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知和尚开始传艺起,空袖的山门生活,比初到方寸方丈山明光寺时充实的多,每天早起都感觉元气满满的。白天做早课,戒持院干活,严华院看书,晚上和行知师父练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由风吹雨打,霜雪不顾。期间会武院也曾在记名弟子间收正式弟子,行剃度之法,入内门习武,行知私底下示意空袖不要进会武院内堂,始终做个无人在意的戒持院清扫。
这天傍晚时分,空袖和往常一般,到巨石处学武,却不见行知踪影。等了一个时辰,久久不见师父前来,心道,师父素来守时如约,今日却未来此授艺,必是有要事,且看明日如何。细细思量过后,在山里寻了块巴掌大的石头放在那巨石之上,若是师父前来,看到巨石上的这块石头,定能猜到徒儿已来过,等不到师父才离开的,也能安师父的心。
一夜无言,到第二日掌灯时分,空袖匆匆赶到巨石处,见巨石之上安然放着昨日的那块石头,顿觉些许不安,各种揣测涌上心头。这三载授艺时光里,师父从未爽约,像这般俩日不见踪影,难不成他老人家有难?一念及此越发忐忑惊慌。行知行踪从来不告诉徒儿,空袖想要探访也无处可去,只好绕着巨石团团乱转。又等一个时辰,诺大的林子里仍是安安静静,未有人前来。空袖索性微一纵身,提真气轻轻越上巨石,踢飞那块小石头,像往日一般静坐其上,闭目默运归阳衍心经,敛阴聚阳真气行走全身,行那每日必练功法。功行周身三百六十小周天后,但觉全身清凉舒适,神清气爽。再睁眼看去,四下里一如既往的平静,看来师父今日是不会来了。
空袖双手撑石,正要跃起时,忽觉手心处凹凸不平,心头一动。这石头原本十分光滑,师父教他在上行功练拳,既明心见性又增进拳意,昨日师父未来,因此耽搁一日,没有在巨石上练功,今日摸却是不一样,却是怎么回事?再仔细摸索,大石上竟是刻有文字,虽然是浅浅的痕迹,但细细地寻摸还是能分辨出来,昨日放那小石块之时,自己竟未能发现,暗叫好糊涂。心中大奇,顺着字迹挨个摸下去,把整片石刻读了一遍。
读罢方知这些文字乃是行知师父所刻,如下:
“徒儿亲阅,为师九岁入佛门,守我佛清规多年,不周纪慧坤九年,奉命下山寻明光寺重宝梧桐镜,遇女贼安凤栖,讨还宝镜,却不想身陷红尘情障,和凤栖结下情缘。慧坤十年九月,闵州城东南方百里土坡,凤栖被劫,当时已有四月身孕,师弟数人罹难,回山禀命。后数年暗中追查暗中黑手皆无果。而下山所为之事破戒律,误性命,有背佛道,有违师恩。今逆行暴露,永居险地,自愿受戒,切勿来寻。然我所挂念,安凤栖及其腹中胎儿,巨石正东方三丈远下所埋事物,徒儿可取去交与此人,表我心意。今后下山,武艺小成,自用姓名褚袖,不可提及师门出处。另有四言:
清净微妙第一稀有,诸种善根圆满具足。五蕴皆空六根清净,遄跻上善以成自觉。
谨记,珍重。”
寥寥百余字,却如暗室里点亮一盏明灯,让褚袖诸多疑惑顿消,师父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往事。从八年前的客店相遇,到今日嘱托自己下山,却不知他老人家现下在何处受难。这三年里两人感情日益深重,虽是师徒却像父子。褚袖打记事起,就未有过这样一个行事沉稳的大丈夫,对自己悉心教导循循善诱,视如己出一般,心中也早就把师父当做父亲来尊敬爱护,如今又是离别苦,不自觉地长叹一声,顿生惆怅之感。刹那间想起师父所托,忙依言刨出所埋事物,见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抖去泥土打开看时,内有一个雕花镂月的木盒,打开木盒后,里面有面小圆镜,非金非玉,触手冰凉。虽不足巴掌大小,样式却极其精致古朴。镜上附着张便条,上书“取之速离”四字。褚袖不及细看那镜子,揣入怀中,跃上巨石抹去石刻,又寻处断崖扔下木盒,趁着月色往山下赶去,连山腰的住处也不去了。
此刻的褚袖武功颇有根基,蹑足潜行,虽不是行走如飞,却也灵动迅捷。不多时赶到山脚,远远望见必经的山道两旁杂草丛生,树影斑驳。回忆起当年正是从此处上山,眼下又从此处离去,心中既生许多感慨。猛然间警觉不对,俯身缓行上前,待离那山道近了隐约看到两旁杂草中藏着两名小沙弥,显然都是身怀武功之人,想必是山中护卫的暗哨。褚袖暗道好险,若不是当年走过一遭,今日必要暴露行踪。他虽习练三年武功,却不知自己本领如何,不敢托大,运力于足封闭呼吸,沿着山壁弓身疾行,待到两名小沙弥身前不及五丈远处,竟丝毫未被察觉。褚袖心喜,阳刚真气潜运至掌心,以碧水清睛拳第五式,清水瞿瞿,右掌偷切右边僧人后颈,那沙弥不知受袭,猝然昏倒,左边沙弥察觉稍有异样,正要出声询问,褚袖身形转动,左掌一晃,第七式碧波渺渺直击小僧面门。本想他能避开,自己便可闪身奔出,哪曾想那人避之不及,正中面目,一声闷哼匍匐倒地。褚袖见他受伤,“啊”地惊呼起来,满以为自己伤人性命了。急上前俯身查看,双手触摸下,觉得胸膛温热气息尚在,这才慌忙起身,三纵两纵,忙不迭往西南方赶去。
一晚上褚袖连休息片刻也不敢,只是蓄养真气,趁着天色昏暗发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看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才缓缓慢下脚步,胸口突突狂跳不止。这一夜间得知师门要事,既受人所托又怀揣密宝出逃,是褚袖从未有过的大胆举动,一歇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师父,一会儿想到爷爷,一会儿又想山上人发现自己不见了,不知道会不会派人追查,满肚子的躁动不安,无处发泄。若是空镜师兄在的话,到可以和他打趣讲一讲这许多事,一来他不在,二来这等要事也不能对他说,正在路旁漫步行走心绪不宁之时,不远处有辆骡车顶着曙光缓缓行来,一个五十来岁庄稼汉,挥舞着鞭子在车上唱着山歌,吆喝连连:
“嘿,山边姑娘美又亮哩,哎呦呵唉;那边小伙瞧上眼哩,哎呦呵唉;要是敢说我喜欢哩,今天晚上热炕头哩~~喔喔,驾。”前面骡子撩蹄疾奔,身后满满堆着一车柴草。褚袖见他车大,想图个方便,走上去搭讪:
“这位大叔起的好早啊。”
庄稼汉见道旁有个年轻人搭话,便拉住缰绳。看这小伙青帽青衣,天色尚不大亮,面容模糊,全身上下倒哪个庵里的小尼姑,听声又像是个年轻少爷 ,这般赶早在路边走动,颇觉奇怪,答道:
“好说好说,我赶早去几十里外的闵州城集市换东西。”随后反问道:“你又是哪家公子,这么早在这荒郊野外干什么?”
褚袖听他称自己公子,暗暗觉得好笑,只得搪塞几句,说自己是闵州东门刘家二公子,出来打猎时马儿受惊,因此自己和家仆走失,现在马儿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想坐这位大叔的车回城里去,这里万分感谢,回家必有众礼云云。庄稼汉见他年轻,也不起疑,让他坐到车后。褚袖在柴草堆里谋个舒适的位置,大喇喇地躺下,全身舒展开,顿觉惬意无限,任由骡车拉他去城里。一路左晃右晃,颠来颠去,他跑了一夜的路,垫着的草铺又觉柔和,不消片刻就酣然入睡了。
这一路上直到晌午时分,日光大盛,骡车才行到闵州城里,庄稼汉正要让年轻人下车,回身看时,哪还有睡觉的年轻人。原来骡车一进城来,褚袖就被熙熙攘攘的犬吠马嘶声吵醒了,他哪里敢和这大叔去东门找刘府,趁着人多轻轻一跃,扎进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去了。
当下正值春末夏未至的季节,许多果蔬贩子,乡村农人都把自己家的红薯豇豆甜瓜拿进城里来卖,众多卖鸡鸭鹅的,卖蛋卖肉的,卖野味山珍的,或是站在路旁,就地插标,或是三五成群,摆摊吆喝,又或是蹲在道边,和两旁的乡人打趣看热闹。再有就是进城买物件的村妇村夫,携家带口,提篮子背口袋,四处走动。城里的富家公子左右闲逛,酒楼的大师傅领着小跟班来购置食材,自家妇人买上几两小菜半只猪蹄,要回家浓浓炖上一锅。偶有马车载来深闺碧玉俏女儿,在内悄悄拉开帘子,偷眼看几回闹市里的繁华光景。大路宽阔,人流却甚是迟缓,褚袖好些年没见过这些热闹了。这会儿挤进人堆看打把势卖艺的耍大刀,那会儿又看几个年轻汉子举石锁卖大力丸,这里摸摸地摊上的古玩瓷器,那里闻闻小贩的胭脂水粉,惹得这人嫌,那人气,不讨人喜欢。褚袖浑然不顾,只作没看见。现下他正站在人堆里看戏,小小的方木台上几个皮影小人打来打去,旁边说书人在讲些什么去周国云雾之战的老故事,褚袖以前听爷爷讲过很多,却是很少见这样演戏的,但觉新鲜奇异,看到精彩的打斗处,和声叫好众人一齐欢呼,全然忘了自己刚下山时的茫然失落。
没多时,戏就要结束了,人群中有个小乞丐佝偻着身子钻来钻去,向众人乞讨,挤到褚袖身边时,褚袖没在意,自个本就身无分文,是个乞丐,又怎么施舍别人,何况戏正演到妙处,看得眼珠都要掉出来了,怎会管他?突觉得腰间微微一动,似有人摸了一下,褚袖恍然警醒,难不成有人知我怀中宝物想要窃取?偷眼看去,原是那乞丐抬手寻摸,褚袖假装不知,仍是看戏。乞丐一触过后只觉无物,立即收手,仍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口中向众人要钱,手上却时不时地在他人腰间蹭来蹭去,有些系在腰带上的钱囊就这样落入乞丐之手。褚袖虽无损失,也为这些破财之人不满。瞅个准,一把按住小乞丐伸出的手,小乞丐正想挣扎,只觉得手骨像被铁钳夹住一般,几番挣脱不得,只得乖乖地被褚袖拉出人群。
备注:1、去周国云雾之战,是故老相传的神话故事,大炎王后裔曾经率领子民在去周东部边境(也有人说是在云雾之地内)和人、蛮、兽、妖四族数十万人大战七天七夜,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2、行知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怕和她在一起时,就像路边的花一样容易凋谢,不能把握,该怎么办?
佛曰: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