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念华和唐震跟在助理研务局陈静的身后,下到离地面30米的地下实验室。这是在上次会晤以后的第七天,艾柯博士实践
自己的诺言,主动打电话邀请他们前来的。也就是说,今天已经到了他们协议中的那个“适当的时候”了。不过,也还有附加条件,那就是禁止摄影和录像。
一迈出电梯,魏念华就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感猛地向
她袭来:阴风惨惨的通道低矮而幽暗,像是通往墓穴的隧道;皮
鞋踏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橐橐声,在这个特殊的狭长型共鸣箱
里被扩大成令人发悸的隆隆回响,经久不息; 扇扇铁门在她面前自动打开又在她背后无声地合上,似乎把来人关进了与世隔绝的地狱里一般;加上她们那一身雪白的长大褂工作服,又给这漫长、幽暗而阒无人迹的地下通道凭空增添了几分阴森森的感觉。迈过了最后的一道铁门,她们跨进了一条宽阔、明亮、以蓝色大理石为基调砌成的走廊,铺着厚厚的长条地毯,走在上面,悄然无声。用光电管控制的柔和的灯光,随着她们的到来,在面前一盏盏自动亮起,又在背后一盏盏自动熄灭。这突如其来的万籁俱寂,使魏念华的心猛然一缩,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却伸手一把抓住了唐震的胳膊。但是她立刻感觉到了:她所赖以支持自己的这条胳膊,竟也是嗦嗦发抖的。理智告诉她,他的颤抖,绝不是由于地下室温度过低所致,而当她微微抬起头来去察看他的时候,发觉他的脸上竟然苍白得毫无血色,而从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却是惊疑,是惶恐,是忐忑不安。她猛地把手缩了回来,昂首挺胸,又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心里好像吞下了一头苍蝇那样叫人起腻,令人恶心。她从厌恶他的胆怯,进而又厌恶起自己来:“我去拜访的,不是个我等待已久而且即将复活的冬眠人么?这有什么可激动的?又有什么可怕的?即便是一具尸体,也用不着那么害怕吧?”
她强自镇定下来,迈着不稳的步子跟随艾柯博士走进一间门上标有“地下实验室第16号病房”字样的房间。走进门去,只觉得灯光黯淡,寒气扑面,除了四堵墙壁和一扇与邻室相通的房门之外,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
艾柯博士按了按墙上的电钮,房门旁边有一块活动墙壁徐徐上升,露出一处高有二尺宽约三尺的窗户来。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可以看见内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宽大的病床,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具男尸,盖着一条雪白的被单,在更加黯淡的浅绿色柔光下,隐约可以看见一张毫无生气、惨白如纸的脸。病床的一侧,放满了各种各样医疗器械和仪器,有粗细不一长短各异的电线和橡皮管跟被单下面的尸体相连。魏念华心想:就是这么一具挺直僵硬的尸体,艾柯博士怎么竟会寄予起死回生的希望呢?
艾柯看了看两位站在窗前发愣的客人,不打一声招呼,却管
自又按动了另一个电钮。在她的面前,另一块活动墙壁徐徐上升,
露出来的,却是一个镶嵌着玻璃的壁橱,里面大大小小方的圆的
各种仪表琳琅满目。她认真地检视了仪表上的数据,满意地点了
点头,这才显得特别高兴地笑着对魏念华说;
“他的心脏跳动得很有力,很正常,我看,至少还能再跳六
十年。”
这句话,说明艾柯要使这具在海底埋藏了60年之久的沉尸重新复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两位客人,尽管各人的心惰并不一样,但都不约而同地吐出了一口长气,紧张的心情,也一下子松
弛下来了。这时候的魏念华,精神突然振奋起来,嘴角上挂着一
丝神秘的微笑,把原来挎在肩头的一个式样新颖的乳白色小皮包
随便地往左胁下一夹,全身趴到了窗台上,兴致盎然地仔细端详
起这位葬身海底60年居然又复活了的神话般的人物来。
可能是由于内室的光线太暗吧,只见魏念华一会儿探头,一会儿踮脚,总想从不同的角度去看清这具即将复活的海底沉户的
面貌。她仔细观察了足有五六分钟,这才转过身来,笑着问艾柯
博士:
“看起来,他可能是个相当漂亮的小伙子,只是脸色还太苍
白了点儿。他现在有知觉吗?”
“还没有。”
“那就是说,不久他会有的?”
“应该是那样。”
“您是采取了什么方法,让这个死了60年的人又重新开始呼吸的呢?”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听到这个十分普通的问题,艾柯的脸却陡地红了,而且还例外地没有及时、简洁、准确地回答问题。过了好长一会儿,这才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她顿了顿,努力想把问题答复得完满些。“主要还得感谢大自然的造化之功。当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场就发生在这里的大地震突然袭来的时候,他被深深埋到地壳的裂缝中去了。由于密封装置内调节气温的设备受到损坏,温度急剧下降,他被速冻在座位上,机体却没有受到重大的损伤。根据现代医学技术的条件,冻僵冻死的人,大都可以救活,只不过他冻死的时间太长,救治的困难不免要大些罢了。”
唐震一听原来是这么回于事儿,不由得又嚷了起来说:
“事情既然不牵涉到保密问题,那为什么你不许我们采访录
像呢?”
艾柯博士指了指仪表柜里的温度计和病房里的灯光说:
“你们注意到了没有?这间地下病房里温度很低,灯光也很
暗;要是早两个星期,温度还要低得多,灯光也更暗些。这是因
为如果室温和他的体温相差太大,就会发生热水烫冻梨的恶果;
要是灯光太强,就会像突然登上雪山的人患雪盲症一样把他变成
瞎子。现在你们总能理解当时为什么我要下令谢绝记者采访和录
像的原因了吧?”
“那么,现在可以录像了吗?”魏念华十分关切地问。
“不,还不行。”艾柯斩钉截铁地回答。
“难道还会有碍于他的恢复吗?”
“这个……”艾柯又顿了顿。“是由于另外的原因。”
“您可以解释吗?”
“暂时不能。”
“嗯?”
“……”
被允许逗留的时间到了,艾柯的“暂时不能解释”,魏念华也不便苦苦追问,就和唐震两个向博士握手告辞,走出了地下病 房。当她们俩走进了电梯,唐震惋惜得直捶自己的脑袋:
“嗨,遗撼,遗撼!忘了带微型摄影机了。要不然,今天就
可以用微光敏感胶片把复活的冬眠人偷拍下来介绍给电视观众,
管她艾柯有什么不便解释的原因呢!”
魏念华嘲讽地瞥了他一眼,颇为得意地说:
“事后的先知,失败的勇士!我倒是有些怀疑,即便艾柯博
士供给你一台录像机,你能拍下几个好镜头?就在三分钟以前,
你还一直在发抖呢!”
“什么?哈哈!刚下来的时候,我确实紧张过一会儿。不过,您呢?一把紧紧抓住别人的胳膊——一个并不亲爱的人的胳膊,大概也不是什么勇敢的行为吧?”
这样击中要害的反唇相讥,确实使魏念华感到很难堪。她晃了晃肩上挂着的乳白色手提包,用一种神秘的语调还击说:
“等咱们上了车,再来证明谁是胜利者吧!”
话音刚落电梯已经到了地面一楼正厅,停住了。当双扇门缓缓地向两边开开,他们正要迈出电梯的时候,忽然发现主力研究员陈静就站在门口恭候,等魏念华走出了电梯,这才彬彬有礼地说:
“魏念华同志,艾柯博士让我代表她向您致意,同时冒昧地请求,把您那新颖小巧的手提包留下作个纪念。”
“什么?!”唐震吃惊地张大了嘴。“有这样指着名儿向人家敲诈勒索的么?”但是当他看到魏念华那副惊惶失措的窘态,方才恍然大悟:“哈哈!一只没本事的馋猫正在偷嘴吃,却叫主人当场抓住了!”他幸灾乐祸地飞了魏念华一眼,笑着对陈静说:“小事儿一段,不成问题!我们的科长大人,一向是慷慨大方的!”
魏念华被唐震挖苦得一脸的尴尬相,给又不是,不结又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陈静连忙补充一句说:
“艾柯博士还让我带话:要是您对这个小提包有特殊的感情,舍不得送人,她只要求暂时借用,过几天一定完璧奉还,决不食言!”
唐震哈哈笑着,用解围的口吻敲起了锣边儿:
“大可不必!我们的科首长特别喜欢交朋友,尤其是像艾何
博士这样高贵的朋友!区区微物,绝不会放在心上的。”
魏念华狠狠地瞪了唐震一眼,把小提包从肩上摘下,恋恋不
舍地递给了陈静,嘴里却说:
“既然艾柯博士喜欢,我非常乐于奉送!”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大门外走去。
走出门外,唐震以一种胜利者的得意嘻嘻地笑着打趣魏念华
说:
“我敢肯定,艾柯博士冲洗出来的胶卷,效果保证是最最好
的。你是个第一流的高级摄影师,拍片子的时候,心情又那么平
静,当然不会有任何模糊不清的镜头!”
“讨厌!”魏念华看也不去看他,管自大踏步走近停在门口
的一辆磁悬小轿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砰”地一声就把车门
关上了。
唐震随即也打开了前面的车门,坐到了司机的座位上,发动
了机器,车子缓缓地离开了地面,开始往前慢慢儿驶去。唐震回
过头来,继续发动舌战:
“说实话往往会叫人讨厌的。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刚才您
说:等咱们上了车,再来证明谁是胜利者。现在可以宣布结论了
吧?”
魏念华忍受不了这种奚落,猛地站起身来,使劲儿地拍打着
前排座位的靠背:
“停车,让我下去!”
“有不同意见,咱们心平气和地交换嘛,何必发火呢了”唐
震故意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神态来,歪着脑袋说。“我看这会儿您的肝火太旺,马上去吃饭,有碍消化和健康,还是先到冷饮部去喝两杯冰镇果子露,听听轻音乐,镇静镇静,凉快凉快,轻松一下子,等胃口开了,再进餐吧!”
“我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吃,回电视台!”魏念华几乎是
大声疾呼地说。
“哈哈!方向盘在我的手里,可就由不了首长大人您啰!”
唐震转回脸去,按下了加速按钮,车子立刻以每小时240公里的速度向海滨音乐茶座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