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君王有错,裸体受罚
楚文王,在楚国的历史上属于承前启后式的人物。
楚国源头应始于西周初年。楚地处荆山,区域大不过百里。由芈姓后人西迁至丹水与淅水之间。其氏族酋长鬻熊,据说高龄九十,审时度势,做出重大决策。将氏族首领传其子,背弃商王帝子辛(纣王),投奔周文王。受到文王的重视,成为周朝打天下的重要谋臣,留有《鬻子》传于后世,亦被道家称为奠基者。周武王继位,对荆楚有南征之意。在鬻熊之子熊丽的率领下,举国南迁至睢山与荆山之间,栖于荒野之地。
周成王时,周公避祸于楚,周公感念楚人之德,封熊丽之孙熊绎为楚君。楚国才算正式诞生。《史记·孔子世家》记楚昭王时令尹子西语:“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建都丹阳,本乃一点弹丸之地。
楚君中第一个有作为者,应属熊绎。据《左传·昭今十二年》记载右尹子革答楚灵王语:“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奔,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可以想像的是,熊绎所居之处实属山林蛮荒之地。“筚路蓝缕”意谓熊绎等先君穿着敝衣,坐着柴车,带领族众,向荒山进发。甘苦与共,建国立业。由此可见,楚人在建国百余年,自强不息,艰苦奋斗,昭显楚人锐意进取之精神风貌。
经过百余年的奋力拼搏,熊绎第四代孙,即到了熊渠时代。初露锋芒,趁着中原动乱,开疆拓土,先攻打庸国(湖北竹山境内)。《左传·宣公十二年》“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于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再进行西征和东讨。攻打了今湖北中部的扬越,今湖北鄂州的鄂国,将势力范围推进至江汉平原。
楚人一方面图谋先在长江流域确立自己强国地位,另一方面则要面对周天子南扰抑制其扩张之苦,不得不枕戈待旦保持高度警惕。在这样的生存状况下,楚王具备了强烈的忧患意识。熊渠一系列征战成功,确立了南方大国地位后,决心与周王朝分庭抗礼。开始了楚人最初的“不服周”。分封三子为王。《史记·楚世家》记载熊渠的离经叛道:“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他自称“蛮夷”,甚至成为楚人的精神支柱。楚国设置的官衔多与中原不同。熊渠不愧是楚国历史上的重要开拓者之一。
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迁都洛阳,历史便进入春秋战国时代。平王三十一年(公元前740年),熊通即位楚王。此人可称得上是楚国历史上划时代的人物。攻打姬姓随国,并逼周天子晋升爵位。遭拒后,自立 “楚武王”,成为诸侯中敢于最先称王国君者。他扬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此时,楚国兵强马壮,雄视中原,初露称雄之势。
楚文王继位时,已是人到中年。太多的积蓄抑制于胸,他要雄心勃勃要开拓疆土,问鼎中原。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于周庄王八年(公元前689年),将楚国的都城丹阳(据说在今河南淅川县境内的丹水和淅水交会处)迁到郢(今湖北江陵纪南城)。新都选址甚妙。这里南临长江天险,是一道天然屏障。西靠巴山巫地,李白曾这样描写过它的险要“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东可会富饶的吴地。北直通中原。郢都成为楚国长达411年之久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楚文王迁都后。亲率军队灭了申国(申国故址在今河南南阳市),除掉了周朝南端最大的一个异姓国,将申变成楚国的一个大县。绝了吕国,攻了权国,征了随国,败了郧国。汉东诸国亦成为楚国附属之国。
颇有意味的是,在文王二年(公元前688年)冬,北上伐申之时。楚伐申,必须假道于邓(今湖北襄樊市)。当时的邓国国君祁侯乃文王之舅。文王引兵过邓境时,邓国三位大夫骓甥、聃甥、养甥力主邓侯谋杀文王。《左传·庄公六年》记载“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后君噬齐,其及图之乎?”警告邓侯,楚文王必是邓国大患。邓侯未从,使文王北上,攻灭申国。次年春,楚班师回朝时,途中灭邓。
楚国兼并的小国,在春秋战国时代,有四五十个。《战国策·楚策一》:“楚,天下之强国也。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
楚文王尽管名垂青史,但寻欢作乐,打猎巡游,疏于朝政记载不少。《楚史》称他,“强硬如挟雷带电,诡谲如翻云覆雨。”意思是七分雄鸷,三分昏庸。《吕氏春秋·直谏篇》:“淫于田猎,得茹黄之狗,箘路之矢,以田于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淫,期年不朝”,所谓“良犬、利弓和美女丹之姬”是楚文王的“三宠”。说是楚文王得到了茹邑的良犬,宛邑制作的利箭,兴奋异常、喜不自胜,带到云梦泽巡猎,三个月不返国都。得到丹之姬的美女,宠爱有加,以至整年不上朝。
几位辅政大臣多次规劝,但楚文王并不以为然,依然如故。楚文王的师傅保申(申国人,武王为其聘请)以先王的名义向他进谏。“先王要求臣等竭力辅佐大王。以期大王为一代明君。可大王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中,臣等苦劝不止。臣现按先王遗训,以鞭笞之警醒大王。”
立国于荆山蛮荒之地的楚人,其实是靠武力扩张,才得到生存发展的。如前所述,楚人好战尚武、重国轻君的习性已成为国民习性。所以楚文王贵为一国之君,面对先王遗训,也是无能为力的。他只好认错,保证今后好好打理朝政:“孤王已非幼子,贵为国君,寡人已经知错悔改,无须责罚。”保申跪叩:“臣受先王之托辅佐大王,今大王不受鞭笞乃是不听先王遗命。我宁开罪于大王,也不敢有负先王重托啊!”
文王无奈,表示“敬诺”。只得伏席让保申鞭挞。保申把五十根细荆条扎成一捆,然后高高举起,轻轻落在文王背上;又反复一次,便请文王起身。赤身裸体的君王被如此责罚,死要面子又无可奈何,自我解嘲起来:“其实,哪有半点痛感。”保申听了,痛心疾首,数落文王。臣听说君子受笞为辱,小人受笞为痛。现大王却不以为耻,都是臣之罪呀。于是,保申要投井以死向先王谢罪。文王幡然悔悟,恳切认错,立即行动起来,杀了良犬,断了利箭,放逐了美女。
二、固谏不从,执剑逼君
保申进谏之事,推测应该发生在鬻拳固谏刖足之前。
楚文王禀承其父遗志,在兼并周边小国后,意欲问鼎中原,却苦于没有任何借口。
楚国北边小诸侯国息侯,因为息夫人被蔡侯轻薄无礼,欲借楚国之手灭了蔡国。献计于楚。楚文王大喜,发动对息战争。蔡国国君果然来救,一举俘虏蔡侯。捆回楚国新都,楚文王自认为继位以来,干得卓有成效。一是建立新都,二是敢于藐视周天子,俘虏了姬姓蔡侯。遂决定将蔡侯活煮后以享太庙。
故事的主角鬻拳这时正式出场了。鬻拳,楚之大夫。估计因为性情耿直,不善于应酬于官场,尽管级别颇高,却无实权。因楚人多以祖先名为姓,由此判断乃是鬻熊之后。
在杀蔡侯以享太庙问题上,满朝文武大臣产生了激烈纷争。一派认为蔡侯该杀,他是姬姓周天子之后,属于真正的皇族,杀了此人,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使周边诸侯不敢乱说乱动,臣服于楚;亦可向中原示威,谁敢犯楚,即杀无赦。另一派意见针锋相对完全相悖。楚近年征战连连,灭了许多诸侯小国,尽管楚国现在威震四方,但要以安定人心为主;如杀蔡侯,必会使诸侯们有唇亡齿寒之感,恐激起各国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满朝议事,两派僵持,不相上下。楚文王对两派意见,表达了自己的侧重点。他的态度其实已经明朗,只要是赞同将蔡侯享太庙的大臣,他便与之议论得十分热烈;对那些反对者,他便不顾最高仲裁者的身份对之态度漠然,甚至是冷嘲热讽。他就是要让满朝文武对他的态度一目了然。
鬻拳此人,被大臣私下称之为莽汉。他崇尚武力征服,似乎比任何人都要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此次纷争,他在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地站在反对杀蔡侯的行列中,尽管楚文王对他的议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对他的态度始终和颜悦色。希望他回到正确的路线上来,他始终坚持己见,据理力争,毫不妥协。此人掺和反对者中,实出楚王意外,大扫楚王之兴。
楚文王见廷议反对者众多,一时难以决断,便行暂时拖延之计。他亮出底牌:“孤意已决。下次再议。”尽管有“下次再议”之说,众臣知晓,但王意决然。只是要那些反对者聪明一点,不要过于逆着风头而上。
满朝文武,因此闹得个不欢而散。下次廷议,楚文王公开说明自己的主张。他认为自己乃是禀承先君遗志,如欲问鼎中原,必先拿蔡侯祭刀也。楚文王侃侃而谈,蔡国者,乃是周武王伐商后分封的十二个诸侯国之一,强势百年,其历史地位不可低估。首任国君蔡叔度,系周文王四子。血统纯正。文王做了个砍杀的坚定手势:“杀蔡侯,服诸侯,以震周天子!”
朝廷上鸦雀无声。反对者被楚文王的凌厉气势压倒。楚文王就要做出快刀斩乱麻的架势,趁反对者难以招架之时,让蔡侯的项上人头落地。
这时一个巨型身影跃到楚王座前。众臣一见,皆吓出了一身冷汗。鬻拳居然敢手持佩剑,怒容满面地一个箭步冲到君王面前。如果说楚文王刚才的宣示,让反对派一时难有回旋余地,这鬻拳的举动,则像个孙行者的定身法,让满朝文武大臣定在原地无法动弹了。只见鬻拳左手拽着楚文王袍袖,右手用佩剑逼着楚王脖颈处:“臣当与王俱死,不忍见王之失诸侯也。”
楚文王面对如此突变,几乎无法盘算,只有大惊失色的份儿了,他连声道:“孤从汝,孤从汝!”情形急转直下。楚文王尽管被逼迫同意不杀蔡侯,但对自己被剑谏胁迫自然恼羞成怒。君无戏言,他虽然当着满朝文武同意不杀蔡侯,但他此刻咬牙切齿,暗想绝对不会饶恕这个敢于拿剑唯他是问者。以楚文王死要面子的个性,他必慷慨陈词一番,甚至定鬻拳死罪,以正朝纲。不如此,人臣执剑唯他是问,今后这个君王没法干了。
哪知鬻拳见君王幡然悔悟,便匍匐在地,对楚文王谢罪道:“大王幸听臣言,乃楚国之福;然臣而劫君,罪当万死,请伏斧钺。”他的意思是大王同意了臣子的请求,这是楚国之福。然臣子劝谏方式有违君臣之道,如今后有人效尤,国将不国,君将不君。尽管君王现在没有惩罚于我,但臣要自我惩罚,要昭示天下人,臣的行为乃十足的大逆不道。
于是,手抬起剑砍下,奋力斩向自己的足踝。他强忍巨痛对群臣说:“人臣有无礼于君王者,当视此!”
楚文王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自罚。此举足以说明,他的忠心可鉴日月,并不是有人怀疑他收了蔡侯的贿赂。于是,他不得不心悦诚服地叹了一口气:“卿忠心贯日月,孤不罪汝!”
快痛得昏死过去的鬻拳,涕泗滂沱:“大王虽赦臣,然臣何敢自赦!”
楚国的宫殿之中,在极其短暂的一刻工夫,上演了一出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楚文王和鬻拳的行为足让后人感慨不已。
三、守门小吏,拒君皇门
楚文王因感动于他(鬻拳)的忠贞,遂让他做了大阍(音荤),管理宫门。被臣民尊称(其)为“大伯”,并允许其后世袭大阍之职。此位卑之职,却再次埋下使一代君王大跌面子的伏笔,自然也彪炳千秋。
公元前676年即楚文王十五年,巴人率军进攻楚国。巴人本来同样是一个蛮夷氏族,除了孔武有力,骁勇善战外,与楚国的铁器时代相比,应该处在原始状态。楚人对他们一向疏于防犯(防范),偏偏这里出了事。巴人来势凶猛,很快就攻破了那处城(今湖北荆门东南)。
那处城,原本是殷商所建诸侯国权国,到了周朝,也依原状维持着。灭权国(者)应是楚武王之举。据史家认为,那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县级政权。由楚大夫斗缗管理。斗缗为守尹后,意欲成一方诸侯。养了几年兵马,以为可以与楚国分庭抗礼。楚武王震怒,派兵围剿,杀死斗缗。派出楚国皇亲国戚阎敖治理。
这个阎敖,为楚国贵族出身,养尊处优惯了。楚王因为有前车之鉴,原以为派皇族不至于野心勃勃,但此人能力太有限了。本想西南一带难出战事,所以那处城守军一向不多,想不到巴人竟敢以卵击石。巴人来犯,大军压境,阎敖吓破了胆。阎敖见事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便潜水而逃,只身回到楚国的国都。
守尹逃回,责罚是免不了的。楚文王感到在巴人面前失了城池,大丢颜面。文王大怒,处死了阎敖。阎敖在楚国上层社会很有根基,如此重的处罚,激起了贵族的反叛。阎敖一族串通报复,竟与巴人共同谋反。
次年春(公元前675年),楚文王亲自带兵迎战巴人。却在津地(今湖北江陵县一带),被巴人和阎敖族群打得大败,楚文王也中了数处箭伤。他见处境不利,原打算撤回都城,好不容易退回到国都,却见城门紧闭,吃了个闭门羹。这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人,自然是鬻拳无疑。他命令守门兵士,无论是谁,败军之将不得入城,擅开城门者斩。
我们可以料到,楚文王打了败仗,但楚师尚不至于达到溃不成军的地步。巴人亦知自己不自量力,见好就收,胜而退走。楚王率师回郢都,就是他当时认为忠心可鉴日月的大夫鬻拳,拒不让国君入城。城上城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守门小吏,一个堂堂一国之君,肯定进行了精彩的对话。“大王此战告捷,定是凯旋而归,班师回朝?恕臣等不能远迎。”
见楚王一时难以回答。鬻拳故作惊讶道:“大王凯旋,理应大开城门,如白天还朝,文武百官出宫门相迎;此黑夜归来,理应张灯结彩才是。”
楚文王羞得满脸通红,只好讪讪答道:“非也,败而归。”
这下由鬻拳责问了,“请问大王,守尹阎敖败于巴人,今何在?”
楚王声若蚊蚋:“他弃百姓于不顾,临阵脱逃,死罪难免,已被处斩。”
城上城下,一下子都选择了沉默。尚武好斗的楚国,甚至有一个这样的传统。得胜者凯旋而归,享受一切荣耀;失败者羞愧自尽,以谢罪天下。
面对鬻拳这样率直之人,楚文王已是束手无策。现巴人已去,他去追赶,新败之军,在凶悍巴人面前已失斗志,未必会赢。如果败而回都,关于门外会给国人留下大大的话柄。楚王心里盘算一会儿,又大大地叹了口气,他不能不承认,这个鬻拳真乃寡人克星。罢了!他尽管使君王大失颜面,应是苦谏,良药苦口利于病。楚文王只好转身率队向北打去。亲征了黄国(今天河南省潢川县)。黄国乃是淮水上游的一个小国。公族为赢姓,与息国为邻。
伐黄国,楚王感到对国人有所交待,才敢班师回朝。但在回国途中,楚文王在湫(今湖北钟祥市北),箭伤感染,无法及时医治,陡然去世。
楚人为楚文王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鬻拳当是独自一人坐着轮椅上,来到楚文王陵墓前,横剑自杀。
写此文,本人原是受了鬻拳之感染。为他的忠君,为他的勇气,为他的固谏。但由此我亦联想到楚国国君的伟大。经过楚人八百年之久的开拓,楚国“地方五千里”,东临大海,南抵五岭,西包巴蜀,北绕颖洄。据考察其地跨今十一省,兼县三百余。疆域几乎是今天的南半个中国,产生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王朝。
所以本人在该篇开头,特别将楚国的几代有作为的君国加以叙述。使我们清晰地了解到,楚国之所以能产生如鬻拳大夫的环境。
我们感到一方面鬻拳对君王的劝谏,是以楚国的利益为根本所在。他的固谏强谏门谏表现了一位忠君之臣为国忘我,大义凛然的勇气和刚直不阿。另一方面,鬻拳的劝谏行为,又是一种对君王的冒犯,形式上与忤逆的结合,却对君王犯下了威逼重罪。
这里,我们看到楚君的胸襟何其大也,但这种胸怀不可能是建立在虚无基础之上的。国家的根本利益高于君主个人的利益,以战求胜是当时国民最大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