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万有的母亲用一个十三岁的女儿换来了一千二百多块白洋, 并没有胡花掉, 而是加上几年来经营烟花业的积蓄,打算大干一番,在桃花岭上建造了两进相当大的二进楼房:前面是饭店的铺面,后面是旅客歇宿的房间。两进房屋之间,还有一个挺大的院子。这在当时说来,就算是一家规模颇大的饭店,几乎把桃花岭上所有的饭店都比下去了。新饭店开张,当然少不了兼营皮肉业,不过徐记饭店自己不买姑娘来养着,而是由茶房给嫖客和妓女牵马拉皮条,名义上由嫖客付给茶房“纤头钱”,实际上,土娼拿到的“夜度资”,还要与老板三七拆账,大家分享一份儿肮脏钱。所以,解放以后取缔妓女,拿办恶毒的领家、鸨母,徐记饭店没有查出太多的劣迹来,未曾受到多大的冲击,只是缩小了一下业务范围而已。
一九五○年,县卫生队在桃花岭普查梅毒,尽管徐万有的祖母是杨梅升天死的,查验的结果,徐万有的父母亲却居然没有梅毒。因此,在许多饭店被勒令歇业或转业的情况下,徐记饭店因为既无血债也没有梅毒,竟被允许继续营业。五三年徐万有从外省回来,普查梅毒的工作已经结束。照人们猜想,徐万有十四岁就跟姐夫去当兵,父母亲又都没有梅毒,他当然也不会有梅毒。所以他一回来,父亲就叫他上灶掌勺,不久又把饭店交给他去经营。那时候,谁也没有考虑到这个人会有问题。后来饭店关张,也不是查出了他有梅毒,而只是生意清淡,公私合营以后肯定还要赔得更多,所以才让他把店门关了。
事实上,徐万有还真是个梅毒患者。他的梅毒菌来自何处,现在已经无法查考了。因为一者梅毒本有隔代遗传的特性;二者他自小生活在这个风流薮泽中,十三岁就已经偷偷儿地跟常来饭店拉客做生意的大姐姐、小姐姐们初试了云雨情,等他十四岁离家的时候,这种便宜也不知占了有多少回了;三者他跟姐夫去当传令兵,成了姐夫的亲信,姐夫每次逛窑子,少不了也带上他;四者后来他自己做生意,东奔西走,四处为家,每到一处,照规矩也必定叫姑娘伴宿,跟他睡过觉的野鸡土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五者他自从回到桃花岭以后,二十多年中,虽然没有跟谁正式结过婚,非正式的、零零碎碎的婚,他自己也不知道结过多少次了,这些桃花村姑娘或桃花村女人,谁知道她们有没有遗传的或感染的梅毒?
徐万有进了监狱以后,他家里没有亲属,两进房子,被生产大队收走,作为大队部使用。当时既没有说是没收也没有说是暂管,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占据了。他平反出狱以后,属于公民个人的房产,当然没有理由继续占据了。因此,并没有经过多少周折,大队就把他的两进房子都腾了出来,退还给他,还给了他两千块钱作为十几年来的租金。房屋归公家使用,损坏得很厉害,这几个钱,正好用来修房子。
2
转眼又两三年过去,随着中央政策的改变,老百姓的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徐万有收回了两进空房子,除了自己住着几间之外,还都空着,正不知怎样利用它,老街坊江山良找他献计来了。
这个江山良,比徐万有小六岁,解放前家里也是开“饭店”的。当年的江记饭店,不论是规模之大还是个姑娘之多,都能和徐记饭店乡媲美。更妙的是:两家饭店虽然都是坐西朝东,南北紧紧相挨着,但是徐记饭店在界碑之北,属康县管辖;江记饭店在界碑之南,属景县管辖。两家饭店为了争顾客,先是各显神通,各自在接待、酒菜、姑娘这几方面发挥最佳优势;接着是恶言相向,斗嘴口角;最后发展到拳脚相对,大打出手。徐记饭店为了争取最后胜利,下了决心,把用女儿换来的钱翻盖了店房,总算把江记饭店给比下去了。就为这个缘故,两家人就跟冤家对头一样,走对脸儿也不会打一声招呼。解放以后,江山良的父亲先是因为患有梅毒被勒令停业,后来又因为从他家里搜出枪支弹药来,被当作土匪抓走并枪毙了;他哥哥不久也偷越国境,下落不明。“文化大革命”中他虽然没有进监狱,受的罪却并不比徐万有少。直到今天,还是靠一根扁担、一把锄头过日子。两人因为有这么一根同命运的线连着,父辈留下的疙瘩,倒无形中消失了。
江山良一进门,不讲客套话,开门见山地问:
“听说两进房子全退还给你了,你打算拿它怎么用?”
徐万有苦笑了一下说:
“我家开饭店那会儿,两进房一个院子,有多干净整齐?如今给大队里占了十几年,什麽人都住,什么东西都堆,糟蹋得不像样子了。除了大队部占的这三间还整齐点儿之外,剩下那十几间破房子,你看看都成了什么了?还能有什么用?哪家人口多住不开的,不嫌弃房子旧,修理修理,搬进来住就是了。乡里乡亲的,随便给几个钱,我也不会计较,还能多要钱了?”
讲山良笑着说:
“你家的房子,年代还不久远,别看门窗玻璃不全,屋架子可是相当结实,比我家的房子不知强多少倍。你还不满足哇?现如今再想造这么一座房子,连这样好的木料都没地方找去了呐。要不是老支书给你做劲儿,只怕直到今天还拿不回来。你还不念叨人家的好处?” 徐万有不解地问:
“你的意思,是叫我去给老支书送点儿什么东西?”
江山良哈哈大笑起来:
“送不送人情,是你的事儿,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干吗要来当这个说客?再说,老支书对你的恩情大如山,也不是三斤点心两瓶酒就能报答的。我的意思,是说老支书帮你翻了案,把你的房产也给争回来了,你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美意,让这些房子继续这样糟蹋掉。” 徐万有疑惑地看着江山良,不解地问:
“你的意思是叫我把这些房子卖掉?”
江山良越发笑得厉害了:
“我说徐哥,你这是怎么了?关了十年,关傻了还是怎么着?现在已经是八○年,不是六六年闹`文化大革命'那年月了。手里有那么多房子,你就不会在房子上动动脑筋,指着房子,想办法挣钱?如今政策允许个人开店,你放着那么多好房子不用,还去卖死力气呀?” 徐万有似乎有点儿明白过来了:
“你的意思,是叫我开店?可如今村里百货店、服装店、油盐酱醋店都有了,还能开什么店?再说,开店要本钱,我也没那么多钱哪!”
对于徐万有的脑子不开窍,江山良简直感到可笑:
“除了百货店、服装店、油盐酱醋店,就没有别的店好开了么?咱们本来都是开饭店的,就不能再把饭店开起来?”
徐万有迷惑地问:
“开饭店?解放后我开了那么多年饭店,生意不好,最后只好关门大吉了,这你不是不知道。怎么着?还想叫我再赔一次本,你好看着哈哈乐?你家原本也是开饭店的,你觉着开饭店有出息,你怎么不开?”
江山良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要有你那么多好房子,我早开了。我要不想着开饭店,今天还不找你哩!实话告诉你说,我看出来了:如今渊州在大发展,婺州也在大上,你不见婺渊公路上的汽车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咱们桃花岭,正好在婺渊公路的正中央,要是在这里开一家饭店,准保赚钱,再也会像解放初期那样半天见不着一辆车,开了饭店没人上门吃饭了。徐老哥,怎么样?要是你有兴趣,也信得过我,那咱俩就合伙儿开饭店,干它一场试试。说实话:要不是我家的房子太破,我还不来求你呐!要是你肯干,咱俩商量一下:你出房屋,我出本钱,前面灶上有你掌勺,后面住宿由我来张罗,再把我那口子也叫来,让她打杂。咱们三个人,办起一家带住宿的小饭店来,准能赚钱。”
徐万有沉吟了半晌,也觉得开饭店是一条可走的路子。他家就住在公路边儿,路上车辆越来越多,他眼睛不瞎,也不是看不见。只是一者解放初期饭店生意清淡,很难维持,至今心有余悸;二者即便眼下生意好做一些,自己手上没钱,仅有的两千块钱,也只够修房子的,其余一切生财,都没有着落,所以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上面去。现在听江山良这么一说,特别是提到两家合伙儿,一家出房,一家出钱,不由得眼前一亮,就很痛快地说:
“如果你能把桌椅板凳、锅碗盆勺、被褥床帐这几样办齐,修理房子的事儿好说。老支书给我的两千块,用一千修前面门脸儿,用一千修后面房间,只要先把门窗玻璃配上,把墙壁粉刷一下,不显得那么破烂肮脏,就可以先把生意做起来。买卖开张以后,如果真赚钱了,再抽点儿钱好好儿修整修整。你要是同意这么干,咱们就这么决定了。营业执照,我求老书记帮咱们办去。”
江山良的目的基本上达到了,也就不再罗嗦,当时决定先这么干起来再说。其实,江山良手头并没有多少钱,不过他那口子神通广大,东摘西借的,总算也凑够了三千块钱,把饭店前后的一应生财大体上都办齐了。老支书刘文英那儿,因为有“文革”初期那档子事儿,也觉得很对不起徐万有的,正惦着给他点儿补偿,听说他想恢复饭店,就全力支持,乡里区里,都由他去疏通。没过两个月,连店主的健康检查都没进行,营业执照就拿下来了。因为徐万有是康县人,领的执照,当然是康县的,负责人的名字,也只些徐万有一个人,江山良跟他的合伙儿关系,那就是他们内部的事儿了。
徐、江两家都是农业户,人民公社化以后,有一首歌曲叫做《社员都是向阳花儿》的,曾一度在全国广泛流,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向阳花儿”就成了农民的“美称”。根据这一历史渊源,他们两家开的饭店,就起名儿叫“向阳饭店”。
3
向阳饭店开张以来的头两年,不论是徐万有还是江山良,都还是比较规矩地做生意,没进行什么不法活动。那时侯,一者由于政策刚刚开放,能允许老百姓开店,他们就很满足了,二者由于婺渊公路上行人车辆的流量逐渐增多,饭店的生意确实很兴隆,白天吃饭夜晚住宿的人都很多,赚钱也不像以前那么困难了,两年来铺面店房都修葺一新,还有赢利可分,徐、江两家也都满意。如果向阳饭店就这样规规矩矩地做老实生意,是一定能够生存下去,并逐渐得到发展的。
一九八二年以后,渊州的改革开放势头来得很猛:许多事情,昨天不合法的,今天合法了;昨天还是不可能办到的,今天很容易地就办到了。而最突出的一点,那就是个体经营的商店、公司越来越多,他们与官办的、集体的企业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秒关系。这种关系越是微秒,个体企业的钱就赚得越多;个体企业的钱赚得越多,这种微秒关系又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和改善,千变万化,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一句话,无非是用公家的钱和物资来给个人赚钱。如此循环往复的结果,是在工商企业界编织了一张张巨大的、无所不包的关系网,把国家的钱很容易地就流到私人的腰包里去了。私人腰包里的钱一多,就难免要作起怪来。有人担心:私人的钱一多起来,就会变成资本家,变成资产阶级,他们不了解什么叫资产阶级,误以为腰包里的钱一多了,就是资产阶级了。其实,资产阶级是一个完整的、具有一定模式的体系,在西方,要形成这样一个体系,大约需要祖、父、子、孙三到四代人的努力才能完成。从社会底层升上来的暴发户,虽然腰包里有钱,也确确实实在做着某种生意,可以称之为资本家,但绝不是资产阶级,至少是缺乏资产阶级的那种素质和修养。不能否认,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也是有它自己的标准的。资产阶级有钱,但是有钱的人绝不就是资产阶级。好比一个强盗或窃贼在一夜之间得到了大量财富,但他仍然是一个强盗或窃贼而不是资产阶级。中国的一部分暴发户,在坑了国家或集体之后,确实很有钱了。但他们连资产阶级那点儿素质和修养都没有。他们想挥霍,却没有挥霍的本事;他们腰包里揣着钱,却不知道怎么个花法,最后,必然走上了两条路:一条是寻求官感上的刺激,把钱花在女人身上;一条是满足贪财的欲望,把钱拿到赌台上去孤注一掷,以求得最大限度地据有钱财。正因为这个缘故,渊州市内暗娼多得像苍蝇一样,到处逐臭,紧盯着有钱的暴发户们;赌博之风大盛,街巷里的赌台,简直比公共厕所还要多。
一九八三年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严厉打击一切刑事犯罪活动,简称“严打”。这一来,渊州市内的暗娼和赌台一部分被查禁,一部分从城市走向乡村,分散到市外去了。但是她们的分散,是要继续做生意,而不是潜伏隐蔽,因此,她们分散的地点,仍离不开公路沿线。婺渊公路既然是通往渊州去的陆路主要交通干线,沿途暗娼和赌窟之多,自然也就不在话下了。
婺渊公路沿线娼寮赌窟多于别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改革开放以后,渊州的小工业产品以神奇的速度向前发展,产品品种之多,也为别处所望尘莫及。比如说:彩色照片在中国风行起来之后,彩色扩印业务一时间十分热门;但是一台进口的电脑控制的彩色照片扩印机,价格高到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小城市的照相馆,根本买不起,门市收进来的彩色胶卷儿,只好寄到大城市去扩印,来回需要很多时间。渊州的企业家们就有这样的本事:设计出一种小型的彩色扩印机,只有进口的四分之一大小,只要进口的十分之一价钱。于是,全国各地纷纷进货。这些货物,绝大部分是通过婺渊公路先运到婺州,再上火车运往全国各地的。此外,渊州是一个海港,海上渔船兼做走私生意的还大有人在。这些走私商品,当然也要通过汽车运到婺州,才能分散到全国各地去。前面说过,婺渊公路路面狭窄,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深渊,在这条公路上开车,危险性很大,随时有翻车、撞车的可能。因此,胆儿小的司机,宁可少挣钱,也不愿跑这条线;胆儿大的司机,为了赚大钱,豁开一条命去也要跑。反正明天活不活要看老天爷是否高兴,所以他们拿到钱,也跟暴发户们一样,狂嫖烂赌,乱花一气。于是,公路线上专门接待汽车司机的妓寮和赌窟,就大量地应运而生了。
婺渊公路沿线的妓寮赌窝,当然也是以“饭店”的形式出现的。这种饭店,停车住宿之后,按照司机的爱好和要求,既可以提供姑娘伴宿,也可以提供场所赌博,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一九八三年前后,叫一个姑娘伴宿,根据年龄、长相、“服务”得是否周到,价码从十元到三十元不等。个别还有五十元甚至七八十元的。这种夜度资,饭店会给你一张停车住宿的发票,也就是说:机关单位或企事业的司机们出车, 不但可以领到出差费和伙食补贴, 甚至连嫖妓女的钱,都可以由公家报销。这种事情,黑话就叫“加褥子”。老于此道的司机,一进饭店,先问一声“能不能加褥子”,老板只要答一声“能”或“有”,买卖算是成交了一半,下余一半,就等看货论价了。当然也有老板主动张罗的时候:司机停下车子,走进门来,登记住宿。老板经过察言观色之后,认为对路,就会轻轻地问一声:“要不要加褥子?”这时候,外行的司机一定会说:“不要。”内行的司机则会说:“先看看房间,加什么样的褥子,也送来看看。”成交不成交,就看送进来的“褥子”是否鲜艳好看了。
于是,在向阳饭店里,近半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了这样的场面:天色晚了,一辆大卡车停在饭店门口,走下一个戴墨镜、留长头发、穿花衬衣的青年司机来,笑咪咪地走到服务员面前问:“这里能停车住宿吗?”答曰:“能。请到里院儿登记。”又问曰:“能加褥子吗?”服务员瞪大了眼睛:“这么热的天儿,都快睡凉席了,你还加褥子呀?”青年司机挤咕挤咕眼睛,撇着嘴说:“放着大钱不赚赚小钱,真是傻瓜蛋!”摇摇头,钻进驾驶室,又把车子开走了。
一回两回,倒还不以为意;三回四回,老有人这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能不动动脑筋仔细想想?负责后面住宿部的江山良是个聪明人,听服务员几次这样反映,心里纳开了闷儿,就找这条公路上的同行和过得着得司机朋友一打听,没问上几个人,事情就清楚了。
江山良是个人精子,对于人生、社会,有他自己一整套的看法。经过多方面的了解和反反复复的考虑以后,有一天饭店打了烊,他和徐万有两个面对面坐着一杯对一杯的时候,江山良语重心长地说:
“徐哥,你发觉了没有,这一段时间来,咱们饭店的顾客逐渐减少了。不论是吃饭的还是住宿的,都不像前几个月那么多了。”
徐万有就在灶上掌着勺,客多客少他不知道?听江山良提起这件事情,也皱着眉头说:
“我早就发现这个迹象了。大约半年以前,咱们饭店的生意还是这条线上数一数二的。这几个月来,顾客一天比一天少了。照我看,路上来往的车辆,并不比以前少多少。许多司机,只在咱们店里吃饭,不在咱们店里住宿了;还有的司机,车子开过咱们店门口连停都不停一下,更别提在咱们店里吃饭、住宿了。你说,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江山良故意反问: “那么,你说是什么原因呢?”
徐万有沉吟了一下,迟疑地说:
“我听说,这条线上的饭店越开越多,生意都让人家抢走了。可能是我的手艺不行,炒的菜没有人家的好吃,或者不如人家的便宜。你们后面呢,也琢磨一下,看看服务态度是不是不如人家的好,价钱是不是比人家的贵。现在做生意讲究竞争,不像以前,好不好就此一家,别无分号。咱们的饭店刚刚有点儿起色,可别半路上又黄了。”
江山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徐哥讲的完全有道理。也正在点子上。你一天到晚不是在案板旁边动菜刀,就是在灶上掂炒勺,对于外面的动静,大概不怎么知道。为了摸清顾客为什么不上咱们的门儿,这几天我特意到外面去跑了跑。这条线上,饭店确实新开了不少。不过条件不见得都比咱们好。太远的不知道,附近的几家,店堂既没有咱们的大,酒菜也没有咱们的品种多,掌勺的大师傅也不见得比你高明多少;要说住宿,大都是店堂的楼上有几间小房间,哪儿像咱们似的有一个后院儿还单独有一进房?要说被褥是否干净、服务态度好坏,别人不知道,你总是知道的:凡是在咱们店里住过的客人,谁不夸奖?要说饭菜和住宿的价钱,就目前条件来说,只怕咱们的要算最公道了。”
“那么你说,到底是什么原因顾客们不肯上门了呢?”
“开头我也弄不明白,后来多跑了几个地方,多问了几个人,才把真正的原因找到了。你倒猜猜,究竟是什么把咱们的生意抢走了?”
“这我怎么猜得着?你知道,就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江山良神秘地笑笑:
“说出来,其实也不新鲜,原来是有人抄了咱们早先的老谱儿,给住宿的顾客提供`褥子'了。”
徐万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提供什么褥子了?”
江山良哈哈大笑:
“什么褥子?就是婊子!”
徐万有吃了一惊:
“给客人找姑娘?”
“找什么姑娘!就是饭店里的那几个女服务员,有的还就是饭店老板的女儿,全是乡下妞儿,要姿色没姿色,要身材没身材!咱们要是也找几个来,准比她们强万倍!”
徐万有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咱们也给顾客提供褥子?”
江山良肯定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这是大势所趋,咱们要是不赶上这个潮流,只怕咱们就要被这个社会所淘汰了。照我看,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一有了钱,就要变着法儿地去享受,除非他是守财奴。可是在咱们的国家里,花钱能买到的享受也太少啦!喝酒,吃肉,都有够了、腻了的时候,独有一样东西,既不会够,也不会腻,那就是女人──不断地换女人,最好一晚上换一个,天天换新鲜,就绝不会感觉到腻味。因为一个女人有一个女人的风韵和味道,各不相同。这就是古今中外的有钱人或有权人搞起女人来没个够的原因所在。而在有钱人当中,所干的工作危险性越大的,对女人的需要也就越大,花起钱来也就越不小气。为什么解放前下矿井的工人大都不肯讨老婆成家?不见得个个矿工都讨不起老婆,而是因为那年月下矿井危险性大:“今天下到井里去,不知明天上来上不来。”所以他们一拿到工钱,就是下馆子、逛窑子,乐一天算一天,不管明天活不活。婺渊公路山高水深,翻车撞车的事故天天有,在这条路上跑,特别是运走私货的车或者是给倒爷们运货的车,赚钱倒是很容易的,不过就在这条路上送了命的司机也不算少了。所以这些赚大钱的司机们大都看得开,他们也学着解放前矿工们的样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夜有钱今夜嫖。至于明天活不活,就不去考虑了。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叫做:即便明天翻了车摔死了,也对得起自己了。照我看,婺渊公路两旁新出现的这种旧行当─—私窝子,完全是适应形势的需要才出现的,是大势所趋,绝不是哪个人想开就开得起来,哪个人想禁就禁得了的。咱们村的饭店当年之所以能够那么兴旺发达,是当时的客观形势使之然;解放后逐渐雕零冷落,也是当时的客观形势使之然;那么今天的形势发展,客观上需要妓女的存在,那就有可能存在,或者说是必须存在,仍旧是客观形势使之然。顺乎社会发展需要的事业,不管它是创建新的还是继承旧的,就一定能够存在下去,就一定能够兴旺发达起来。怎么样?我的理论水平,够不够博士学位的?”
徐万有怎么也没有想到,江山平竟会讲出这一大套道理来。他自己出身于烟花世家,对于江山良的这一通高论,自然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完全赞同的。他沉默了足有五分钟,这才长叹了一口气,颇为感慨地说:
“老弟的高论,我佩服之极,也赞同之极。饭店为旅客寻找临时夫人,可以说是咱们中国的老传统了,应该说,这是一种德政,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要问我,我当然是完全同意的。咱们村正好在婺渊公路的中间,按说这里应该是汽车司机们最好的停车住宿的地方。不管从婺州到渊州,还是渊州到婺州,五百公里路,一般的客车,都能当天到达,用不着中途住宿;货运的大卡车,两头要有装和卸的时间,路面窄,车子不好开,再加上经常遇到交通事故引起的路途堵塞,要想当天到达,不是不可能,而是很辛苦。最好的办法,是一早在婺州装货,半上午开出,早早儿地在咱们店里住下,找个姑娘陪他好好儿玩儿一宿,第二天太阳晒屁股了再出发,下午早早儿地到达渊州,还有足够的卸车时间。这样办,咱们的饭店就不愁没有生意了。可惜的是,第一,咱们的政府不许这样干;第二,就是政府准许,现在的姑娘,还有人自己愿意出来干这个吗?你是只有一个宝贝儿子,我呢,连个老婆都没混上。要是咱们俩都有闺女,倒是不妨叫她们出来带个头,做个样子,起个示范作用的。”
江山良听徐万有的口气,在饭店里增加伴宿女郎的方案,他基本上是同意的,只是还有顾虑,既怕政府干预,又怕找不着适当的人选。就笑着开导他说:
“干这种事情,只要三方面愿意,谁也不强迫谁,我看就不犯法。你要想让政府公开准许你开妓院,恐怕永远也不会达到这个目的。不要忘了,就是在解放前,咱们的饭店里都有妓女,你能说是政府准许的?所以说,这种事情只能悄悄儿地干,不能要求合法化。好在现在干这个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人在干。有道是`法不治众',即便有朝一日被发觉了,也不过是人家怎么着咱们也怎么着,有什么可怕的?要说找不到肯干这一行的姑娘,那你可估计错了。这样的姑娘,不用到远处去找,单是在本村,我就能给你找来一大批, 你信不信?我把情况分析给你听:尽管咱们村里这些姑娘们以前谁也没有干过这个,可是他们上几代的亲戚中间,不是母亲就是姨妈或者姑妈,总有人干过这一行的,首先从观念上说,就跟别村的姑娘们不一样; 其次,凡是姑娘,照我看,就没有一个不爱打扮、不爱风流的。如今市面上新潮流服装源源而来,她们嘴里说难看,其实是狐狸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心里却是爱得了不得,只是没有钱买没有办法。多了不用,只要每个月给她们三百块钱,你看她们爱穿不爱穿?还有一个吃字:我看就没有一个姑娘不贪嘴、不爱吃好的。如果天天有人请她们吃好的,顿顿饭都不要她们自己花钱,她们要是不乐意,那才叫怪事呢!所以,照我看,关键问题不是没有合适的姑娘肯出来干这一行,而是以前没有那么一个明白人去做这个启发动员工作。这个明白人也不是没有,而是时机未到,不便于出头露面。看起来,现在时机已经成熟,明白人也该出马了。”
江山良所说的那个明白人是谁,徐万有心里其实十分明白。他五三年从外省回来的时候,村里原有的妓女嫁人的嫁人,改行的改行,当年的市面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任何一个烟花市场上,都不是只由同一个层次、同一个年岁的姑娘们在垄断的,而是跟别的行当一样,讲究的是新人辈出,要求长江后浪推前浪。尽管当年桃花岭上的土娼们买的是肉,但也绝不是只要肯脱裤子上床就能接客做生意。由于当时桃花岭上以此为业的“饭店”并非一家,因此也和别的行业一样,同行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竞争性。比如说,紧紧相挨着的徐记饭店和江记饭店,就各有招徕顾客的高招儿妙法。嫖客中间,一般说来越是资历浅的越好对付:一个愣头青上门儿,只要给他找个头脸整齐点儿的女人就行;而老嫖客上门儿,花样可就多了去了:唱大戏唱小曲儿,嗑瓜子儿喂瓜子儿,做烟泡伺候抽大烟儿,下厨房做拿手好菜等等之外,各人还都有几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活儿,行话就叫做“十八般武艺”。“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或者有一两宗绝活儿功夫到家的,老嫖客会点着名儿要她伺候,年纪大点儿,姿色衰点儿都不要紧,比起那些刚出山行道的雏儿来要吃香走红得多。因此,干这一行的,并不是单靠年轻漂亮就行,而是也跟别的行当一样,也要从小拜师傅学艺。这种娼妓界的候补班子,行话就叫“小马驹”,相当于正式妓院里的“清倌人”。解放那一年,取缔妓女,把还在学艺的小马驹子们全都打发回家去了。这些小姑娘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小的才八九岁。这些人,当年跟着“师傅”好吃好喝地过日子已经习惯了,正经营生却又一样也不会,一旦回到家里,不但饭菜嫌次吃不下去,农田、家务活儿全不肯干。年龄稍微大点儿、嗓子也还勉强过得去的,大都搭上戏班子走了;年龄还小的,就留在村子里读书。由于这些人见的世面多,脸皮也比较厚,学校里演节目,总是她们在占领舞台。小学毕业以后,或升学去,或嫁人去,在人生大舞台上继续演出风流戏文的,也大都是她们。
江山良的老婆尚月华,就是这些小马驹子中的一匹。刚才他讲的明白人,也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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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景县解放,尚月华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在桃花岭的一众小马驹中间,不论是长相还是才艺,都是个中佼佼者,只为年龄尚小,还没有出山替天行道。不过跟随师傅过了好几年的娼妓生活,性格习惯,已经形成,要她回家务农,那是绝对做不到也不可能了。一个十二岁的半大姑娘,还刚刚上小学,勉强让她当个插班生,不但在班里年龄最大,在全校也是年龄最大的一个。读了几年书,功课不怎么好,唱歌做戏演节目倒是积极分子,常常登台表演,刚十四岁,就跟老师眉来眼去地勾勾搭搭,要不是校长及时制止,那个小老师很可能会为她犯错误。一九五二年她十五岁,总算是小学毕了业,考不上中学,干脆就正式搭上了戏班子到外地跑码头去了。一走走了十五年,也没有回桃花岭来过。一直到一九六七年,她忽然间回村来了,据村里群众专政小组传出话来说,她是被剧团开除,经过批斗以后,由红卫兵押送回来的。原因嘛,当然还是离不开风流案子,而且不止一桩。那一年,她虽然已经二十九岁了,可是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五岁,身材苗条,体态婀娜,面如桃花,皮肤细嫩,模样儿长得还真不错。只是回到桃花岭以后,马上被编进专政队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群众专政,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对她的花容月貌,确实损害不少。她一个娇滴滴的女演员,从来没干过一天累活儿,一旦进了专政队,日子当然不是那么好过的。恰好那时候江山良也在专政队里被专政,他比尚月华大两岁,体力却比她强得多,许多脏活儿、重活儿,都是他帮她偷偷儿地干完的。他们在共同的劳动改造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反正那时候她的名声臭得很,也不可能有更好的男人来向她求婚,等到革命形势稍微松了一些,村里撤销了对这些人的群专,他们就正式申请结婚了。
又是十几年过去,如今的尚月华,已经是个半老的徐娘。由于她从小注意保养,善于修饰,所以虽然芳龄已经四十有六,看上去却依然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这十几年来,她背着江山良,其实也没少打野食吃。不过对于江山良,她却给他定下了一条十分严厉、绝不许更改的家规,那就是不许他接近任何女性,包括比他大十几岁的老太太在内。她丈夫和徐万有合伙儿开饭店以后,按照议定的分工,徐万有管店堂和灶上,江山良管楼上和后面的住宿部,而举凡住宿登记、房间分配、招聘服务员、银钱收支等等事情,又全都归尚月华管,所以她实际上成了住宿部的主任。这个人,自小受过传统的专业训练,等于是科班出身,只要她肯于出面去寻找伴宿女郎并负责培训,还有个不手到擒来、事事如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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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徐二人经过商讨做出了重操旧业的决定,把网罗“褥子”的任务交给尚月华去全权办理。其实,江山良在找徐万有谈自己的打算之前,早已经跟老婆商量过了。一位久经沙场的边关老将,胸中自有十万甲兵;一位久经沧桑的烟花宿将,对于本村的姑娘们,心中也有一本明细账。她把村里十八到二十八岁的姑娘们排了排队,大体上可以分为这么四类:
第一类,是积极向上的姑娘。她们在学校里功课好,积极进步,高中毕业以后,不是有把握能考上大学,就是有门路能找到工作;或者大学没考上,惦着再补习一两年,不考上大学死不甘休,雄心勃勃,打算干一番事业的。
第二类,是安于现状的姑娘。她们在学校里功课一般,缺乏积极争取的雄心,想升学没希望,想工作没门路,只好留在家里,再帮父母干几年家务活儿,就等着嫁人了。最大的希望,就是嫁个好丈夫,生儿育女,和和气气、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第三类,是眼高手低的姑娘。她们在学校里功课最次,却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爱的是穿着打扮、唱歌跳舞,不满十八岁就在校内校外试着谈恋爱了。高中毕了业,大学考不上,下地不肯去,找对象又高不成低不就,只能呆在家里吃闲饭。等年纪一年年大了,过了三十岁,不是她挑别人,而是别人挑她了,那时候再降低条件,将就着嫁给别人做填房,当一个现成的妈妈算完事。
第四类人是从第三类人中间分化出来的,也就是第三类人中还没等嫁人就出事儿的姑娘。她们有的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就跟人乱搞,被学校开除了;有的还没有嫁人肚子就大了,男人又不肯或不能娶她,不得不去做人工流产;有的向往城市生活,被骗进城去瞎混了两三年,在好几个男人手上转来转去,最后一无所获地又回家来了;有的结婚后被遗弃,有的未婚被强奸……总之,这一类人是贞操已失,面子已丢,名声已臭,出路已无,前途茫茫,悲观厌世,想自杀又没有勇气,或者说是来到人世还没好好儿享受享受就去死,太不甘心了。于是就这么耗着,熬着,等待着人间发生奇迹。
照尚月华的估计,这第四类人,只要稍加开导,并许给她当时就看得见的利益,是不难叫她们乖乖儿地就范,心甘情愿地来做伴宿女郎的。反正当的是暗娼,明面儿上是饭店服务员,面子上并不难看……
江山良把尚月华叫到徐万有的房间里来,三个人再一次具体地研究如何物色第一批伴宿女郎。尚月华果真不愧为个中老手,只听她滔滔不绝地说:
“咱们饭店,要是再不给顾客上`褥子',就只好等着关门大吉了。现在的社会,一切都讲竞争,人家上,咱们不上,就是竞争失败。不过这种事情既不能无动于衷,也不能操之过急,而只能稳扎稳打,逐步前进。比如说:咱们决定要上褥子了,这第一条褥子必须让她叫响,绝不能让她砸锅。这一方面是给顾客做广告,一方面也是给她自己做广告。顾客看见咱们饭店的褥子干净漂亮,他自己愿意在这里住,还会介绍别人也到这里来住。村里的姑娘看见在咱们的饭店当服务员吃得好,挣钱多,自然就会眼红,就会主动找上门来要求当服务员、当褥子。所以说,这第一个姑娘成功不成功,是咱们饭店成败存亡的关键,十分重要,一定要认真选择。”
徐万有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见她说到第一位姑娘的人选,不再说下去了,不禁忙着钉问:
“听你的口气,这第一位姑娘,你心中早就有人了。既然委托你全权办理,如何进行,能让我们预闻一下吗?”
尚月华笑着说:
“这个嘛,当然考虑过了。不过合适不合适,还没定准,反正对你们来说也不是保密的事情,正想说出来大家一起研究呢。我考虑的第一个人选,是后街的刘艳丽。我看,这个人倒符合咱们的条件:第一,她今年二十一岁,年龄适中;第二,她已经跟过三个男人打过两次胎,在村里名声很大,没哪个敢娶她了;第三,她在家里已经呆不下去,父母兄弟都骂她,她自己正急着要找个地方挣钱吃饭;第四,她也算是个高中毕业生,写写算算不成问题,唱歌跳舞也还专长,在外面走过几年,打扮出来,还有点儿风度,不像别的姑娘,一脸的乡下气,穿上了高跟鞋、连衣裙,连走路都不会走了。最主要的一条,还是她跟的男人多,在这方面有经验,提供特别服务,准能叫顾客满意,以后进人,还可以让她当老师,带徒弟。当然,如果她肯来,进门头几天,还得徐哥亲自调教一番,才能学到真正的本事……”
徐万有见尚月华跟他打开了哈哈,连忙逊谢:
“不敢当,不敢当!要说风情上的本事,你尚老板是科班出身的花坛宿将,这些娃娃们有你的良方调教,还怕她不成材?只要她们能学会你尚老板的一半儿本事,就可以把天下所有男人的心全收来拴在裤腰带上,不怕客人会飞走!至于床上功夫嘛,江老弟也是得之家传的大能人,三十年来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样的女人,只要经过他的点拨,即便不能立马成仙成佛,至少也能成妖成精;怕只怕弟妹面前这一关不好过,有道是`一妻挡关,万夫莫出'嘛,是不是这样?哈哈,哈!”
尚月华吃吃地笑着,假装风魔地用一个手指头在男人的眉心中间点了一下,又白了他一眼说:
“他呀,趁早就死了着条心吧!只要我还没死,别说是玩儿真的了,就是多看姑娘们一眼,看我不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当炮踩!”
6
第二天,正好赶上刘艳丽跟她父母兄弟吵嘴发脾气,尚月华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里来,又去前面端来三个盘子两瓶酒,以解劝为名,展开了一场攻心战。
刘艳丽是个阅人已多的假姑娘,不但脸皮子挺厚,嘴巴子还挺敞,什么都不在乎。尚月华知道她的性格,也不跟她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跟她开门见山:
“你年轻轻的一个大姑娘,就凭这张漂亮脸蛋儿,也能吃香的喝辣的,犯得着为了吃一碗闲饭跟家里人炒包子吗?现在改革开放,像你这样的份儿,到哪儿也能挣个三百二百的。你挺聪明的一个人儿,怎么就不会活动活动心眼儿?你家里人看不起你,你自己可要看得起自己;你家里人嫌你在家里吃闲饭不会挣钱,你偏要比他们挣得更多气气他们。如今的天下,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挣钱不挣钱,一看有没有胆量,二看会不会竞争。我看你跟人家竞争的本钱是充足的,就看你是不是有那么大的胆量了。我的这一番话,你明白吗?”
刘艳丽模样儿长得挺漂亮的,脑袋瓜儿其实并不怎么聪明。刚才听了尚月华的一番话,根本就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听人家把自己夸得跟一朵花儿似的,不禁也有些飘飘然起来,后来又说到什么竞争、本钱、胆量,确实把她给说糊涂了。可是她又不甘心承认自己是糊涂蛋,就顺着尚月华的口气接着下茬儿说:
“我爹骂我,主要是我前一阵子出门三年空手回来,除了自己做齐了四季衣服之外,没给他们带回钱和东西来。要是我每人给他们一身衣裳几百块钱,你看他们谁不夸我、不疼我?这个世界上的人,我也算是看透了,什么父母、兄弟、姐妹!没有钱,就一切都是假的。我承认我上过当受过骗,可是我不承认自己一败涂地,就此完蛋。我知道自己有胆量,敢竞争,可就是缺少本钱。多了不要,我只要有三千五千块钱,凭我外面认识的那些哥儿们、姐儿们,随便谁伸手拉我一把,就准能赚回一倍以上的利息来。”
桃花岭人的传统意识是笑穷不笑娼, 姑娘们脸上是否有光彩,并不在于她的行为端正, 而在于她是否能给家里大把大把的票子来。刘艳丽模样儿长得好看,却挣不回大把大把的钞票来,不免有点儿自惭形秽,支支吾吾的,觉得在人前连话也说不响,连头也抬不起来。尚月华心知她没懂得自己的意思,就干脆把话跟她挑明了说:
“我说你有本钱,指的就是你这张漂亮的脸蛋儿。这是老天爷赐给你最好的本钱,至少在二十年之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本钱,还要别的本钱干什么?只要你真有胆量,真敢去跟别人竞争,不用动脑筋,不用花力气,一个月少说也能赚个二三百块。不过这种事情,主要得看你自己干不干。你自己的事情你不主动点儿,难道还要人家来求你不成?”
刘艳丽这一回似乎听懂了,惟恐失去一次好机会,赶紧说:
“只要真有一个月挣二三百块钱的地方,我一定去,叫我干什么都可以。尚姨,您别拿我打哈哈,有这样的好事儿,您想着点儿我!”
尚月华知道她动心了,就又进一步试探说:
“只要你真敢干,我这里现在就用得着一个人,也没有特别累的活儿,一个月少则二百,多则三百,一定给你,吃饭还不要钱,干好了,也许还不止这个数儿。怎么样,干不干?”
刘艳丽为这二三百元一月的收入所迷。满口答应:
“当然干。您快告诉我都干些什么事情。”
尚月华很轻松地说:
“确实没什么累活儿,就是近来有一些住宿的旅客,要求给他们提供夜间服务,也就是在他们房间里值夜班儿,大概也就是盖个被子、递个茶水什么的,聊聊天儿,做个伴儿,就这些事情。”
“是单身客人吗?”
“当然是单身客人。也是有钱的客人。没有钱,谁敢摆这个谱儿?”
尽管刘艳丽的头脑并不怎么发达,但是话说到这么明白的地步,她就是个白痴,也懂得在单身客人的房间里值夜班儿的潜台词是什么意思了。她曾经跟人家合伙儿做生意,入股的本钱,就是她的身子,她的肉体。遗憾的是,她的几个合作者,占有了她的身子、蹂躏了她的肉体以后,虽然发了财,却扔下她扬长而去了。比较起来,还真不如这十块钱一夜的价码货真价实,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少无欺。这种事情,本来干一次是干,干一百次也是干,只要开了头,就无所谓了。不过一种是批发,一种像是零售,要从批发一下子转为零售,这一步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迈出去的。在这样具体的问题面前,她踌躇了,犹豫不决了。
尚月华见刘艳丽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了,知道她突然之间遇到这种意外的问题,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也在情理之中,就趁热打铁,进一步启发她说: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干不干,你好好儿考虑一下。我们饭店,负责给你保密,你的公开身份,是饭店住宿部服务员。我给你算过:一个月三百块,一年就是三千六,三年就成了万元户,多了甭干,从现在起干到你三十岁,九年时间,你可以攒下整整三万块钱。有了这么多钱,你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足够你这一辈子用的了。这样好的条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是没有女儿,要是有,我准叫她去干,还轮不到你头上呢!”
经尚月华这么一将,加上三万元巨款的吸引力,一下子把她的重心吸引过去了。一九八三年,万元户还不是那么多,钱也比现在值钱,三万块,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不是一次给钱,但只要坚持下去,当这样的富翁是不费力的。终于她下定了决心,决心把自己的肉体零售出卖了:
“行,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不管有客没客,你一个月开我三百块钱,给我保密,我就跟你干!……”
向阳饭店的头一个伴宿女郎,就这样拍板成交,达成协议了。
按照协议,刘艳丽先跟徐万有“熟悉业务,练习服务技巧”,接着就正式出山,替天行道了。
向阳饭店自从有了刘艳丽这个特别服务员,失去的老主顾们逐渐地又回来了。这条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婺渊公路上,需要这种特别服务的旅客越来越多,桃花岭又是婺渊公路的中心点,只有一个丽丽姑娘,当然是应接不暇、难以招架的。好在丽丽本身就是一块活广告牌,村子里眼红她吃得好、穿得美、收入多的姑娘,纷纷前来毛遂自荐。经过丽丽的现身说法,初步遴选,再由尚月华审查同意,适当点拨,最后由徐万有亲自教授,短期培训,向阳饭店又增加了两名特别服务员,一个姓田,就叫她甜甜,刚十九岁;一个名叫桂香,就叫她香香。才十八岁。从此三位一体,互为表里,风云际会,相得益章,向阳饭店,蒸蒸日上!
7
向阳饭店自从有了三名伴宿女郎以后,通过来往司机们的口头宣传,买卖兴隆,超过了以往,成了婺渊公路上小有名气的一家字号。虽然还不到尽人皆知的程度,至少汽车司机们都知道这家饭店白天卖什么,夜里卖什么。公路边儿上的饭店兼营皮肉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并不是向阳饭店的首创,更不是仅此一家。凡是这种饭店,一般离县城都比较远,公安局鞭长莫及,乡里的治安情况,主要听公安特派员的汇报。一个公安特派员,要管全乡大小几十个村子的治安,单是打架、偷盗之类的小案子,就能把人的脑袋都搞晕了;如果再出件人命案子,就得陪着县里来的刑警们到处转,根本没那闲工夫去管村里的男女骚事儿。何况通奸罪都从《刑法》上抹掉了, 搞破鞋之类的小事儿,一者这种风气由来已久,上自中央的大首长,中到省市、地区一级的小首长,下至县级、区级的地方领导,单是“文化大革命”中揭发出来的, 有多少?乡、村一级的基层干部在这件事情上不清不楚的,单从“四清运动”中暴露出来的就不知有多少。男女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谁也无法查清,谁也制止不了。这种事情,有人告发,不能不管;只要无人告发,也不妨碍治安,公安特派员哪怕明明知道,也大都采取不告不理的对策。二者,即便有人告发了,不管不行了,费了许多力气查清了前后经过,只要不牵涉到别的问题,也没有多大的罪过。因此,乡公安员对这种男女关系的案件最恼火, 能推就推,能不管就不管。向阳饭店的卖淫案,即便抓到了,审问的结果,一方是未婚的姑娘,一方是过路的旅客,无非是一桩逢场作戏的风流案子,并没有多大的罪。有以上种种原因,所以向阳饭店才敢于半遮半掩地在公路边儿上做这种买卖。
不过,他们也知道:乡公安员人少事情多,村里的情况,主要听取村委治保委员的汇报,而治保委员汇报什么,主要取决于村长和村支书。因此,如何封住村里这三位土地爷的嘴,就成了向阳饭店卖淫案是否会被揭穿的关键了。
有一天晚上,徐万有以向阳饭店开张两周年志喜的名义,把本村的村长、支书和治保委员一起请来,在楼上新辟的漂亮单间雅座里入席,江山良和尚月华作陪,丽丽、甜甜、香香斟酒布菜。乡村里请客,一般都是比较粗犷的,座上客一边高谈阔论,一边摇头晃脑,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很少有这种红装侑酒、莺莺燕燕的场面;三个土地爷今天进了花丛之中, 受宠若惊,不由得左盼右顾,手脚无措起来。那时候,老支书刘文英已经退职让贤,新任村支书是个年轻的复员军人,在边疆上站了几年大岗,从来也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所以只要是姑娘们斟上来的酒,他们一律是来者不拒,尽管村干部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二百天在人家家里吃,平时锻炼有素,一般酒量都很大,架不住三个姑娘都是事先领有任务的,不把他们灌醉了不算完。于是左敬一杯,右罚一杯,为饭店二周年干一杯,为友谊长存干一杯,为事业发展再干一杯,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往常一斤酒都不会醉的量,今天刚喝了半斤多,三个土地爷就已经有点儿迷迷糊糊,神志不清起来,再加三杯,就全都玉山倾倒,难于自持了。江、徐等人见火候已到,连忙吩咐撤席,让三个姑娘一人扶着一位,到事先准备好的房间里去暂且休息。关上房门以后,神女们拿出从尚月华那里学来的灌迷汤本事,哪消片刻工夫,就把这几个并没见过多大世面的乡里土皇帝给迷得神魂颠倒了。正在你拥我抱、难解难分、宽衣解带、将次入港的关键时刻,江、徐二位推开房门探身进来,看见房内情景,抿嘴一乐,又关上房门退出去了。──当然,这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方面表示事情已经败露,不必保密了,一方面也表示我不来管你们这些骚事儿,只管放心大胆地干去,彼此心照不宣就是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任你本事再大,想撤身已经不可能;惟一的出路, 就是乘风破浪,勇往直前,绰枪上马,直捣黄龙,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位温柔体贴的女领港员在调停诱导,密切配合,你就是不想登上巫山阳台,还不行呢!
农村中,土皇上们吃这种白食是常有的事儿,这三位当然也不是头一回了。既然你表示心照不宣,那么我就来一个互相默契,反正这么一来,白食还可以长期地吃下去。你在公路边儿上开饭店,免不了总有求我的时候,你大方我也客气,咱们大家就彼此多多照应吧!
从此,村长、支书和治保主任就被拉下水去,被人家抓住了小辫子,被人家所控制,只好随时效劳服务,终于成了向阳饭店卖淫集团的保护伞,即便有点儿风吹草动,只要不是天大的祸事,村干部那儿就给压下去了。
两年过去,向阳饭店的特别服务员从三个发展到六个,业务大有进展,生意十分兴隆,村子里三个被美色所迷、被醇酒所醉、被金钱所收买的土地爷,总是上天言好事,回村保平安,乡公安员难得下来走走,听到的也都是赞美之辞,根本不知道沉渣泛起,死灰复燃,桃花岭上的“饭店”,又回到了半个世纪以前的款式:既卖酒,也卖“肉”!乡公安员都不知道的事情,区派出所和县公安局又怎么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