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在店中坐了好些时辰,行知方从佛家典籍中缓缓醒转,朝向行慧安然道:“此事权且如此,众师弟已身归尘土,缘法不可留,你我还是回山吧。”
行慧依言:“谨听师兄教诲。”
行知慧眼挑动,耐心地问了老者许多琐事。俩人闲谈之下,了解到原来祖孙二人是江湖的游士,靠占卜算命看风水谋生。老者褚逸云,小童是他孙儿,单名一个秀字。这小孩自幼父母双亡,和爷爷相依为伴,漂泊江湖多年。行知见他生的瘦小,一头黄毛披散着,凌乱不堪,想必十年里风吹雨打,吃了不少寒霜苦雪,渐渐生了出家人怜悯慈悲之心。心念又是一动,侧目肃然问道:“你是褚秀吗?”
褚秀小孩子脾性,早待着厌烦,趴在桌上睡了个好觉,刚刚被三人言语吵醒,忽被问到这么一个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他生性顽皮多动,和爷爷走惯江湖看遍闲事,当下孩子心性大起,嘻哈笑道:“你说我是我便是,说我不是便不是。”
褚逸云看的人多了,连眼瞳都是通透的,自然明白行知有意考究,他虽习惯了秀儿调皮,嘴上也要假嗔道:“小黄毛,不得和大师这样说话。”
行知微微一笑:“不碍事不碍事,这孩子有趣的很。”又翘起一指往门外点到:
“黄毛小儿,你看见那里有什么了吗?”
褚秀朝那边看去,月光铺满地,如雪亦如银。店门外是处偏僻的街角,阴暗处还隐约睡着个乞丐,其余入目的尽是些青砖高墙和平整的石板大街,再没什么其他的事物。转过脑袋瞅着行知,道:
“今晚的月亮很亮,外面街上冷清清的,没人,很让人害怕,那乞丐睡那儿不知他冷不冷?那些高墙里一定有暖和的床和油滋滋的猪手,可惜他吃不到。”
行知哈哈一笑:“好,好,好一个床,好一个猪手。”伸出手来揽过褚秀,抱在怀中语态甚是亲热。过得片刻蓦然问褚逸云:
“老施主,此子与我佛门颇有缘,根基尚可塑造,你可愿让他和我去往方寸方丈山,做我门中一个俗世弟子?既能受教化也能积攒明德,衣食无忧。”
褚逸云一直在旁侧耳倾听俩人对话,此时听到大师要收秀儿为徒,顿觉天降喜事,连忙起身想要给两位高僧施大礼,行慧见状一把托住,劝道:
“出家人慈悲为怀,师兄收他是缘法所致,冥冥中自有天意,此后他一生高低贵贱还要看他自己选择,老人家不必多礼。”
褚逸云仍然想要拜一拜两位大师,褚秀却在行知怀中挣扎吵嚷起来:“爷爷,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去当和尚,我要和爷爷在一起。”他听到自己要被这两个大和尚拐走,离开相依为伴多年的爷爷,顿时觉得身边无人可以依靠,心中既害怕又惊慌,拼着命挣脱行知,跑到爷爷的怀中,哇哇哭了起来。褚逸云年事渐高,已近花甲,这些年和秀儿相伴,感情深厚。可是随着孙儿渐渐长大,越发觉得对不住这孩子。他跟着自己缺衣少食,没书读也学不到安身立命之能,等自己百年之后,这孩子又该何去何从呢?方才的闲谈里,把心中的担忧都告诉了行知。
行知愿意收留秀儿,对这孩子的将来有大好处,自己怎么能耽误秀儿呢?怀中的孙儿和自己骨肉相连,闲时打趣忙时斗嘴,突然离自己而去定然痛彻心扉难以割舍,凄凉之感油然而生。行知行慧把老人的心境尽皆看在眼里,却不好出言劝解。
老人泪眼婆娑,紧紧抱着孙儿,等得片刻,柔声安慰道:
“乖阿秀听话,不去就不去吧,爷爷也舍不得你走。”行知看褚逸云用眼神连连暗示自己,显然有意敷衍秀儿,索性站在一旁等着。过得片刻,褚秀哭的累了,倚着爷爷的肩膀,沉沉睡了过去。见秀儿睡得沉稳,褚逸云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长凳上,朝行知行慧又是深施一礼,拿起行李转身便走,头也不回的赶出店门,骑上驴儿,渐渐消失在了黑夜里。
行知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饭桌上,权当店家今日的损失,轻轻背负起褚秀,和行慧一同出了店门,迎着三更天的秋寒露水,往山门方向赶去。
待到天色灰蒙,东方微露一丝曙光的时辰,三人才赶到行慧一行人遇袭的小山坡。此时天光未大亮,淡淡血渍霞光的映衬下,坑坑洼洼的青草地上血迹斑斑,歪斜着躺了数具尸体,皆是面目可怖脸色狰狞。行知行慧不忍直视,闭目齐声诵佛。行知担心背上安睡的褚秀看到这可怕的场景,一则事发紧急,行慧重伤未愈,二则俩人有要事急回山门禀报,虽同门之情深厚,却不能好好安葬众位师弟。只得悄悄放下褚秀,和行慧弄了些枯树枝碎石头,草草将尸体掩盖住,堆做一个小石碓,当做故去之人的陵墓。两僧在坟前默念几遍往生咒,随后负起褚秀匆匆上路。
到晌午时分,褚秀才堪堪睡醒,见爷爷不在,自己身边只有昨夜那两个大和尚,登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在行知背上大声哭闹起来,又是骂和尚拐小孩又是要去见爷爷。行知行慧也不理睬,只是加紧赶路,行慧虽然受伤颇重,幸得师兄以三十载内家真力加持,方寸方丈山的疗伤真诀也是天下一绝艺,轻身功法施展无碍。行知负了小孩,浑似无物,两人脚下霍霍声响,似踏风前行。褚秀在背上哭闹一阵,见道路两旁花草树木飞也似的向后撤去,大和尚身前身后衣袍飞扬呼呼作响,逐渐觉得有趣,小孩子猎奇心盛,把离别之苦慢慢地抛在了脑后。
三人这一天里不饮不食,脚步不停息,到初夜时分,已来到方寸方丈山脚下。褚秀仍是不搭理二人,憋着一肚子的屎尿也丝毫不求歇息,赌气不说话。行知见已到山前,停住脚步放下褚秀,由他去道旁舒缓舒缓。褚秀人生地不熟,不敢乱跑,释放结束回到二僧身旁时,见多了两个小沙弥,那两个小沙弥显是恭候多时,十分恭谨地领三人上山。 褚秀虽是个孩子,一直和褚逸云游历世间,名山大川见得不少,可是这座方寸方丈山还是久闻其名不见其山,抬头从山脚往上看去:
巍巍山峦上问天,悠悠祥彩绕云颠。
堪堪佛家真宝地,隐隐华光宝象严。
即使天色昏暗,也遮不住山顶烨烨佛光,这座奇山虽然是去周境外千山岭的余脉,仍不失为“天下大乘寺,佛家第一山。”
两个小沙弥领着三人直往山顶明光寺走去,到半山腰处有众多建筑,倒像是寻常百姓住所,褚秀心道,原来这和尚山里也有许多老百姓。待三人赶到山顶明光寺,已是披星戴月的时辰。行知行慧俩僧直往寺中法华殿去,褚秀被小沙弥领着在殿前等候。过一时三刻,行知才从殿中走出,领着褚秀同往里去。
初进法华正殿,褚秀的眼睛就不是自己的了,左右上下前后,怎么看也来不及,怎么瞧也不齐全。大殿正中高悬八宝紫金琉璃盏,华光满殿异彩纷呈,一尊如来我佛端坐当中,双目观世间不平事,垂耳听天下纷争情,眉眼庄严肃穆持重。左右护法怒目而视,菩萨罗汉分立两旁身材高大,五丈金身熠熠生辉。众佛注目之下,红柱烛台前,鼻息之中也满是檀香 ,任凭你是帝王将相还是枭雄霸主,也要虔诚跪拜衷心忏悔。
佛前五个蒲团上坐着五个老僧,中间一位长眉及肩面容枯槁,身披金兰袈裟。左右四位,或严肃或慈祥,或胖乎乎或瘦高高,各穿宝蓝袈裟,各有各的形态面目,既怪异又有趣。这五人论身份当以中间的长眉和尚为尊,他法号智远,乃明光寺方丈。旁里四人严肃者法号了凡,慈祥者了施,胖墩墩的是了醉,瘦高高的是了通。按寺中智了行空四代辈分,智远是四人师叔,是行知行慧师叔祖,而行知行慧就是严肃和尚了凡的座下弟子。
褚秀略晓人事,见五人德高念劭,一一低头拜过。行知之前已将褚秀之事告与众位长辈知晓,智远年迈,目光甚是神朗,瞧这下首里叩拜的小孩黄发披肩,身材瘦弱,不时地东张西望,却还有三分机灵三分智慧,肃然道:“抬起头来。”褚秀依言,智远又细细看了看,不再言语。了凡问道:
“你本俗人,依俗话说,僧俗不同道,虽亲也不亲。我寺收尘世弟子,但欲要正式入我佛门,也要行剃度之礼,守法门严规,你可知否?”
褚秀连连叩拜:“弟子不值,想大师说明白些。”
了醉醉意朦胧,嘴里像是塞个大枣子,乌里乌涂道:
“行知虽然收你,你却还不是正式弟子,我们这儿能挑的事务可不多,做什么要看缘法。”
瘦和尚了通问道:“你可愿去戒持院做清扫的活?”
褚秀听得去扫地,不愿多讲究什么,连连叩拜,依言称是。
智远道:“你是记名的尘世弟子,也要有个法名,俗名秀字,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于你一生无益,索性以衣袖的袖字为名吧,法名空袖,你可愿意?”
那孩儿听他给自己换名字,大师傅的解释很是烦扰,让人听不大懂,又是连连点头跪拜,叩首道:“谢大师傅赐名。”智远微微一笑,遣小沙弥领了他下去。
这晚上空袖就住在山顶明光寺的客房中,第二日随着小沙弥去往山腰的空房寻了个住处,山中有很多像他这样的记名弟子,都住在这里,一人一间房,十人一个院落。这山腰就是供这些弟子住的,空字辈里只有真正的成了和尚的出家人,还有空字辈以上的长辈才住在山顶。空袖吃惯漂游人世的苦楚,如今在山上有饭吃有活干,还有年龄相仿之人陪伴,倒也满足。只是偶尔冷清时,漫漫长夜里想起爷爷,不知如今他身在何方,又不知他一个人过得好也不好。每每念及此处,总忍不住悄悄落泪,难免倍觉伤感孤独。
人生活着,十之八九不如意,聚少离多,苦乐参半,平常人随着漫长的岁月磨砺,心境沾染了灰尘,哪里还有更多的精力分清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空袖只盼望将来能有回到爷爷身边的一天。
行知问空袖,多惹波罗蜜心经,缘法无生相,无神相,无恶,无浅,众生何如?
空袖答,诸恶不做众善奉行。
行知问,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善恶可分?
空袖答,坐井而观天,望他人之井,不知自己之井,人固守己见,是谓之“困”。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