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卓鲁阿帕来说,这本该是生命中最平常的一天,就像他在这片从小生长的万亩绿林里度过的每一天一样,平凡而美好。如果身边有阿蒙陪伴的时刻,则更是平常的生命中最幸福而珍贵的时刻。
但今天,卓鲁阿帕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紧张。如同一张紧绷的弓弦,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他知道,即便作为这片绿林的守护者,整个绿林蛮族所有族民心中无所不能的王,今天将要在眼前这片自己所居住的家园里发生的事情,也将会使这看似平常的一天成为他这辈子所面对的最艰难的,最漫长的一日。尽管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布置好了,现在就等着那个人类进入捕猎圈的中心,这场早就计划安排好的猎杀就会开始了。到那时,这原本祥和宁静的万亩绿林就会变成一座捕猎者与猎物之间互相追逐残杀的斗兽场,而最终鹿死谁手,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不到最后谁也说不清楚。很快,绿林此刻的寂静就会被血腥与杀戮打破。
暴风雨就要来了,身旁的阿蒙恐怕是整个绿林蛮里唯一到现在还一无所知的人了吧。阿蒙脸上那依旧如每一天一样纯真而质朴的笑容,抚慰着卓鲁阿帕悬紧的心。让他不由得想,像阿蒙这样对什么都懵懂迟钝,后知后觉,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阿帕,今天的绿林好奇怪啊。”罗罗阿蒙仰起头,对身旁的卓鲁阿帕说。
“怎么啦,阿蒙为什么这么说呢?”卓鲁阿帕微微皱眉,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想这些事情影响和打扰到阿蒙那颗纯净清澈的心。
“阿卡,阿依拉,阿姆,阿爸,姆妈和波瓦,还有乌卡,森额尔,阿达西,我好像一整天都没看到他们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什么都不知道的阿蒙傻傻地看着身边知道一切却唯独瞒着她的卓鲁阿帕,满脸的疑惑。
“他们啊……因为阿帕不想让他们打扰我和我的阿蒙在一起,所以叫他们走得远远的。和阿帕单独在一起,阿蒙不开心吗?”卓鲁阿帕笑笑,抬起左手在阿蒙后脑处轻柔抚摸着。
“阿帕又拿人家打趣,阿蒙不跟你玩了。”被自己一直喜欢着的人这样说而羞红了整张脸的阿蒙低下头羞涩地攥着衣角,却没有注意到身边的阿帕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原本柔和的目光也随着远处升起的代表着行动开始的炊烟而变得冷峻起来。
卓鲁阿帕仿佛已经嗅到了绿林深处风里传来的血腥的气息,一直握着腰间弯刀的右手也不自禁加重了力道。
而一直再没听到身旁阿帕声音的罗罗阿蒙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阿帕一直注视着远方,神色也变得跟往常格外不同,像是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而且,一定很严重。随着阿帕的目光,阿蒙看着眼前这片仿佛也与平常不太相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的绿林,听见辽远的天空里传来的声声鹰鸣,而偌大的绿林此刻连一丝声息也没有。
“好安静啊。”阿蒙的眼神也随着这种犹如幻境一般不真实的寂静变得迷蒙起来。一向后知后觉的她到现在,似乎终于意识到今天所有人一反常态,神情肃穆的原因。
而远处,广袤的绿林之中,杀戮已经开始了。
当季浔第一脚踏入绿林的时候,作为军人的敏锐与警觉第一时间便让他感觉到危机的逼近。骑在马上的他目光瞬间扫过四周,嗅到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杀气。作为一名军人,他对这种杀气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战场特有的气息。
一抖拴绑于马腹左侧的长条形带囊,银光一闪,枪已在手。凝视着手中这柄银色的长枪,这是陪伴了他将近半生的兵器,噬魂枪。随着他历经了不少千钧一发的生死间隙,闯过了无数危险难关,可以说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好朋友,今天我们又要并肩作战了。”季浔仿佛听到手中的噬魂枪发出微微的低鸣,像是对自己的回应,又像是为着许久的沉寂终于可以再次饮血杀敌而激动不已。
密林深处,一股炊烟缓缓升起。
季浔知道,战斗即将开始了。噬魂枪在手,季浔轻夹马腹,缓缓向绿林而入。而他的身后,夕阳的余晖投映在整片绿林之上,将他的背影与这万亩绿色染成一片血红。
绿林之中,蛮兵首领尧尔达远远看见那个人类一人一骑进入自己早已等待良久的包围圈时,他已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此时浑身沸腾的热血,如果不是因为蛮王的死命令,恐怕他早就提着他的战斧,一鼓作气冲出去与敌人正面相拼。作为一个绿林蛮族的战士,这样的一场战斗他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了。虽然他们绿林蛮族非常珍惜得来不易的和平生活,但战士,天生就是应该去战斗的。就像刀剑,天生就是为了拼杀而存在的。
望了一眼身后埋伏等待着的蛮族战士们,尧尔达知道他们跟自己一样,已经跃跃欲试了。就像他们手中紧握的刀斧弓弩一样,已然箭在弦上,随时待发。转头看了一眼绿林深处,呼应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他知道,这是蛮王卓鲁的信号,代表着自己可以动手了。
尧尔达高举战斧,大吼一声,随着他的振臂高呼,绿林中的这场血腥猎杀正式开始了。
箭雨如蝗而来,骑在马上的季浔枪拍马腹,座下飞星马受痛嘶鸣一声,在绿林树丛中左闪右躲,飞奔起来。季浔催动体内鸿蒙真气,手中的噬魂枪舞动如风,化为万千枪影如墙,在四面八方而来的箭雨中不退反进,一人一马如同一支利箭朝着前方飞射而至的箭雨中心插入。无数冰冷的箭锋擦着他的身体掠过,钉在一棵棵被他抛在身后的树干上,草丛里,地面上。犹如死神擦身而过。
季浔知道,只要自己稍一分神,就会被万箭穿身而死。但久经战阵的他知道,越是凶险,越不能有一丝畏惧和退缩。这样的时候越是害怕,只会死得越快。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眼前的一条直线,他清楚,只要挺过这看似必死的弩箭前奏,只要自己能抓住蛮兵弓弩手前后队交替那稍纵即逝的契机,就能绝地反击。
果然,箭雨停止的一瞬,季浔从马上跃起,脚尖一点马头,整个人像撕裂黑夜的闪电一般,飞鸟投林射入前方蛮兵弓弩手埋伏藏身的丛林之中。而紧接着,噬魂枪挑起道道银芒,惨叫声随即响起在夕阳之下的绿林间。
看见那如同匹练一般飞速在林间闪耀的银光,再听见惨叫四起血光乍现的时候,尧尔达就知道自己埋伏在左侧前方的弓弩队完了,是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既然如此,就只能靠自己的斧队来拦住敌人了。
想到临行前蛮王对他说的话,打不过就退,后面还有巴郎花扎的陷阱能挡住他。然而,作为战士,他尧尔达怎么能退?尧尔达举起战斧,向身后斧队的蛮兵战士高声道:“我们是绿林的第一道守卫,我们决不能让敌人踏入我们的家园一步。蛮族的兄弟们,拿出你们战士的勇气与斗志,与敌人殊死一战!”
蛮兵们纷纷举起手中的战斧齐声高呼,用昂扬的斗志与燃烧的战魂回应着首领尧尔达的战前动员。
“好,绿林的兄弟们,今日。就让我们为我们的绿林抛头颅,洒热血!冲啊!”尧尔达看着眼前这群胸怀家园毫不畏惧的热血战士们,也不禁被这激荡的情怀激得心潮澎湃,扬起手中硕大的战斧,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
绿林深处,蛮王大帐前。
“阿帕!”阿蒙听到远方传来的喊杀声,以及依稀间断的兵刃相击之声,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身边的阿帕。
卓鲁阿帕摸着阿蒙的头,轻声说:“别怕,阿帕不是在你身边吗?”
阿蒙看了一眼身旁阿帕此刻坚定而犹如英雄一般的神情,她似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作为一族之首的阿帕身上那种王者之风。这个平常和自己那么亲昵,温和如春风般的男子,原来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王者。
而季浔面对着密林中一队队挥舞着弯刀战斧不停冲锋而来的蛮兵,只得无奈地一次次举起手中的噬魂枪。尽管他自己的确是一名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战斗。但在季浔看来,无论是否置身战场,杀人就是杀人。虽然他已经杀过许多敌人,但在他心里,成为一名军人并不是为了杀死敌人,而是为了减少死亡,减少战争。只是很多时候,现实往往不如人愿。
就像现在,当他的枪一次次刺进那些蛮兵的身体,那种深入血肉的声音,那些喷洒而出的鲜血,从来未曾令他有过一丝快意,或者是像自己的一些同袍口中的血脉喷张,他只觉得深深的无奈。但他无能为力。因为他亦深知,不是对方死,就是自己死。而自己不想死,就只能杀死对方。也许,这就是自己选择成为一名军人不得不背负的原罪。
季浔奋力在一队又一队的蛮兵中冲杀着,入林之前,他已经将随身的哨卫军特有的信号万花烟火筒发出,所以他现在必须尽力支撑到雪暴岭援兵的到来。他已经注意到,蛮兵群中那个身形壮硕高举一柄大斧的蛮族壮汉,看来他就是这群蛮兵的首领。如果想要彻底反转现在自己所处的敌众我寡的劣势,就必须斩去作为指挥与斗志来源的头领。所谓,擒贼先擒王。
一声口哨自他嘴间发出,身后,被他留在原地的飞星马听到主人的召唤,立刻应声奔来,冲入敌阵之中。蛮兵队伍的冲锋之势被突然而来的奔马瞬时冲乱,撕开了一条口子。而季浔所要的,就是这条口子。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季浔手中长枪带着鼓荡的鸿蒙真气飞射而出,而他的人也随之再次如电射出。被马匹冲乱的蛮兵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白影一闪,敌人竟然已经到了眼前。而自己的胸前,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再次回到敌人手中的长枪以横扫之势带着千钧之力击中,纷纷应声飞出。
尧尔达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敌人已经站在自己身前不过丈余,而那柄索命的长枪已经直指自己胸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蛮王要为了区区一个敌人而做那么多在他看来实属多余的布署。
“不愧为哨卫军的千人队长,你果然厉害。不过,就算你杀了我,今天也休想走出绿林一步。”尧尔达道。
“我不想杀人,你们为何要苦苦相逼呢?”季浔道。
“我们逼你?可笑。这么多年,我们蛮族被你们人类驱赶,奴役,压迫,只能低声下气起在你们所圈定的范围里像奴隶一样地活着,你们人类还冠冕堂皇地视为对我们的恩赐。现在你居然有脸说是我们苦苦相逼。”尧尔达的冷笑里包含的是自己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怒。
“这……”季浔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因为尧尔达说的,的确是事实。但弱肉强食,一直是这块大陆上生物繁衍,权力统治的铁血规则,即使任何人,也是无能为力的。
“那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并且能针对我的行踪做出准确的伏击战略的?”季浔道。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天要么我把你留下,要么我死在你的枪下!”
季浔双眼深深一闭,尧尔达的回答并不出他所料,也让他心中的无力感愈深。随着身旁四周蛮兵一拥而上的嘶吼,以及蛮兵首领尧尔达劈面砍来的斧头,季浔手中的噬魂枪再度发出炫目的银光。
卓鲁阿帕看见远处绿林中白烟升起的时候,明白第一道关卡已经被破,作为第一道守卫刀斧弓弩队统领的尧尔达已经死了。而不久前他满腔热血自请为先锋,要求首先对阵敌人冲锋陷阵的样子还那样清晰。
静静陪在阿帕身侧的罗罗阿蒙看见自己喜欢的男子眼角的潮湿,阿帕哀伤的面容让她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感同身受。从来都无忧无虑快乐开朗的她终于懂得了,为一个人的难过而难过,是一种怎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