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干校第一期学员在1953年5月间毕业分配工作走了以后,干部们有一个比较长的休整时间,我被安排到图书馆去协助图书编目工作。和我同一个办公室的,是第一期毕业留校的学员,姓姚,比我大五岁。因为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怡,所以我叫她怡姐姐。
她的父亲,解放前是上海海关的帮办,是用中英文两种文字办公的高层白领职员,相当于“二把手”。她自己是大同大学商学院的学生,但是还没毕业上海就解放了。可能是因为大同大学停办的原因吧,她改读立信会计学校,但一直没有参加过工作。她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一岁,1947年考上了台湾某大学的土木工程系,如今在美国当道路建设工程师;还有一个妹妹,比她小一岁,正在唐山铁道学院哲学系马列主义研究班读书。母亲三年中生下他们兄妹三人以后,身体不好,不久就故去了,终年才三十多岁。父亲从此没有再娶,靠一个保姆照顾生活。
怡姐姐长得相当漂亮,风度更是非比一般,温文尔雅,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简直是人见人爱;在第一期学员中,无疑属于“佼佼者”之一。第一期学员留校工作的人并不多,一般都是班主任或者班干事“特别推荐”的。她的留校,也是班主任的“特别推荐”。换句话说,是班主任看上她了。她那个班的主任是个山东来的老干部,年纪已经将近四十岁,在老家当然有媳妇儿。那时候,许多老干部进城以后,都把“糟糠之妻”抛弃了,惦着在大城市里另找一个年轻漂亮又有文化的老婆。怡姐姐留校以后,这个班主任除了经常光顾图书馆之外,还常常在星期天把头发理得光光的,穿上漂亮的料子干部服到她家里登门拜访,没话瞎搭拉话。但是上海姑娘有一个传统的偏见,对山东人和苏北人没有好感,不是叫他们“大葱”,就是叫他们“咸鸭蛋”。由于生活习惯相距太远,山东话和苏北腔又是上海人所不喜欢的语种之一,所以上海姑娘、特别是有文化的上海姑娘,肯嫁山东人和苏北人的,很少很少。
怡姐姐既然人长得漂亮,还有高学历,追她的人,当然不少。我调到图书馆以后,据我所知,除了那个班主任之外,还有四个班干事同时在追她。其中有上海人,也有外地人。她有男人追,我有女朋友,她又比我大那么多,因此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隔阂可言。在她面前,我就是一个“小弟弟”。她嘛,就是一个“知心大姐姐”。我什么话都敢跟她说,肯跟她说。
图书馆和小卖部紧挨着。这个小卖部虽然小,货物却不少:两千多人的生活用品,从脸盆茶杯、暖瓶肥皂、毛巾牙刷、内衣内裤,到信纸信封、钢笔邮票、点心水果,一应俱全,货架子上琳琅满目,其实就是一家小小的百货店。两个女售货员,一个山东姑娘,估计是哪位班主任带来的小妹妹,一个上海姑娘,是从商业系统调来的老售货员,小卖部就归她负责,官称“经理”。这个上海姑娘,脸型其实长得很不错,肤色很白,眼睛大大的,身材也很丰满,就是个子矮了些,大约只有一米五多点儿,所以她总是穿着两寸多的高跟鞋。这样的姑娘,当然也有人追。但是她也和大多数上海姑娘一样:不喜欢山东人和苏北人。每逢有山东或苏北来的“年轻老干部”向她献殷勤,她总是待搭不理的,却独独对我另眼相看,主动表示“友好”。
我当兵的时候,由于经常一天一百八十里的急行军,早晚两顿饭不见太阳,而每顿饭都要吃六大碗,还要带上一碗冷饭中午在半路上吃。这样饥一餐饱一餐、热一顿冷一顿的,加上天不亮睁开眼睛就吃,到宿营地吃饱了就睡,消化系统出了毛病,刚到重庆,就得了胃溃疡:肚子一饿就胃疼。虽然只是隐隐作痛,并不严重,却老治不好。唯一办法,就是少吃多餐,肚子一饿,赶紧吃东西。所以我每到上午10点,下午4点,都要到小卖部去花五分钱买一块桃酥“垫补垫补”。这种事情,一般人大概是一次买一斤放在手边,饿了随时可吃;我是因为没有饼干筒,特别是小卖部就在隔壁,买东西很方便,所以不怕麻烦,居然一天跑两次小卖部。这一来,那位经理姑娘可就误解了。我除了买桃酥之外,有时候也买一些香蕉、苹果之类。我分明感觉到,她给我的水果,比我要的要多,而且不是多一点点,而是多很多。例如我买一斤,她给我的,可能就有两斤,甚至更多。我这个人比较粗心,开始并没有发现,而是怡姐姐先发现。原因是:办公室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买回水果来,当然不可能我一个人“吃独食”,总是要和怡姐姐分享的。作为姐姐,她的工资虽然比我低,但也不可能老是吃我的,总也要去买几次来请我吃。这样,她终于发现:同样价格同样多的钱,我买回来的水果,竟比她买回来的要多得多。经她这样一点破,我趁小卖部只有经理一个人的时候去买水果,装作不经意间偶然发现的样子,问她给我的水果是不是多了。她笑笑,也不隐瞒,直言不讳地说:是多了,而且多不少。不过她特别声明:这可不是她请客,而是按规定销售水果有一定的“损耗率”:每进100斤水果,至少可以报5斤损耗,只要上交95斤的钱就可以。不过也有规定:售货员自己不能吃。
我回来把这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怡姐姐,她立刻意识到这是经理姑娘对我有了好感,对我“另眼相看”,有了“那个意思”了。
我还傻呵呵地对她说:这不可能。因为我有过邢姑娘的经验。我告诉她几个月以前邢姑娘对我如何表示好感,而经理姑娘除了笑脸相迎之外,从来没给我表示过什么。她笑了起来,说:姑娘嘛,各人性格不同,有火辣辣外露的,有温情脉脉内向的,不能一概而论。她认为:这个经理姑娘,分明是对我“有意思”,叫我不要辜负了姑娘的一片心,赶紧给人家“发回电”。
这可真叫我为难了。我不得不告诉她我和李萍的事情。她听了之后,说:“既然你和李萍正在进行着,那就不要‘脚踏两头船’,而应该一心一意和李萍继续下去。不过经理姑娘这边,你也要跟人家说清楚,不要耽误人家。”
话虽然这样说,可我无法“具体执行”。人家并没有“正式地”或“公开地”向我表示什么,万一要是我“自作多情”呢,岂不是自讨没趣?因此商量的结果,是周末回家立刻带回来一个饼干筒,以减少光顾小卖部的频度,让这件事情来一个“冷处理”。
通过这件事情以后,我和怡姐姐的关系更加亲密了。关于彼此的爱情生活,也不再保密了。萍的来信,她有时候也拿去看,并判断已经有了多少温度、前景如何。她的追求者给她写信,她也给我看,并征求我应该如何回信的意见,有时候干脆就由我替她起草回信的稿子,给她当“枪手”。
自从收到李萍寄来的第三张照片,看见她叫我“哥哥”以后,怡姐姐的判断,是温度已经到了80摄氏度。她也觉得应该“趁热打铁”,远征嘉兴,继续加温,不发展到100摄氏度不回来。
我就是在怡姐姐的鼓励和支持下,满怀信心地直奔嘉兴而去的。
没有想到,我的七天假期,三天就回来了。怡姐姐一眼就看出我的情绪不对劲儿,问我爱情之旅进展如何。听了我的叙述,她也觉得反常得无法解释,叫我赶紧写信去,也许当面无法说清的事情,信中反而可以说得明白。但是我负气坚决不写。我说,她不拿我当朋友,我又何苦自轻自贱呢?
怡姐姐分析说:从时间上推测,我到嘉兴的那一天,她调漳州的事情已经办成功了。除非所有这一切都是骗局。我问她:有这个必要么?我和她无冤无仇,她也不至于拿我耍着玩儿。何况这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的,任何一个姑娘,绝不可能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如今婚姻自主,也不存在“父母逼婚”之类的情事。因此,她分析后的结论,是李萍“脚踏两头船”,同时和两个或几个男性在玩儿“爱情的游戏”。最后选定了一个,其余的就“刷”了。至于李萍忽然在照片上叫我“哥哥”而自称“妹妹”,大概就是暗示“今后只能以兄妹相称”的意思。
这样的说法,虽然也还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我实在无法解释,只能勉强表示同意了。
我经受了李萍给我的这一“闷棍儿”,虽然还不至于从此一蹶不振,但是好长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却也是难免的。我并不是因为恋爱的失败而苦恼,而是感觉到受了欺骗,受到了愚弄。我在干校不是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对象,就地取材,还有许多方便之处,至少不用通过组织办理调动手续。我是拒绝了许多人的示爱而舍近求远地选择了她的,没想到结果竟会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一处对不起她的地方,她不应该跟我开这样大的玩笑。
我们学校设在江湾体育场附近,离市区较远,所有干部、学员,都是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最迟周一上午9点以前必须赶回来,平时都住在学校里。我因为情绪不好,从嘉兴回来以后,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回家了。第三个星期六,怡姐姐见我又不打算回家,就对我说:“振作起来,别那样蔫头耷拉脑的。大丈夫只怕事业不成,何患无妻?难道因为李萍不嫁你就这样闹情绪么?”我强辩说:“我不是闹情绪,第一大热天儿的懒得动换,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儿;第二我正在写一篇小说,趁星期天这里清静,写完它。”她笑了起来:“别蒙我了。你的事儿,别人不知道,难道我也不知道?这样吧,明天你到我家里来,我给你做点儿好吃的,改换一下食堂饭菜的口味,也让你散散心,怎么样?”我也大笑:“别凑热闹了!星期天你家里客人踏破门槛,难道你叫我去做你家的第六个客人不成?”她想了想,微笑着说:“这样吧,你明天一早就来我家,咱们早点儿出去,躲开那些人。上午咱们逛公园,中午我请你吃生煎馒头(上海的一种油煎肉包子),下午我请你看电影,来他个尽一日之欢,行不行?”我见她是真心的,不是打哈哈,就点头答应了。那个周末,我和大家一起回到了市内。
第二天,我们按计划执行,上午在公园里果然聊得很开心,一天烦恼云雾散,中午胃口大开,一两三个的生煎包子,我一口气吃了十个,比她整整多一倍。
下午我们在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看的是德国影片《冷酷的心》。当时居民的家里还没有空调机,只有电影院里才有冷气,而当时的电影票价又不太贵,一般都是几毛钱一张,因此就有人宁可花看电影的钱,目的却是为了到电影院里去凉快凉快。在我们座位的前后左右,居然有好几个人歪着脑袋昏昏入睡,有的还轻轻地打着呼噜。
反正上午在公园里已经聊了很多,在电影院里,我们遵守规矩,基本上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交换一下对影片中人物或情节的看法。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忽然凑近我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谁叫我比你大那么多呢?要是我比你小几岁,那该有多好!”
用不着再作任何解释,弦外之音,已经十分明白。既然她敢于这样说,可见这个问题她是经过反复考虑的,绝不是一时的感情冲动。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果断地说:“就是你了!年龄问题,我不考虑,你也别顾虑!”她也抓紧了我的手,低沉地说:“你不懂,这不单单是你我两个人的问题,家庭,亲友,压力都很大……”
进电影院的时候,她还是我的怡姐姐,出电影院的时候,她就不是我的姐姐了。——突变,这就是哲学家所说的突变,这是应该以渐变作基础、作前提的。我们的渐变,在哪里呢?
情况果然如她所说,连她的妹妹还比我大四岁呢,这事儿叫她怎么向父亲开口,向亲友们交代?
旧的烦恼刚下眉头,新的烦恼又上心头。在这以后的几天当中,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我们讨论的,尽是这个问题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的结论是:除非我离开上海,不在她的亲友面前结婚,事情或许还有可能。但是这样做又未免过于残酷:她母亲早亡,哥哥在美国,妹妹在唐山铁道学院读书,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如果我们再离开上海,家里可就只剩下她父亲一个人了。不过自从她出来工作以后,也是一周只回家住一天,父亲实际上是和保姆一起过日子的。既然她父亲的生活问题不是无法解决,而她自己也愿意为此作出牺牲,我不能不努力一下。以后的路,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我的第一个计划是去考大学。我只有高中一年级的学历,所谓的“军大新闻系毕业”,虽然不是假的,手里还有陈锡联签发的“毕业证书”,但那是“唬人”的,教育部也不会承认这是“高等教育”学历。为了和她有“同等学历”,免得被她的同学笑话,我必须有一张大学毕业证书。我的目标,是北大语言专修班,学制两年。语言研究,这也是我的爱好之一。好在两年时间并不长,毕业出来另行分配工作,我不过二十三岁,她不过二十八岁,结婚也不算太晚。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暂时先这样决定了。
当时,我除了干校的日常工作之外,还有三方面活动:第一是写小说、诗歌,第二是兼管全校的文娱活动,组织剧团和合唱团,担任编导、作曲兼指挥,第三是从事文字改革研究,推广拉丁化新文字。我1950年就参加了中国文字改革协会,1952年从部队回来,又参加了上海新文字工作者协会。上海新文字工作者协会的会长是陈望道,他是复旦大学校长,工作很忙,当然只是挂名的,日常工作由副会长倪海曙主持。他是陈望道的得意门生,当时是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副总编辑,兼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教授。当时我家和倪海曙同志的家,都在四川北路横浜桥附近,相距不远,经常来往。倪海曙同志和我的关系也逐渐密切起来。
有一次我去倪海曙同志家里,说起我想考北大语言专修班的计划,不料他却告诉我说:他很快就要调到北京去,筹建一家通俗读物出版社。出版社开张伊始,人手极缺,问我是不是可以跟他到北京去给他当帮手。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我立刻就答应了。
怡姐姐也说:调北京比上大学以后另行分配工作更好。婚姻问题,到了北京以后,看情况再说。那年月,因照顾夫妻关系而调动工作,单位都很支持,进北京也没有什么指标,不是很困难的。
接下来,写自传,填表格,其余一切手续,都由倪海曙老师去办。说快不快,说慢也慢,到了1954年7月,我终于拿到了调令,奉调北京,但是没到通俗读物出版社,而是到了当时还是教育部下属的中国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具体工作是参加编辑《光明日报》的专刊《文字改革》双周刊,因为这个专刊,就是倪海曙主编的,这里更需要人。动身那天,怡姐姐和我父母亲一起送我上火车。在北站候车室,怡姐姐虽然还是第一次见我的父母亲,却很大方地叫我父母亲一声“爸爸”、“妈妈”,承认她是吴家的儿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