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也过得甚是不紧不慢。转眼已是三个月后。
姬职生辰。
我的筝早已是学得有模有样,但却绝不会在姬职生辰宴上奏给他听。燕王宫很是热闹,宫妇、臣子一干人等歌舞升平。
赵雍着人招的歌舞,琴台之上,那女子薄纱遮面。姣好的面容在薄纱之下,时隐时现。君臣之间客气的寒暄,我听的是不急不缓。悠然端坐下位侧席,时而品酒着殇、时而观赏歌舞。
耳畔琴声忽响,悠扬婉转。我听着熟悉,却也一时想不起来。再抬头,看上上位,突然便发觉了姬职僵硬的脸。而赵雍和安期却似是未看到一般。
我看着姬职喉头微颤,颤抖着嘴唇,轻唤了两个字,离得稍远,我却看不太清。
可那种不安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我忽然便想到什么般、忆起姬职颤颤巍巍唤着的字眼似乎是:忆年。可这女子正弹奏着的曲子,恰恰就是忆年!而听姬职的呼唤,比起曲子的名字,它却更像是一个人的名字,而那以纱覆面的女子、却正是花濡雪!
那覆面女子轻抬素手,揭开面纱:“原来你竟是还记得姐姐呀?”她笑得唯美,赵雍在一旁终是皱了眉:“忆年是你姐姐?”
濡雪似是以为骗到了赵雍而格外兴奋,“赵雍,我都认得你,你竟然却不认得我?可真是令人失望呢!”她摇摇头,复看向我,“原来{公子}竟也是深藏不漏之人呢!呵呵。”她咯咯娇笑,笑意并未直达眼底,模样却是别样的柔媚。这个女子,我到今天才觉着她是除去赵雍外第二个让我觉着冷到侵入骨髓。
只姬职却未注意到,只失神刹那,随即便又恢复如往常般风轻云淡。
“你如何不在淮安?”
她起身,嫣然走着上前。神态自若的走向姬职旁边,“我还记得姐姐曾经说过,若是将来濡雪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继而,她又款款而下,坐到赵雍身边,神色颇为暧昧的伏到赵雍耳畔,说了不知什么。只见赵雍怔怔,然后随手推开她:“随你的便。”
“呵呵,不过赵雍你要记住。我跟忆年可是完全不同!”说罢,她微瞥了我一眼:“可惜就是不知道,职哥哥还会不会如从前那般一样?”
他们的对话我听不懂的地方太多太多。包括忆年、很从前一样。我所不了解的东西,也太多太多。连带着心,也一并一点一点的往下沉落。
安期许久不曾开口,终是看不下去,开口打断:“今日燕王陛下生辰,本该高高兴兴,大家都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是做什么?”
“是啊!职哥哥寿辰呢!正好濡雪新近做了一曲,不如奏来给职哥哥做寿?”言罢,却并不顾忌众人是否在意,自顾走到琴前,唇角勾起。
我自是知道她在看我。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我手中的杯子“啪”的一声落下,清脆的声音刹那汇聚所有目光。赵雍倒是忽然来了兴致,“墨吟的脸色倒是不怎么好,这是怎么了?”
花濡雪琴音乍停下,笑着看我:“墨吟?呵呵、濡雪做的曲子不好听么?”最后的字眼,她咬的极重。
我忽然便明了,记起来那日对她的承诺。古人心机可见一斑。
心里堵得甚为难受,却是什么也说不得,我不由冷笑,向她看去:“是啊,却是很好听的曲子。”
“是么?不过。我也这么觉得。”她笑的迷离,眼神不知落向何处,“那时姐姐还说,若有一日,濡雪的曲子可以令天下人觉得好听,那么她便认输,将这世间、她最爱的东西让我。濡雪虽不才,却也有勇气当得起这第一的名号。所以么,自是来取回姐姐当初承诺的那样东西。”最后一句说完的时候,她的眼里,便只余下了姬职的影子了。
倒是难得的见姬职生那么大的气,怒气蔓延到似乎忘记了眼前的我,竟是从始至终从未向我这边看过来过。他冷冷的声音破过空气,传送至每个人的耳膜:“花濡雪、你到底在胡闹些什么!”
“你竟是觉得我是在胡闹吗?”她明亮的眼睛直直望进姬职眼里,“偏偏我这次却是认认真真的。不过、有些时候我倒是真的想替姐姐问你一句,是否真的记得淮水江畔的花忆年?”
我是很想笑,却又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还珠格格》,林心如问过张铁林的那句话: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简直——如出一辙!
“濡雪,那些都已过去——”
“哦?那么——”她拿手指着我,“她也便会很快过去的吧?”
姬职这才回过头来看我,神色复杂。我讨厌见到他这样的神色,陡然起身:“我忽然忆起送陛下的生辰礼物落在殿里边了,我去取来——”
琴台刹那安静,所有的目光全部都汇聚到我的身上,我起身,慢慢走着,努力去忽略身后的所有目光。每次都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也许,我该学着习惯、抑或淡然。难道不是么?姬职,我想回家了——
我并未回去平日同他一起的宫殿,而是回到了先前刚刚到燕王宫时入住的东北角小院。阳光已渐渐变得毒辣,呆在屋子里的感觉甚好。我知道,夏深了——
以我对姬职的了解,我相信,他定然会来这里。
果然——
夕阳的影子将他的身影拉的越来越长,挺拔的身姿在院里梧桐树下屹立不动。大概宾客们是全部走了。我轻笑,提壶、倒了盏茶递给他。他复又看了看我,终是喝下。只一口,便皱紧了眉头。
“大概很苦吧?”
他久久凝视我,自是不知道我究竟想说些什么。我将他未完的茶一口灌下,“茶是好茶,只是泡的久了,便会苦涩的难以下咽。姬职,对于我来说,你便是那一杯泡的过久的好茶,除去苦涩,我再也感觉不到其它。”
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高出我多半个头的他,“姬职,你抱抱我吧。”
他伸手抱着我,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都想告诉自己,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之于姬职,在某些方面,会不会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
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拼命汲取他身上淡淡的麻香。刻意忽略过内心深处那一抹的哀伤。以后有多久,我都不能再感受到这种气味了呢?
“姬职,我想,先离开一段时间。”我闭上眼,终究是开口。
他放开我,许久之后,开口——
“跟我走。”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却是不由自主的跟着他出了小院儿——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我从来不知道那片我每日必经的竹林之后别有洞天。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地方不算太大,却格外精致。姬职并不说话,直直带我进了阁楼。下层的修建风格极像祠堂。香烟袅袅,入门案上摆放着只青铜香鼎。只木牌上的字我却不大认得。
“墨吟是因为忆年吗?”他声音低沉,似在哀叹。一份不愿企及的过去?我不愿再看他,复又开口,黯然。“我带你来,本是以为,你不会在意——毕竟那些、都已过去。”
我觉着好笑:“都是过去?”我心内的愤恨已达极致,“把过去的事深埋心底你以为那便是过去?”缓了缓气息,再是觉得无力,“姬职,你可敢说自己早已将她忘记?我那般待你,又怎会毫不在意?可是、你竟说那都是过去——既都是过去,你又为何在听到那首曲子时候是那般神色?既都是过去,你又何必保留这园子至今、每日焚香?是否连我也一样、若是某天墨吟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你也要对着另外一个女子指着我说,那些、都是过去?”
“既然你亦觉得如此,不若彼此都留些时间好好思量、清理头绪。”
“现在外面——世道很乱——”
“是么?总是比心乱好上些许。”我抛下他,独自转身离开——
乱世天下。却是世道之乱,我自亲眼所见——枭首。
雒邑。
城门上悬着散发垢面的沉气头颅——
夏至。
空气中浮游着的腐肉血腥气息充斥口鼻。我扶墙干呕,看着周围习以为常、渐渐麻木的人群甚至流露出的看笑的眼神——讶然——
一盏混着淡淡清香的素白帕子骤然出现在眼前,我抬头、迎上一双略带忧心的俊逸脸庞。宝蓝锦衣、玉冠压顶,过于白皙的面色配上如玉的面容——
我的命倒是真正的好,大概又是一位士族公子!我接过他手里的帕子,请道了声谢,转身欲走。
“其实人心都淡了,便无所谓有无同情心了。”淡淡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顿住脚,微微侧头,“那么帝王心呢?若是连他的心都淡了,那这天下才是真的没救了!”说罢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王室衰微。我虽知道的不甚清楚,却也曾学过个大概。历史自是有它自己的路要走。朝代的更衰,俱是鲜血铺就。我本不该妄下评断,可那些死去的,却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洛阳城,毕竟是东周都城,动荡再多么厉害,也不能够波及到这儿。寻处驿馆歇下。入夜,却是无眠。
我怕了。闭眼便是满头满眼的鲜血、脑袋、尸体——那其中,仿佛还有我自己——
冷汗催生,我紧紧抓住棉被。烛火已吹,只再睁开眼睛时,灯火依旧摇摆、四下无人。
“是谁?”我抑制住心内的狂跳,可耳畔除去自己的心跳咚咚作响外,便只剩下了窗外呼呼的夜风声。
“姬职——如果你在,就给我出来。”我闭上眼,轻叹。
也许,我只是在安慰自己而已。他最在意的,不过是忆年。
温热的触感滑到我的肩上,我一激灵、小心翼翼的张开双眼。面前,是姬职逐渐清晰的脸。月白锦衣、温润面容、薄荷清香。
“墨吟,我们都不要在折磨自己了——”似乎他同我一起的时候,皱眉的次数总是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