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进二十多海里,就将进入唐国的海上警戒线。到了那个时候,想回头也已经晚了,
战争一触即发。
石秋瞳默默坐在船头,看着夜空中细细的弯月。八月的滁潦海阴晴不定,刚刚送给了船队
一次大风浪,紧接着又突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军舰划破海浪的声音都好像一首悠扬的歌。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理智的人,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但当听到
云湛被困在海盗巢穴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某种烈酒般的激烈情绪支配了
她的头脑。当国主再一次提出“唐国的水师调动摆明了是向我示威,我们的水师也必须压
过去待命”时,她破天荒地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反而主动承担了任务。如今两国水师
一边号称清剿海盗,一边号称“例行军演”,彼此虎视眈眈。
可是我真的要打过去吗?她一遍遍地反复问自己,为了一个男人,我可以发动一场战争吗
?这不像是我的作风,但为什么我的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唆使我这么做呢?
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前方海域忽然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不久斥候前来报告:“有
一艘海盗船闯进了我们的警戒区域,船上打着白旗,炮也拆掉了,行驶速度很快。”
海盗船?石秋瞳有些纳闷,但她还是吩咐下去,截住那艘船,把船上的人都带到自己的座
船上来。当来人刚刚跳上座船的甲板,石秋瞳霍然站起,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
那是云湛,活生生的云湛。他看起来有些睡眠不足,不过总体还算好,尤其标志性的歪嘴
坏笑半点也没变。
“对不起,让你担惊受怕了,”云湛走到跟前,握住她的手,双手的温暖告诉了她,这的
确是活人,不是幻象,“我没事。你千万别和唐国开战,不然就中敌人的计了。”
“你们的船和唐国的船都太难抢,”云湛说,“但是海盗总归脑子要笨点。这些日子你们
双方大张旗鼓,大部分海域海盗船都不敢进去,海盗们都快饿死了,不得已转到陆上去抢
劫。我们稍微放点诱饵,他们就会中招,反倒蚀了自己的船。”
他说得很轻松,但乌黑的眼圈说明他这几天几乎完全是不眠不休,体力到了极限,否则也
不至于被区区海盗在手背上刮出一道伤口。石秋瞳替他包扎好伤口,轻声说:“但不管怎
么样,你赶到了。你想要做的事情,总是能做到的。”
云湛苦笑一声:“也许我更像一匹狼,不到完全断气,就不肯把爪子和牙齿收回去。”他
把自己中州之行的所有收获扼要向石秋瞳说了一遍,石秋瞳有些恍悟:“原来他们调动这
些水师,是为了帮助那个老妖怪攻占辰月教的法器库?”
云湛摇摇头:“如果真这么想,就上当了。”
石秋瞳不解地看着他,云湛大字摊开地往椅子上一靠:“我也是从听说你被诱出兵的时候
开始想这个问题的。如果单纯只是想要打下法器库,也许这次唐国的水师出动还能讲得通
,但再把衍国水师拉过去打一架,就不对劲了。如果是要积蓄足够的实力抢占法器库,为
什么要以这场预谋中的海战来大幅削弱呢?”
“确实有些奇怪,”石秋瞳点点头,“这一仗要是真打起来了,就算唐国能胜,也会是惨
胜。我也想不明白他们的目的所在了。”
“我这一路上没法睡觉,一直都在琢磨着这回事,”云湛揉着眼角,“后来我终于想明白
了,这是个一石二鸟的连环计。”
“怎么一石二鸟?”
“首先,法器库一定不在海上,曲江离那个老混蛋被人骗多了,学乖了,自己也开始骗人
了。他故意告诉唐国国主出动水师,以便转移我们的视线。所以我和萝漪是第一只鸟。另
一方面,他一定也不信任唐国国主,如果能借这个机会挑唆你们两个国家大斗一场,对于
他获得法器后的迅速崛起也会有帮助。唐国和衍国就是这第二只鸟。”
他补充说:“曲江离最忌惮的,其实是辰月教,他向唐国求助其实最想对付的也是辰月教
,而不是当年的背叛者。”
“幸好你及时阻止了这场战争,”石秋瞳长舒一口气,“不过,法器库究竟在哪里呢?”
云湛一脸的苦恼:“这就是现在最致命的问题。根据那份十五年前的日志,那个胆子贼大
的旅行家认定自己是在一个海岛上,而根据其他零星字句的提示,他在登岛前最后的方位
是中州西海岸。如果法器库并没有藏在海里,那他为什么会感觉自己被装在船上颠簸了那
么久呢?”
“难道是那条船只是故意在海上兜了个圈子、最后又回到了岸上?”
“也不对,因为他所经受的陆路行程很短,如果是在岸上,恐怕没办法隐藏。要知道水面
上的颠簸和陆地上的颠簸完全是两回事,他不可能混淆的。”
石秋瞳摇摇头:“本来想让你好好睡一觉,现在看来不可能了。这样吧,我手下有一个鲛
人水师教头,对海洋的一切都很熟悉,也许可以问问他。而且我本来也答应替他向你传话
,现在,他可以自己找你说了。”
“传什么话?”
“这是个天驱,他奉宗主的命令,希望你能回归,”
于是云湛再一次和一个天驱武士面对面了,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里。这种感觉非常怪异,
就像是一条离群的野狼又重新面对从前的首领,是应该上去蹭蹭脖子还是爪牙相对呢?
名叫沉鲸的鲛人天驱先开了口:“我们请你回归天驱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是我们欠你的
,如果能先补报于你,以后再谈会方便些。”
云湛不置可否:“那么请问,你对于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见解?”他把风笑颜修复的日
志中与方位相关的部分复述了一遍。
“就是说,这个人是在海港上的船,此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海上漂流?”沉鲸听完后,沉
思了一阵子,“你能把原件给我看看吗?也许你遗漏了某些不大引人注目的细节。”
云湛犹豫了一下,回身入船舱,把装在行李里的纸页取出来。沉鲸跳上船,用秘术化生出
双腿,盘膝坐了下来,仔细阅读着。最后他开口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尤其当
中那一次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让我以为遇上了把船掀翻的大风暴’。”
“你是说,你觉得那次突如其来的颠簸可能有问题?”云湛反应也很快。
“我们首先明确一个前提,必须假定这个人的描述完全真实可信,即便他自己出现了某些
判断失误,但至少他的感觉都是真实的,这样才能展开推断。”沉鲸说。
“我们也没时间接受另一个前提了,”云湛神情阴郁,“现在我们必须相信他。”
“所以我们就可以先排除掉那些不可能的,”沉鲸有条不紊地分析着,“第一绝不可能是
个海岛,就东滁潦海沿岸而言,来往渔船商船众多,早已经是成熟的航路,十天的航程之
内,恐怕都没法找到一个孤岛,更不用提一天半天甚至一个对时的时间里了。如果法器库
真在海上,早就被人发现上百次了,也就不可能隐藏得住。同理,不会是任何一条沿岸已
知的河道。而且他还提到了怪异的植物,但据我所知,西海岸附近也并没有什么特殊植物
群。”
“同样也不可能是陆路,”云湛说,“海浪的颠簸和车马的颠簸不一样。”
“问题就处在那一下巨震上,”沉鲸身上的鲛人鳞甲在星光下泛着银光,“刚开始的时候
肯定是从海港出海,那一震之后却产生了变化。”
两人陷入了沉思中,石秋瞳一直静静地在旁边听着他们说话,现在见两人都有些卡壳,于
是把沉鲸手里的笔记接了过去,也认真研读起来。她读得比沉鲸更细,而且反复读了三遍
,读完之后她把视线投到了沉鲸身上,看得对方有些发毛。
“云湛这小子有时候很细心,但他读书太少,所以某些时候又显得相当粗心。”她不紧不
慢地说。云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声咕哝着:“真伤自尊……你就是什么时候都不愿意
给我留点面子。”
“而你,看得出来也很细心,”她又对沉鲸说,“但是某些时候,你对于那些每天出现你
面前的看惯了的事物,反而会出于习惯性的熟悉而忽略掉。”
沉鲸一愣,石秋瞳悠然一笑,忽然开始回忆起来:“我和云湛认识,已经是在差不多十年
前啦,那时候我们都还只有十六岁,年轻得要命。”
云湛和沉鲸对望一眼,不明白为什么她提起这一茬,但还是耐心地听下去。
石秋瞳眼望着海面倒映出的璀璨星光,嘴角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那时候我作为父亲的
特使,满九州地四处出访,为他缔结盟友、扩展外交。在去到宁州访问羽族之前,我先去
了越州,并且进入了河络的地下城。河络在地下的建筑技艺的确是举世无双,无论采光还
是通气都做得无懈可击。而且他们告诉我,如果不是为了节省成本的需要,他们甚至可以
完全用透明水晶做城市的顶棚,让河络们可以在地下就看到星空。”
云湛身子微微一抖,开始有点猜到了她的意思。石秋瞳接着说:“离开越州后我去了宁州
,认识了这个小子,再之后我去了涣海,被放在一个罐子里扔进海里,造访了鲛人的海底
城市。我注意到,海底的植物大多数都并不是绿色,而是红的紫的,各种古怪的颜色。后
来有人告诉我,那是因为它们能照射到的阳光太少了,不得不靠其他方式获取养分……”
沉鲸站了起来,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那些都是我看惯了的植物!所以我忽略掉了
这个信息!”
“现在,那一次奇怪的震动可以得到解释了,”云湛打了个响指,“那恐怕是一艘结构特
殊的船只,船行到半道上的某个地点时,货仓被整个卸了下来,通过某一个水中的入口,
被送进了一个能隔绝水压、并且有空气可以呼吸的地方。那里培育出了奇怪的植物,生活
着特殊的居民,抬头始终只能看到一片灰暗,因为头顶上所存在的,本来就不是蓝天白云
。”
“这是一座海底城市,一座用透明水晶做穹顶的海底城市。并且根据唐国水师在远海游弋
来分析,这座城市,超乎很多人的想象,将会藏在一个距离海岸很近的地方,以方便当年
的秘术师们进出。”
一座海底城。这虽然是个令人震惊的结论,但却也是个令人不得不接受的唯一可能的结论
。三人相互对视,脸上的表情都复杂之极。
“可我有一个疑问,”石秋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就算这座城建成后有种种保护措施,
但兴建一座海底城是何等庞大的工程,怎么会就建在近海的地方而不被人发现呢?”
“你错了。那里本来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那些辰月的先驱,原本是挑选了一个根本没
有人可以接近的秘密所在。只是他们的眼光还不够长远,没能预料到后世的变迁。”云湛
说。
“这话怎么讲?”
云湛作无限沧桑状:“一两千年前,这里的沿岸地带还是礁石密布的禁航区,再加上恶劣
的气候,就好比蛮荒的雨林或者充满瘴气的大雷泽深处,把海底城建在这片海域,可以说
是绝对安全的,没有绝顶秘术的支持没可能找到入口。可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得到,后人
发明了火药这种该死的东西,愣生生炸开礁石、把荒芜之海变成了黄金航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