本来热热闹闹的街头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我定睛一看,只见白面包车上下来几个穿灰制服的好汉,一个个满脸横肉,目如鹰隼,一看就是练家子出身的,就不晓得是哪个门派。

    那几个家伙不声不响往牛憨儿围拢过去,大有一举围歼之势。牛憨儿有个好习惯,工作的时候从来不抬头东张西望,一双臂膀抡得跟机器似的飞快,那架势,恨不得把别人的鞋子刷落一层皮似的。

    危险正慢慢靠近,就连那坐在椅上看报的主顾也嗅出了宁静空气中隐隐的不安,那主顾放下报纸抬头一看,四面八方的灰制服好汉杀气腾腾地聚拢过来,包围圈越来越小,气氛越来越压抑。那主顾都吓傻了,举着报纸逃也不是,留也不是,任凭那牛憨儿疯狂地蹂躏着自己的双脚。

    我幸灾乐祸地蹲在不远处吃雪糕,我倒要看看牛憨儿等会儿怎么办。

    一伙城管将那牛憨儿围成一圈,一个个金刚怒目地俯视着他。但牛憨儿毫无所觉,把所有的青春和热情都倾注在他的事业上。

    众城管生平未受过如此漠视,面面相觑,忍无可忍。一个壮汉猛扑过去,一把拧住牛憨儿的衣领,忽地一下,老鹰抓小鸡似的,瞬间把那牛憨儿拧到了半空。牛憨儿还沉浸在巨大的工作的热情当中,双手抻着一张绒布条在半空中飞快地摆动,仿佛恨不得把空气也擦得铮亮铮亮的。

    主顾丢了报纸,落荒而逃。好一帮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去一脚踢飞了椅子,又一脚把牛憨儿的木箱子踩得稀烂,一只鞋油膏激烈地喷射了有一米远。

    牛憨儿在半空中醒来,开始挣扎,又哭又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那壮汉闻言将那牛憨儿往地上一顿,牛憨儿双脚无力,一屁股就往地上坐。壮汉趁势摁了他的脑袋,膝盖只一顶,牛憨儿立马以头抢地,跟见了皇帝一样。

    我一边吃雪糕,一边自想道,妈妈的,这样执法,若是我,变个人肉炸弹跟尔等拼了。

    只见那一个长相较文雅的城管走过去,蹲在牛憨儿面前,俯视着牛憨儿晓之以理道,狗日的,谁让你在这擦鞋的?知道你多影响市容吗?

    牛憨儿抬起头,从额头到下巴,皮肉都被地面蹭破了。我看见牛憨儿的眼睛血红,嘴唇上下翕动,我心头大喜,这家伙要发怒了!

    我连忙扔了半截雪糕,跑到跟前去,抱了一双手,往牛憨儿打眼色。牛憨儿看了我一眼,我相信他懂了我的意思,打,打不赢哥哥帮你!

    我正暗地里摩拳擦掌,却亲耳听得那牛憨儿道,我错了!对不起!

    啪地一个耳光,牛憨儿的脸颊上又添了三道血印。

    那文雅城管道,错了?对不起?你是第一次了吗?我见你在这一带转悠好久了,一直没抓住你,你不是腿脚快吗?今天咋不跑了?

    那文雅城管见牛憨儿闭了眼睛,一脸痛苦的样子,也不多说了,站起身,从上衣兜里掏出一本单据,信手就在上面刷剌剌地写。

    牛憨儿听到纸笔之声,连忙睁眼抬头来看,一脸等待老天裁决的末日表情。

    很快,那文雅城管写好了单据,递给牛憨儿看。牛憨儿仰头道,叔叔,我不认字。

    文雅城管皱眉道,我念给你听——你于某年月日在无有区欢乐人间大酒店门口实施无证经营擦皮鞋的行为违反了《罚款创收办法》第四条之规定,依据《罚款创收办法》第十四条之规定,现决定对你处罚如下:没收违法所得,并处罚款五百元人民币整。

    牛憨儿听开头的时候脸色还很平静,我了解他,那是因为他没听懂,但听到最后一句话,他脸色马上就变了。他一下就从地上爬了起来,愁眉苦脸道,城管叔叔,我刷一个皮鞋才一元钱,哪里来五百元交罚款啊?

    文雅城管瞪眼道,嫌多?

    牛憨儿点点头。

    文雅城管立即掏出笔,把最后一句划了,另外写了个数目,递给牛憨儿看。我也踮脚去看,却见赫然写着罚款一千元。

    牛憨儿数目字还是认得的,脚一软就又坐到地上去了。

    妈的,跟咱们装傻?那壮汉发怒了,走过来就踢牛憨儿,那文雅城管连忙一把拉住壮汉,眼珠一转,示意他看旁边。只见许多路人都在驻足观赏。壮汉喃喃骂着,悻悻退到一边去了。几个二流子模样的人立即起哄道,打啊,哥们,上去打啊,不打多没劲!

    文雅城管笑嘻嘻地对牛憨儿道,牛憨儿,你身上有多少钱?

    牛憨儿闻言,连忙掏自己的内衣夹层,掏出来一个鼓胀胀的面巾纸塑料口袋,双目含泪,递给文雅城管道,叔叔,这是我全部的钱了!还有给我妈买药的钱在里边!

    文雅城管皱眉接过塑料口袋,翻开一看,里面两沓一元的零钞,估计约有三十多块钱。

    文雅城管看看几个同事,又看看可怜巴巴的牛憨儿,大发慈悲地说,牛憨儿,这样吧,今天暂且饶了你!

    牛憨儿一听,喜出望外,一下就跪在了文雅城管面前,正要磕头,那文雅城管一把拉住了他道,我还没说完呢——牛憨儿,剩下的不足部分,你务必在三天内交到我城管大队,否则,你以后不但不能在本辖区任何地方擦鞋,而且,你会收到法院的传票,知道吗?

    牛憨儿顿时傻了,双目发直,嘴巴大开。

    城管一行最后蔑视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走不两步,那文雅城管又回头指着地上的烂箱子和一地的鞋油道,牛憨儿,把这里打扫干净再走,听到没有?

    牛憨儿愣跪在那里,仿佛变成了木头人。

    城管走了,围观的人也笑嘻嘻地散了。我走到牛憨儿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牛憨儿没有反应,我递了一叠东西给他。他仍然没有反应,我把那叠东西在他眼前一晃,他立马清醒了,看看我,又看看那叠东西,什么也没说,泪水夺眶而出。

    我问他,想不想要?

    他哭着点了点头。

    我把钞票在手心里摔得嗒嗒地响,我笑道,想要可以,答应我一个条件!

    牛憨儿没说话,泪眼模糊地呆看着我。

    我沉吟道,你得答应我,从今以后,你做人得有个性,有脾气,不能老让人这么欺负你!

    我见他没反应,推了推他肩头道,你答应不?

    牛憨儿点点头,接了那钱,就要来给我磕头,我连忙把他拉起来,对他说,咱们是朋友!

    牛憨儿说,大哥,谢谢你!我借你这些钱交罚款,等我存够了钱,一定还给你!

    我摇头说,不要你还,只要你按我刚才说的去做人,就可以了。

    那怎么可以?牛憨儿瞪眼说,大哥教我怎么做人,是为我好,怎么能让您又教我做人,又给我钱财呢?我妈说了,不能贪别人的财物!大哥,真谢谢你,知道吗,我不能失去擦皮鞋的工作,也不能进监狱,因为我还有个妈妈要养,我妈妈每天都要吃药,没工作就没钱,没钱我妈就!

    我打断他说,牛憨儿,我不关心你别的,我就要你跟我保证,你往后做人要有脾气,要有个性,要雷厉风行,要心狠手辣,要杀人不见血!

    不成,牛憨儿摇头笑道,如果我那么做,我就去坐牢了,我去坐牢了,我妈妈谁来养?

    牛憨儿全不顾惜我的感受,他没有发现我那么哀怨和无助,他又说,大哥,我一定会存钱还给你的。

    牛憨儿为了证实他确实有心要还我钱,非让我去他家,说我找到他家住址,就不怕他跑了。没办法,我跟他回了他的家。

    他的家在城郊,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公路边不远处。几栋老旧楼房夹缝处的一小块长满野草,散落着垃圾的空地中间,搭了个小窝棚,那就是牛憨儿的家。说真的,我很吃惊,但不是吃惊他家穷,而是吃惊他居然敢用个烂窝棚来作为借款的抵押。

    牛憨儿一家两口,他和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叫张桂花,五十多岁,但看起来起码有六七十了。头发花白,身材瘦弱,终日躺在棚子里一张竹编床上,身下垫些破棉絮。

    牛憨儿对他妈妈很好,是个孝子。他的妈妈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去过医院。他妈妈不能下地,终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牛憨儿伺候。牛憨儿说,白天他要出去擦皮鞋,他妈妈就经常把屎尿拉在床上,所以,牛憨儿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着说,家里老是臭哄哄地。

    我坐在窝棚外面的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上抽烟,牛憨儿就在旁边用个铁桶做的灶生火做饭。我看着牛憨儿前后忙碌的身影,暗自总结我近段时期的工作,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牛憨儿之所以不生气,不是他天生没有脾气,而是因为他过于自卑,如果他的家境好一点呢?那么,他的自信心就会恢复。他的自信心一旦恢复,他也就能跟正常人一样发脾气,勃然大怒了。

    但我知道,如果我单纯给他钱,把他变成一个富翁,他是肯定不干的。

    我又想,如果他有个更有尊严的工作呢?

    牛憨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天都快黑了,他在我面前摆下三个石头,又搬来一块木板放在石头上。我一看,居然成了个饭桌,就是歪了一点。牛憨儿嘻嘻一笑,又陆续端来几样菜放在我的跟前,一个水煮白菜,一个水煮青菜,一个水煮鸡蛋,一个水煮肥肉,然后是一大碗水煮米饭——也就是稀饭。牛憨儿挠头笑着说,大哥,你先吃吧,我给我妈喂饭去!

    我笑了,我看着牛憨儿说,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牛憨儿很认真地点头道,大哥,你问。

    我说,牛憨儿,如果我帮你找个工作——你知道,我是做生意的,路子宽,什么工作都没问题——你愿意干什么?

    牛憨儿眼睛一亮,然后笑道,大哥,你没有逗我吧?

    我点头道,我就是在逗你,我不是说要帮你找工作,只是想你发挥下想像力,告诉我实话,你最想干什么工作?

    牛憨儿笑道,大哥,不瞒你,我最想干城管!

    我一听,心头大喜,对呀,那城管每天都是怒气冲冲的,他去干不是正好么?我拍腿笑道,太好了,但你告诉我,为什么呢?

    牛憨儿笑道,大哥,我没文化,人又傻,怕别的干不了!

    我挥手道,知道了,去给你妈妈喂饭吧。

    牛憨儿转身进了窝棚。我夹了一筷子水煮肥肉塞嘴里,立即又吐了。但我很高兴。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我心头成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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