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有关温暖,我小时候有过许多定义。
二十岁以前的岁月,我的记忆就长期被落雪阴风填满,温暖最初的定义,便是光,大把温热的阳光。穿透浮云的层层围堵,照在皮肤上,斑驳的影,落进掌心,有小股豆蔻的香。
故乡在遥远的北方,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镇。每年进入十月便是落雪期,大风刮得睁不开眼,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万里江天便是此处独新。这种冷清,我在古装电视里经常看到:骑着快马的衙役,沿着热闹的街道一路喊过,商埠罢市,行人归家。
然后才是家。简单的四面挡风墙壁,可以让我免遭饥寒,有关爱、呵护、纵容。炎火夏日,漂亮的裙子,大手牵着小手走出家门,一路江清河碧,景色独好。风雪夜,炉火,茶香,围坐在茶几边一起守岁。如此一年一年,再有爱,晨昏对望,终老温和。
如此,不遇断裂残缺、厄运伤怀、分崩离析之贫因,少时幸福,再到菁菁灼华,遇人即淑,穷尽时光,便可一夜白头。
这样圆满,却终究只是存在内心深处的主观生活。
唯有食物,带给我不变的安定、满足。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安扶我暴怒的情绪。
一个人的时候需要大量食物,总要吃很多。这点和兰姨很像,厨房冰箱任何时候都是满满当当。每搬到一个新地方,首先会去看厨房,要大而宽敞明亮。
迁到南方城市,有一段时间极度困窘,厨房小而窄。小小的窗户,墙壁上贴有粗糙花纹的淡蓝色瓷板,有大片污渍。明显改良的痕迹,光线不好。没事的时候,搬来草木传记,爬在地板上研读。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感叹于植物生存也要练就一身本领,在风沙频繁、气候干旱、冷热多变的沙漠地带,形状低矮,能够抵御强风,保持水分。在到江南,便叶阔根细。也会找来各地的食谱,饶有兴致地一一学做,反复下来,也能入口。有时睡到半夜,醒来,腹内空空如也。时间难熬,越发觉得食物的好。躲到厨房忙起来,外面月朗星稀,万籁俱寂,我在水龙头下清洗瘦肉,又将冰箱里存放的火腿拿出来。青葱,蒜,放在浆板上压碎。银耳放到清水中,仅几分钟便能泡开。撕成小块放进锅中用瘦肉煮沸的汤里,再打上一两个鸡蛋,洒上些许葱花,盛在镶花的瓷碗里。又将花椒食盐同花生油一起翻炒,直到食盐变成黄色,放入切成碎末的红辣椒,待到香味溢出,便和切好的火腿瘦肉一起翻炒。
这般多事,自个却不亦乐乎,大半夜哼起小调。忽又下起了雨,窗外有轻微的狗吠声,随即轻步声从楼道里传来,是下夜班的领居。赤脚光腿坐在地板上,暖黄色的灯光,照着桌子上的食物。放进嘴里,发出轻微咀嚼的声音。又从冰箱里拿出烈酒,仰头喝下去。冰凉过后的热辣,当下让我的味觉、触觉失去平衡。
一种接近盲目的体会。
曾经看过类似盲目的报道。一名重伤患者,高度伤残,植物人。凭着顽强的意识,在医生宣布无救的情况下,支撑长达一年之久。这期间,他昏死过去,有隐隐约约的听觉、触觉。却始终离真相尚有一墙之隔。仿佛先天性的盲人,听觉、嗅觉比寻常人都灵敏。能够根据空气中的气味以及细如针尖的声音辨别所处的环境,构思所处世界的模样。清爽柔软的是春天,万物萌芽,万里大地一片欣欣向荣;夏天沉闷烦燥,有汗滴落,虫类鸣叫;秋天萧条而冷清,风卷落叶,空气里满是尘土的微凉;冬天是硬的铁,冰的水,寒冷而冷清。能够说出太阳的颜色,是红的火。
也只能如此体会,深入了解,退到他们的立场。看到无知无觉的世界,没有声音,没有光。带着恐惧与慌张。然后睁开眼睛,迅速作是判断,要远远回避,与之划清距离,拒绝任何与之有关的牵联。只有在视线范围之外,才能确认自己的安全。触到荒凉麻木那瞬间的感知,就如同两个失散多年的人重逢。他就站在你的面前,紧挨着你的背,这样豪无自控能力的意外,轻易便让人生出失望和悲伤来。
年幼时,我尝遍了这种无望的滋味。
冰冷漫长的夜,失望就是一锅沸腾的水。从各个角落,粉墨登场,剩下两只眼睛巴巴望,无声地熬。
兰姨经常外出,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有时几天不回来。怕我出去闹事,或者走丢,便将我锁在屋里。有床,电视,玩具,以及足够的食物。困了就睡,饿了自己找食物充饥,若是觉得无聊,可以看电视,锁定少儿频道,红猫蓝兔,喜洋洋,类似此类。
这都是兰姨能够考虑到的。
她不知道,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最需要什么。只是早早教会我独立,再苦再累,不依靠他人,独自过活。入夜下雨,闪电,打雷。心里害怕,抱紧棉被躲到角落里,仔细听外面的声音,风刮断老坏的树枝,以为是兰姨回来。心里无限欢喜,再要侧耳听,又没了声音。委屈地咬牙切齿,最后哭出来。
她是三天后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我叠起桌椅板凳,爬到靠窗的书桌上,双手抓住窗户锈迹斑斑的铁干,哭着鼻子喊妈妈。不是一个四岁小孩子能够爬上的高度,吓了一跳,手里本应给我的小礼物掉在地上,摔的粉碎。快步走进来,因为惊慌,撞到打翻在地的椅子,摔在地上,地上的玻璃碎屑扎进手掌,有血丝渗出。她顾不得,依旧保持着奔上来的姿势,将我抱下来,紧紧圈在怀里,不断说对不起,有泪掉进我的脖子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兰姨落泪。
兰姨对我一向严肃,缺少感情,这种局势一直到我懂事。我一直不明白,当初兰姨为何会收下我。听老一辈的人讲,当年母亲气势冲冲来到兰姨的面前,将我丢到兰姨的怀里,直到母亲转身离去,她都保持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不落一语。我是她最爱的人和她情敌所生,这又到底让她恨。她一直希望自己有个女儿,属于她和父亲的女儿。我是父亲的骨肉,偏偏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沉浸于陈年的哀伤之中,极致的冷,要亲手将我带大,遇到我耍性子,不听话,便在一旁呵斥,甚至毒打,脸上有着军人的萧杀气息。碰到外婆来看我,便在一旁劝说。你心里有气,有委屈,不过不要吓坏了依依。说罢蹲下身来,双手将我抱起。口中喃喃自语,依依哟依依,你要快些长大。面容慈祥,语气里有无限冬阳的暖。
能如此关心,且宽囿我的,也唯有外婆。
多年以后,再度回想起来,仍像大冬天浸泡在大片暖阳里。
08
破碎带来新生,或者毁灭。
决定去南方,也只是突然的事情。将最基本的衣物放进旅行箱。跟随我迁徙了多次的行礼:兰姨和父亲的合照,外婆的遗相,棉越写下遗书的笔记本,带有图片说明的行走笔记,出于名叫锦里的作家,连同身份证明,文化证书,放进牛皮文件袋,封口用胶水粘住,夹在厚棉袄的中间。那是我的全部家当,跟着我颠簸流离,现在又要随我去南方。
走的前一天去医院看望母亲。她躺在床上,身子消瘦,陷进白色棉絮的海洋里。向护士小姐要苹果吃,双手青筋暴出,瘦,只剩下皮包骨头。我只觉陌生,有潮水不断拍来,拍打在母亲的身上。于是空阔的沙滩,她倒下,身上激越的东西一一流出,被海水带走。见到我来,把我当成棉越,抓住我的手非常激动,说,你回来了就好。不停道歉,说,对不起,妈妈不应该误会你,从今往后,你做什么都可以,妈妈不会再逼你了。又要起身,她当我从外地星夜赶回,要亲手下厨做一桌美味犒劳,是她旧时安抚棉越的手段。我只能顺应着她。
她声音高,不一会来便招回了刚刚走出的护士,向我问明缘由,摇头,说,你妈妈不能受刺激,遇到悲喜,病情便会反复。她睡眠不好,整夜整夜坐在床上发呆,喃喃自语,制止别人关门,关灯。稍有什么没顺到她的意,便大吵大叫,她偏激且不易制服。又握住我的手,说,你知道的,病人们需要安静,你母亲这样做让我们非常为难,你好好劝劝她。我点头,将护士小姐送出门外,又想方设法让母亲安静下来。她忘了北国小镇,忘记了被她遗弃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女儿,当我当成棉越,便再一次丧失心智,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需要人哄,需要人安慰。一直到半夜,她才停下来。拉着我的手,叫困,说我要睡一会。期间几次惊醒,揉着眼睛,问我几点。我说还早,她才扭过头不再出声。
我在天明的时候离开。到外面买了一束白山茶,插在她床头的花瓶里。她还在睡,睡的很沉,面容平静,终于可以和柔软联系到一起。只是想到外婆,心里便非常难过。
再想到外婆,便要回北方小镇探望,此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回来。外婆只有一女,已经疯狂,兰姨除了我再无亲人。以后每逢七月十五,再没有人为她们除草修墓,烧纸送衣。一杯清酒洒在陵墓前,是报这些年的养育之恩,以后再没有那样的人。
下过一场大雪,大雪封路,公汽都不愿意走,只得搭进山的顺路车。车上是十几个年青人。在他们的闲谈之间,得知是想趁着本年末,完成一趟极北之旅。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上升,行走了七八个小时,车上的人大多昏睡。我坐在角落里,透过车窗,观看沿途的风景。峭拔的石壁,再转过头观望身侧,万米深的悬崖。正思索之间,车子骤然停下,紧接着两边峭壁后退,感觉车子在向后移。车箱内顿时炸开。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人都心知肚明,万一车子失控从小道滑过,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异常燥动。有人开始哭泣。每个人都很慌乱,包括我。只是接近死亡时,我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经历了兰姨外婆和棉越的死,对死亡早有准备,便显得静。
不同于强势的母亲,记忆中,兰姨是个面容美艳脾气古怪的女子。
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再丢在一旁不理不问。也会碰到她心情特好的时候,跟我讲起父亲,那个生于南方长于南方,华美、俊逸的男子,是何等的英明神武。
她沉浸在一种陈年的哀伤里不能自拔,她说烈酒可以解忧,便日日对酒当歌,不问人生几何。经常喝得醉醺醺才摇摇晃晃被人搀扶回来,趁黑摸进我房间,碰到心情好,能收到她带着冲天酒气的吻。多数情况是她陷入癫狂,掀开我的被子,将我抱起,高喊我的名字,莫依,莫依,你为何越长越像你的母亲?你为何要时刻提醒我将她记起?莫依,莫依,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的女儿,可是偏偏你不是!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是!
那时年幼,尚且不能理解兰姨深陷过往中不能自拔的无可奈何。在她自掘的伤口里缺乏感情,小心翼翼,努力维持眼前生活。仿佛唯有熬住,才是希望。
她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死于她那些深深埋葬的华美的臆像,以及长久的精神压抑。
那一年,我刚好五岁。又是一次晚归,她推门进来,颤颤娓娓走到我的房间,将我从被子里拉起。我还未反应过来,热辣辣的一掌已经掴在脸上,紧接着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冲天酒味。她将我拉到客厅,又是一掌过来。指着我的鼻子,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蛮横地要我重复她的话,我沉默,她便更生气,将我提前,丢到角落里。她想看我妥协,要我哭,要我跪地求饶,最后,我只是用沉默和她对峙。她和自己睹气,失去平衡的步子走遍每一个房间,打开所有的灯,不断有东西坠地的声响。做完这一切,从楼梯上折回,身体失衡,便滚落下来,额头撞上沙发的方角,渗出一点血迹,并不擦试。从钱夹里掏出和父亲合影的照片,几下撕得粉碎。她不说话,只是落泪。头发完全散开,像得了失心病的疯子。那一夜,兰姨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可怕。我缩在角落里,连气都不敢出,看她将屋子里能砸的、能剪的,都砸碎、剪烂,最后累了,便倒在沙发里,像是睡了过去。过了很久,我才确认她睡着了。轻声从角落里爬出来。走到她的身旁,将她扶正。从厨房里打了半盆水,帮她擦洗身体。打开她的备用药箱,给她额头上药。又从她的卧室里,拉开衣厨,找出一条毛毯盖在她的身上。扫地,清理现场。做完这一切,累得筋疲力尽,觉得脚刺痛,才发现忘了穿鞋,有玻璃碎屑扎进脚底。夜很凉,她睡得很静,蜷缩着身子,表情安和。
那一夜究竟有多长?昏昏沉沉,窗外依旧是黑的夜,看了下时钟,凌晨三点。觉得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梦到父亲,英姿飒爽的陌生男子,站在窗前朝我招手。他很年轻,很温柔,很疲倦的模样。有月光。他笼罩在一大片冰凉的光线里朝我招手,要我过去。依依,过来。见我不动,微抚下了额头,依依,我是爸爸,今晚的月亮很圆呢。我蹑手蹑脚的走在门口,企图向他靠近,忽然听到沙发上兰姨的咳嗽,便匆忙转身,再回身看时,早已没了他的身影。一着急,便又醒来,再看了下时钟,仅仅是过了一个小时。
再次醒来,是在床上。兰姨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像往常一样,催促我快点起床。
她煮好稀饭,牛奶,还有鸡蛋。看我吃完,又亲自送我去幼儿园,下午早早等在学校门口,还给我买了当时颇为时兴的会眨眼睛的娃娃。回到家,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天暗下来,有夜风到处逃逸。我回过头恰好看到兰姨高高扬起的散发。她在水龙头下洗菜,二三两的大龙虾,用剪刀将肚皮剪开,挤出肠子内脏,花椒食盐翻炒,将龙虾炸出黄色,移到白瓷盘里,洒上蒜蓉,白酒,放在烤箱。等待的时间,会阅读放在桌案上的杂志与食谱。她精于食物,并且热衷于它。不多时一桌美味搬上餐桌。一切如常,仿佛昨夜那一幕只是恶梦一场。外面大雨滂沱,有狗轻微的吠声。偶尔还能听到楼上似有似无的喧哗,似谁家在聚会,银脆脆的笑声。冬天的清晨,花园里沾满雨水的风信子,被地面卷起的风刮到远处。
她坐在我对面,手无足策,只是看着我吃,不断将菜夹到我碗中,面上始终挂着微笑。
我为兰姨的反常而不安,鼓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她理解我,理解里有慈悲和恩泽,要我放松下来。说,以前是兰姨不好,有太多不对的地方,对你太过苛刻。我不该打你,将你至之不理……说这些话,仿佛有些拘谨,又有些不安。莫依,那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多希望,希望你就是我的女儿,是我甘心情愿倾出全部爱的小公主……可是不是……你长得太像你的母亲,你太像你的母亲,便时刻提醒我她的存在。我想忘记过去,她就跳出来狠狠一揭……她毁掉了我的一切,你的父亲,也包括我的人生……相扶到老的男人,完整的家,美丽的女儿,和满的生活……这些本来都应该属于我,可是现在,再也没有可能……她伸过手摸我的发,用手轻轻按我的头。莫依,你要记住,要相信爱,不管任何时刻都要相信它,不要相互猜测……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有些事情,自己稍微努力,便能够扭转。莫依,你要勇敢,你不要像我,也不要像你的母亲。你要一直好好的……
那天,我终于知道,兰姨讨厌我的原因。
只是因为我的长相,她将它视作一种提醒与警示。无法摆脱的宿命与不甘心,日日活在旧梦里。故人已去,许下的诺言,生命中最深的爱恋,化作云烟。
她曾睹气,她最爱的男人娶亲,对象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在气头上,发誓要水性扬花,朝秦暮楚,要长歌千里,快活到老。报复性地等着他的悔意,结果却要了他的命。却也在同时,给了她自己一个契机:接触过的男人,不过是过客,她的心里早已装不下任何人!他死后,她亦残缺。灵魂日日守在他的坟前,一杯清酒醉三千,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谁能十年悲苦付之一笑千里尽长歌!我是她对父亲全部的爱恋所托,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我的母亲,她又生出恨来。如此矛盾,不能放过自己。
爱的太多,便无法冬眠。
最终,甘心赴死。
在我的记忆里,兰姨从来没有用如此诚恳的语气跟我讲过话,并且一口气说了那么多。
那一次,她一口气讲完了全部,是她这十年来一直想说的话。
之后,她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仿佛一个祭祀,完成了仪式的最后一步。那时,我并没有觉知,兰姨是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在和我诀别。只是觉得兰姨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似在悲伤的虚幻里,变得不再真实。
大冬天,她只穿一件火红色的纱质长裙,印度风格。
这样的装扮,我曾经见过。在她钱夹的旧相片中,年轻的女子笑靥如此,可以闻到夏季山岗上遍地盛开的红杜鹃的清香,靠在年轻的男子身侧,菁菁灼华,无限幸福美满。他微高,英俊,眉毛清秀,有江南水墨画的细致、温柔,睫毛很长。是真正的男才女貌。
清晨的时候出现在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头,将我滑下的被子重新拉好,低下头吻我的脸颊,唇有些冰凉。起身,在我房间渡步,似乎有难以决定的事情。后来掏出手机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做好这一切,开门离去。竟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见面,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
她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大冬天的寒风里,飘扬的红裙子,是她用生命燃起的火焰。跨过拦江大坝的护栏,有人隐隐约约看见一团红色坠了下去,瞬间消失在江水茫茫的水库里,最终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她。
尸体是几天后才被人发现,浮在有些裂痕的冰面上,没有活水注入,已经微微凝结。凛冽的天气,身体浮肿,面目扭曲。我被人带到面前指认,有白发须须的长辈握住我的手,将我从人群里牵出,轻言安慰。莫依,别怕,来,看一眼,这是不是你家兰姨,咱就看一眼,别怕。
我不怕,真的,一点都不怕。五岁的孩童还没有长大,没有死亡的概念,看不透来与去、生与死。我慢慢靠近,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于是兰姨整个身体露在外面。我看到了她额头前几日才留下的新鲜伤口,还有手腕处丑陋的疤痕。那是去年冬天被开水烫的,如果没有烫在她的手腕,便要烫到我的小腿。最显眼的是她穿的那一身火红色的丝质长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像层单薄的纸,裹在里面的身体喷薄欲出。我蹲下身去,摇她的身体,她没有反应。想到她可能生我气了,不再理我了,一着急,就有泪掉下来,落在她浮肿的脸上。那一张在水中浸泡的肿胀的苍白的脸,似一朵开过了尽头的花,离枝落水,沉入水底,独自縻烂。
我伸手去摸她,她整个人像个弹性十足的皮球。
至此,我在北国小镇的第一个家,便这样瞬间土崩瓦解。
在兰姨的葬礼上,五岁的我,作为她唯一的晚辈,为她披麻戴孝,长歌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