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快要到了。这是羽族一年一度的起飞日,也是青年男女借机表示爱慕的日子,用人类
喜欢的形容方式,这是个吉日。
风氏家族的前任族长风长青在七夕前的某个夏夜心力交瘁而亡,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给风家
带来什么阴影。人走茶凉,风长青的族长两个字前面还要加上“前任”,那就一文不值了
。所以他被草草入殓,新族长假惺惺地滴出几滴眼泪,送走了这位昔日的枭雄,然后迅速
离开墓地,开始布置他任族长后的第一次七夕庆典。
在一片闹哄哄的喜庆气氛中,风笑颜大概是风宅里唯一一个高兴不起来的人。这并不是因
为她孤身一人没有红线可牵所以无处话凄凉,而是身世问题突然比以前沉重了几十倍,压
得她喘不过气来。风长青临死前不过说了短短几句话,却句句惊心,其中似乎包含了很多
错综复杂的线索。可惜此人已死,肚子里藏着再多的秘密也已经没办法挖出来了。风笑颜
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一直无心再去修复日志,思考着除了死去的风长青之外,自己还能找
到谁去盘问。
偏偏门外一直悉悉索索传来各种各样的噪音,吵得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终于忍不住了,
怒冲冲地推开门:“吵什么吵什么!大白天的不要人睡觉啦!”
这话无疑说得有点奇怪,但门外正在往一棵棵大树上悬吊饰物的女仆还是很紧张。毕竟仆
人们的地位比远房子弟更低,任谁都可以把他们呼来喝去。她也并不知道风笑颜的底细,
看这个年轻姑娘如此嚣张,保不齐是某个大人物的女儿或者姘头呢。所以她不声不响地搬
起装着各种饰物的筐子,快步离开了。风笑颜反而有点内疚,但那个女仆畏缩的背影却一
下子提醒了她一点什么。她回忆起了许多年前,风长青在猜测为何她被囚禁的母亲会找到
她时所说的话:“我也不知道是谁把你的居所告诉了她,也许是某些同情心过剩的仆妇。
”
是应该存在着这么一个人,风笑颜想着,给家族里一个被秘密关押起来疯女人送饭的仆妇
。而这个人似乎也在她的视野里出现过。那是在母亲死后不久的一天,她再一次在深夜里
出门,偷偷摸摸跑到母亲那间被烧掉的房屋外,默默地流泪。但没过一会儿,她听到一阵
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慌忙躲到一棵树后去。好在那时年纪尚幼,身量短小,躲起来不会被
发现。
来的人出乎她意料,是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女子。这个仆妇跪在一片焦黑的废墟外,压低
着声音哀伤地哭泣着,暗夜里听起来犹如鬼魅。风笑颜只觉得一阵阵背脊发凉,动也不敢
动一下。好容易等到仆妇离开了,她才赶紧溜回房去。
当时只有三岁的风笑颜,并没有过多地去思考这个仆妇的身份,十七年后回想起来,她猛
然醒悟到:这一定就是那个暗中向母亲透露自己所在的人!
那个仆妇的左腿微跛,发色是羽族中较为少见的深褐色,倒也算是有可以辨认的特征。然
而事隔将近二十年,她到底还在不在人世都很难讲,即便活着,也未必还在风家做事。
但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无论如何也得捞着。风笑颜咬牙切齿地想着,开始在风宅里
打探这个仆妇的下落。风长青的死去并非全无好处,再也没有人知道风笑颜究竟危险在哪
儿,或者说风笑颜的父母究竟危险在哪儿,所以她大摇大摆自由出入,也没人去管她。
羽族是一个等级观念鲜明、等级制度森严的种族,仆人这样的贱民向来不会受到上等人的
关注。所以风笑颜根本不打算去找风氏的同族查问,而是成天和一帮所谓下等人混在一起
。她倒是从小被冷落惯了,从来没把这种阶级的划分当回事,所以很容易能和仆人、马夫
、园丁、厨师们打成一片。两天之后,就在七夕的前夜,一个刚刚从外地为风府小姐们采
买归来的老仆解答了风笑颜的问题。
“哦,那个是吕嫂嘛,”老仆的记性不错,“在风家呆了一辈子,前年因为耳朵不好使了
,听不清召唤,这才告老不做了的。但是按照规矩,她一辈子都卖给了风家,风家会给她
养老,死后也会有一块仆人的墓地的。”
“就是说她现在还没死?”风笑颜大喜过望,“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我也忘了她住在哪儿啦,不过她并没有离开雁都,”老仆想了想,“每年七夕的时候,
她都会回到风家来,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她虽然上了年纪,身子骨还挺硬朗的。”
那就好,风笑颜舒了口气,不会像风长青那样话说到一半就断气啦。她焦躁不安地熬过了
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终于等到了七夕之夜。
和人类恨不能把地皮都炸裂的各种喜庆节日不同,羽人们的节日也仍然是宁静淡雅的。那
些头一次感受飞翔的孩子们聚集在空地上,紧张地等待着月力最强大的那一刻,以便展翅
高飞。风笑颜看着孩子们生动的笑脸,不觉回想起自己当年试飞的时候。虽然自己很快就
感应到了月力,凝聚出了一对相当漂亮的羽翼,飞得也很顺畅,却几乎没有换来任何的喝
彩。风长青看着自己飞翔的姿态时,表情更是复杂,似乎希望风笑颜的本事越差越好,以
免日后像母亲一样给他老人家惹麻烦。
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心酸,风笑颜呸了一声,从满脸欢愉的人群中穿过,寻找到了聚集在
一起的仆从们。身份所限,他们不能和主人们一同庆祝,但这似乎更能让他们放得开。上
等人有上等人的快乐,贱民有贱民的快乐,羽族在这方面的哲学是:各得其乐,互不干扰
。
所以风笑颜的出现显得很奇怪,但她并不顾忌旁人略带惊奇的眼神,寻找着那位吕嫂。运
气不错,她很快就找到了。因为这位吕嫂显然是个开朗的人,她虽然耳背,却仍然很高兴
地和旁人交谈,而她唯恐旁人像她那样听不清楚,说话的嗓门尤其大。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这位苍老而健壮的老妇人说,“所以我宁可做个聋子,也绝不做
瞎子。我要留着这双眼睛看月亮哪。”
刚说完这句话,她忽然住了口,呆呆地看着走到她眼前的风笑颜。风笑颜看着这张脸,不
会错的,就是这个仆妇。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也偶尔在风宅见到过这位吕嫂,但吕嫂从没
主动和她说过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但此时此刻,风笑颜径直走向她的举动无疑是一个信号,让她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她
盯着风笑颜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着僻静处走去,虽然腿有点跛,走得却不慢。风
笑颜快步跟在身后。
可是该怎么表述我的问题呢?风笑颜苦恼地想,对方听不见呀,我又不敢扯破了嗓子大声
喊。而这些老年的仆妇,多半都是不识字的。她只能尝试着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不断比划
着面部的轮廓,吕嫂看着她忙乱的动作,摇了摇头。
“不用忙活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吕嫂也明白这是个秘密,所以极力压低声音,让她
的嗓子显得很别扭,“我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伺候你娘,还有你娘的姐姐。所以后来你娘
发疯之后,舅爷一直让我给她送饭,因为别人送饭去她一定是不肯吃的。”
风笑颜听到“舅爷”的称呼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指的风长青,而她也意识到,
吕嫂和风长青一样,也知道发疯的女人并非姐姐风宿云,而是妹妹风栖云。吕嫂接着说: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娘会发疯吧?我也觉得奇怪,但他们三个人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
多,只能瞎猜而已。我的耳朵不好使,你问什么我也听不见,干脆我就把她们姐妹俩和姑
爷的事情都给你讲一遍。”
风笑颜点点头,吕嫂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思索应该从哪里讲起:“大小姐和二小姐
从生下来就长得比一般的孪生子更加想象,直到成年都还经常被人错认,不过虽然从小一
起长大,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她们姐妹俩都是秘术师的体质,具体我也不懂,
反正就是说当秘术师最好,而她们也足够聪明,到了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风家排得上号
的优秀秘术师了。不过她们就算在学习秘术方面脾气也大不一样,我听说,大小姐学的是
……好的秘术,而二小姐喜欢坏的,就像她们的性格一样。我不是说二小姐坏,她只是从
来不爱守规矩,老喜欢和舅爷顶嘴,大小姐和她正相反,像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什么好的秘术坏的秘术,风笑颜有些麻木地想,只要都是用来杀人的,就无所谓什么好坏
正邪光明黑暗。但她并没有说什么,看着吕嫂的神情变得凝重而哀伤:“后来有一次,二
小姐在外面和别人打了一架,她用秘术打死了两个人,回到家之后不久,别人找上门来寻
仇。舅爷当然不会让旁人在风家讨到便宜,但赶走他们之后,舅爷却非常生气,要重罚二
小姐。大小姐也很不高兴,说了她几句,结果他们就闹翻啦。二小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声称从此再也不和风家发生任何联系,临走前还放火烧了几间房子。舅爷更恼火啦,所
以后来风家人极少谈及她的事情。”
我娘好威风啊,风笑颜很不正义很不光明地想,这种脾气我喜欢。吕嫂说到这里,叹了口
气:“其实二小姐稍微服一下软就没事了的,但她就是脾气太倔。后来有那么一年半载的
她都没有回来过,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为了大小姐的婚事了。那一年也是在七夕,不
对,七夕之后的第二天,姑爷突然登门拜访,而且一出现就直截了当地描述了大小姐的长
相,声称在七夕之夜对她一见钟情,所以想要提亲。开始家里人以为是有什么小流氓捣乱
,想要去教训他,结果一动手发现他很厉害,知道不对劲,这才去请了舅爷来。”
“结果舅爷很客气地请他进屋,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总之到了最后,舅爷宣布,同意
他求亲的请求,决定把大小姐嫁给他。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很吃惊,但是族长的话也没有
人敢多说什么。所以几天之后,大小姐嫁给了姑爷,听说那是最近一百多年来,第一次有
风家嫡系的女子嫁给一个人类,人家都说,这桩婚姻可以和当年云家的云灭娶走风氏族长
的女儿媲美了。”
云家的云灭,风氏族长的女儿,风笑颜想象着云灭当年的威风模样,再想想穷小子云湛,
禁不住撇撇嘴。吕嫂不明所以,以为她是在对这桩婚姻表示不满:“唉,别说是你了,所
有人都在奇怪。不过很快有人传说,说新姑爷曾经给宁南云氏找过大麻烦,杀了他们不少
人,大家这才有点明白了。云家的仇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何况姑爷的秘术那么厉害,让
他替我们打架肯定很好用。对不起,我们下人不怎么会说话,但我想舅爷就是觉得他能帮
我们打云家,才把大小姐嫁给他的。他那时候甚至连大小姐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就一路
跟到了风家,唉,大家都说,这是个靠不住的好色的家伙……”
“谁也没想到,这种说法后来居然被证实了。成亲之后,小两口到外面游山玩水去了,一
个月后回到风家,没待多久,二小姐就回来了。她谁也不理,直接找到了大小姐和姑爷,
三个人大吵了一架。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吵的是什么,但看着二小姐和姑爷像是早就认识
,自然也有很多猜疑了。这一架吵完,二小姐就走了,但几天之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姑爷不知道怎么的发了疯,无缘无故杀死了十一个风家的人,然后带着大小姐走掉了,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看来吕嫂知道的三人之间的纠缠前事,确实就这么多了。风笑颜靠在一棵树上,回想起风
长青临死前说的话:“更何况……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对,是你生生拆散了他们。”她越
想越觉得这桩婚姻以及母亲风栖云的再度出现大有蹊跷,显然里面藏着很深的隐情。
一对孪生姐妹,她苦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孪生姐妹的特点是什么?毫无疑问,最直观的
一点就是长相近似。而吕嫂也说了,这姐妹两人长得比一般孪生子还像,多数时候难以辨
别。那么……她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龙斯跃这个糊涂蛋,求亲的时候根本认错人了!他在七夕庆典上看到的是妹妹风栖云,而
不是姐姐风宿云。想来风栖云当时不知为了什么,回到了雁都,并且在欢快的庆典中出没
过,只是没有回过风家,所以风家人并不知道她回来过。龙斯跃事后找人打听,旁人一定
会把她当成长在雁都的风宿云,于是龙斯跃据此莽莽撞撞地打上门去求亲了。这真是一门
稀里糊涂的亲事。
当然了,父亲这种天生情种的作派无疑很能吸引年轻姑娘,何况综合各方面的说法,此人
相貌英俊(风笑颜有些自恋地想,看我这么漂亮,也能想到我父亲绝不会丑)。而他和宁
南云家有仇,又身怀绝艺,简直是风长青梦寐以求的招揽对象。在那个时代,一直守护在
云家的箭神云灭根本就是风家的噩梦,风长青一定也很愿意找到一个连云灭都没能抓住的
人才来与之相抗。而对于一向听话的风宿云来说,羽族一贯有长辈指定婚姻的传统,家族
安排的婚事她本来就不好抗拒,何况龙斯跃的长相和风度都一定不让她反感。所以风长青
和风宿云得到的,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美妙结局;龙斯跃本来就对那位令他一见倾心的美女
并不了解,也很难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于是最大的问题发生在了风栖云身上。她本来就和家族的关系十分紧张了,这时候听说这
么一门亲事,很容易就可以猜到事实的真相。到了那时候,她的满腔妒火和愤恨,恐怕是
压抑不住的。或者说,她其实未必就对龙斯跃真有什么放不下的情愫,但仅仅是不能接受
“一个看上了我的男人最后稀里糊涂娶了我姐姐”这一事实。于是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我还有一个问题。”风笑颜刚说出口,想起吕嫂听不见。于是她伸手冲着自己一通比划
,吕嫂很快明白了她想问什么:“你想问你的身世,对不对?”
风笑颜点点头。吕嫂凝视着她的脸,眼神显得很柔和:“你长得真像你娘啊。大概就在大
小姐和姑爷离开之后九个月左右,有一天夜里,舅爷忽然带了你娘回来。那时候她浑身是
血,即将临盆,一只眼睛刚刚被人弄瞎了,而且脑子已经很不清醒。舅爷没有告诉别人,
除了他几个最亲近的随从,就只叫了我去照顾你娘,而你……就是我接生下来的。”
风笑颜看出了吕嫂眼神里的怜爱之情,她也明白,对于这个风烛残年的半聋老人来说,在
她身上或许还寄托了一些对风宿云、风栖云姐妹昔日的怀念。她抓住老人苍老的手,轻轻
贴在自己脸上,老人的身体一震,双目中慢慢有了泪光。
“你娘疯啦,再也好不了了,”吕嫂凄凉地说,“但是她还记得她有一个孩子,总是不停
地念叨着要找她的女儿,还念叨着要找孩子的父亲龙斯跃,舅爷这才知道,这个孩子是龙
斯跃的。他很生气,觉得你娘未嫁却和自己的姐夫私通生子,简直是家族的奇耻大辱。所
以他把二小姐关起来了,如果有人发现她的存在,他就告诉他们这是大小姐——至少在生
孩子这件事上算是名正言顺。后来我实在不忍心看她成天都想念着你,就偷偷告诉她你很
好。她不相信,我就把你住在哪里说了出来,以便显得可信,没想到她真的会去找你……
”
四周传来一片欢呼声,那是这个夜晚月力最强盛的时刻,即便是无翼民在这时候都会感到
飘飘欲飞,因此羽人们的快乐达到了顶点,忘情地发出喧嚷之声。但对于风笑颜而言,此
刻的心头充满混乱,无论如何与欢乐不沾边。趁着欢呼声响起,足以掩盖她的语声,她贴
在吕嫂耳边,大声说,“有一个问题我必须知道,你怎么认出我娘就是二小姐的?”
“她身上戴着她自己的饰物啊,”吕嫂说,“大小姐和二小姐打扮的风格是不一样的。”
“除了饰物呢,有没有任何肉体上的印记,比如痣、胎记、伤疤?”
吕嫂皱起眉头想了很久:“还真是没有。不过从那天晚上开始有了,她瞎了一只眼睛啊。
”
“你先别哭!”风笑颜比吕嫂更难受,但还是咬牙问道,“说到眼睛,我娘在离家之前,
是不是曾和一些独眼人有过往来?”
“有,当然有,二小姐以前交了好多秘术师朋友,后来就跟着他们学坏了。她离家之前,
的确被看到过和独眼人交朋友,让舅爷很生气,还骂她,说她干脆挖掉自己的眼珠子好啦
。舅爷真不该说那种话啊,坏话经常是要应验的,那天晚上见到二小姐时,她的眼睛也是
那样血肉模糊的,真是可怕啊。”
“那你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吗?”风笑颜嗓子都快喊破了。她牢牢记住吕嫂告诉
她的地点,快步离开了风家。母亲死去那一夜的凄厉惨叫又开始在她心头盘旋,让她觉得
在风家多呆一小会儿都会憋闷得要昏过去。在她的身后,人们短暂的纵情欢唱结束了,一
切似乎又复归羽人们特有的秩序,只有在天空,还有无数洁白的羽翼在幸福地翱翔。
第二天下午,风笑颜找到了当初发现她母亲的地方。那是一片叫做跑马溪的平坦林地,属
于雁都城风家产业的一部分,过去通常被风家用来举行各种大型的集会或仪式。在风笑颜
十岁的时候,风宅经过扩建,又吞并了大量土地,于是各种仪式可以直接在风家的院落里
进行,不必再去跑马溪了。现在这里只住着风家的老仆人康平及其家人,负责看管这片暂
时没什么用的土地。
风笑颜来到那间简陋的树屋外,正打算敲门,想了想又把手缩了回去。既然风长青是在这
里找到她母亲的,不对康平做一些警告与恐吓是不可能的。要是直截了当地盘问,以对方
的身份肯定什么都不敢说。得采取一些特殊手段才行。当前最大的好处就在于,风长青死
了,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都可以用来作为恐吓的道具,只不过受益人就截然不同了。她
换出一张严峻的脸,重重一脚,踢开了门。
“我真的不是老族长的人!”康平吓得浑身哆嗦,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在风家做了一辈
子,和老族长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再说了,我只是个贱民,无权无势也没学过武艺,就算
想要给他卖命,也得有那个本事哪!”
“那可不见得,”风笑颜绷着脸,“正因为你太不起眼了,所以风长青才有可能把一些重
大的秘密交给你保管,反正没人会注意你。”
康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我真的冤枉啊!求求您放过我吧!”
康平的家人躲在门后,偷偷向外张望,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风笑颜看看戏唱得差不多了
,神情忽然转向柔和:“其实我也觉得,你在风家勤勤恳恳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什么
劣迹,并不像是会当风长青走狗的人。”
老仆人拼命点头,简直要扑地磕头了,风笑颜接着说:“所以呢,你也不妨把你过去和风
长青有过的接触都告诉我。也许有些事情,是风长青蛊惑你或者逼迫你做的,你自己也并
不知道,这一点我当然会考虑,决不会为难你。但前提是,你得把你所知道的都讲出来,
漏一个字都不行!”
最后一句话声色俱厉,康平又是浑身一颤,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记忆:“嗯,我想想,我想
想。七年前的木神祭,他遇到了我,夸我多年来看守跑马溪有功,让人送了我一匹东陆的
丝绸;三十年前,我生儿子的时候,他也给我送了点补品。哎呀不对,三十年前的族长还
是风贺老爷呢,我记混啦!……”
上了年纪的老仆人东拉西扯,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挖掘着和风长青有关的零碎,还不时张冠
李戴一番。风笑颜很耐心地等着,终于,在几乎把自己的人生轨迹重画了一遍之后,康平
触及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件往事。
“对了,您说到秘密,大概在二十年前的时候吧,我还真替他保守过一件秘密!”康平兴
奋地说,“那一天晚上我正提着灯巡视,忽然听到林子里有什么人在争吵。我刚刚赶过去
,还没看清楚人影,就呼啦啦一大片闪光,闪得我眼睛都花了。”
风笑颜握紧了拳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接着说。”
“我被吓坏了,不知道是不是林子里闹鬼,不敢靠近,”康平继续说,“正站在原地不知
道该怎么办,一个黑影一下子从林子里钻出来,速度很快,差点撞上我,吓得我摔了个跟
头。等我爬起来,黑影已经不见了,但我能闻到一股香味。所以那个黑影可能也是女人。
”
女人?风笑颜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说‘也是’?”
“因为树林里还有一个,”康平说,“是个大肚婆,满身满脸都是血,看起来很可怕。不
知道谁在那里布置了一个机关,她胸口中了箭,但是运气很好,居然没偏了一点,没有中
心脏。我知道出事了,赶紧连夜去府里报告。结果老族长亲自来了,把那个女人弄走了。
他警告我,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所以后来我谁也没说。”
“你做得很对,”风笑颜动作僵硬地放了一枚银毫在他手心,“记住,你今天没有见过我
,而过去的秘密,今后仍然是秘密。”
感激涕零的康平不住点头哈腰,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风家的斥候全身都在发抖,以至于走
路时差点摔倒在地上。
刚刚离开康平的视线,风笑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
自己不放声哭出来。从最初听到风长青临死前的话就开始起疑,到其后与吕嫂交谈后的疑
心更重,再到刚才听完康平的叙述,她觉得自己的猜疑终于得到了大部分的证实。
疯女人的确是自己的母亲,但她并不像风长青和吕嫂所认为的那样,是与姐夫私通的妹妹
风栖云。正相反,她就是龙斯跃的原配妻子、姐姐风宿云,而这一切都是风栖云的恶毒的
布局!
愤怒和屈辱的眼泪一滴滴溅落到地上,风笑颜觉得自己出生后还没有哭得那么厉害过。一
开始她就在怀疑,以两姐妹的性格,风宿云怎么会把风栖云害到那么惨?在她所听到的所
有描述中,一步步滑向堕落深渊的,都应该是风栖云才对。而听了三个人不同角度的讲述
后,她慢慢理清了思路。
风栖云痛恨姐姐夺走了龙斯跃,一直想要报复,而她最终想出来的方法竟然是——和自己
的孪生姐姐对调身份!她要杀害风宿云,然后自己假扮成风宿云,从此和龙斯跃在一起。
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姐姐骗到了跑马溪的树林里,袭击了已经有身孕的她,然后和她对
换了私人饰物。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想起了自己已经被刺瞎的左眼,因为拜在丧乱之
神的座下而失去的左眼,这是个容易露馅的环节,因为不能保证是否有人曾经见到过独眼
的自己,并且告知风长青。所以她一不做二不休,狠毒地挖掉了风宿云的眼睛,以免被看
穿。挖眼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旁人把姐姐认成她。
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风笑颜想起风栖云的残忍就觉得不寒而栗。幸好那个偷袭的机关偏
了一点,而康平的出现让风栖云受惊并赶忙逃走,不然风宿云已经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死去
了,并且会被一直认成妹妹。
幸好事实并非那样,风笑颜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燃烧起来了,母亲又在痛苦中多活了三年,
却把复仇的火种留在了女儿的心里。我不知道风栖云现在躲到哪里去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那我只能把仇恨之火烧向把风栖云变得如此邪恶的丧乱之神。
我要摧毁丧乱之神。风笑颜默默地立下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