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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拘留所的第一天 (一)

书名:人的一半是野兽(上)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03 14:49 字数:3686

北京市各区各县的公安分局,都设有拘留所,专门关押未决犯和拘役犯。拘留所设有所长和值班民警,是分局的直属单位。正在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今天,只要是出于需要,不管你是嫌疑犯还是未决犯,关押几个月是常事;个别案犯一时查不清结不了案,竟还有在拘留所里呆上一两年的呢!
分局拘留所的“男号几”,是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面对面搭着木板统铺,中间留着大约一米宽的“通道”。林建国他们被送进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三点钟,木板统铺上像沙丁鱼罐头似的一个紧挨着一个躺着足有五十个人。有衣衫破碎蓬头垢面脸颊瘦得像猴儿脚丫子黑得像穿着黑色尼龙丝袜的“老号儿”,也有服装整洁皮肤白嫩脸蛋儿还红朴朴胖嘟嘟的“新号儿”。不过只要一进了这里,不管你新老贫富,也不管你身犯何罪,倒是一律平等了。初秋的凌晨三点钟,站在院子里,还有点儿凉飕飕的,可一迈进“号儿”里,一股汗臭、脚臭、口臭、狐臭和胃里翻上来的酸臭混合在一起的热臭气迎面扑来,叫人恶心,令人窒息。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此落彼起,遥相呼应。酣睡的胖子敞胸坦腹,汗液津津,口水滴滴;警醒的瘦猴缩脖蜷腿,忧心忡忡,贼眼荧荧。一个胖子民警走在前面,一面大声嚷着,喝令已经挨得很紧的人再挤得更紧些,一面动手拨拉,迫使他们每隔三五人挤出一道二十厘米宽的缝儿来,叫林建国等人像楔子似的揳进去躺下。被拨拉醒了的人小声地嘟嚷着,咒骂着,极不情愿地往一侧蠕动一下身子。当肉揳子不顾一切地往人缝儿里揳进去的时候,有几个人还故意大声地叫嚷起来。
好不容易把八个人全部揳进去了,胖民警退出门外去把门锁上。“号儿”里按例夜里不许关灯,那昏黄的灯光其实并不亮,林建国却觉得特别刺眼,听着鼾声,闻着臭气,想着心事,哪儿有一丝儿睡意?
好不容易等到六点半钟值班民警打开铁门喊起床,尽管别人都还睡眼惺忪,懒洋洋地不想起来,可林建国却头一个下炕穿鞋,急着想往门外去透透新鲜空气了。
起床以后,先排队“放茅”,也就是上厕所。“号儿”里留下四名做值日的老号儿叠那几条黑得油光闪亮的夹被,清扫地上的垃圾,抬走门背后的那只大尿桶。其余的人,放完了茅,有烟的抽烟,有毛巾、牙刷的在一排自来水龙头下面洗脸刷牙,用最快的速度洗衣服袜子。家里没人送衣物的,只好在一旁干瞅着。林建国他们这一伙儿,一半儿是北京没了家的老北京,一半儿是外地来的真假红卫兵,除了被拘捕的时候身上穿的那一身衣服之外,就一无所有了。今后当然也不会有人给他们送任何东西来。他们站在蓬头垢面的那伙儿人一起,设想着再过十天半个月,他们的模样儿也就跟那伙儿人相差无几了。
“女号儿”就在男号儿的对面,从那钉着铁条的窗户数目,可以推知房内面积还不到男号儿的一半儿大小。这会儿,里面的人虽然都已经起床,但不许出来。因为院子只有一个,而且很小,不能让男女混杂,同时放风。
六点五十分,男犯排队归号儿,女犯才放出来,林建国想跟田春英打个招呼,或者看上一眼,但根本不可能。
归号儿以后,林建国以为要开饭了,但是没有。按照规定,拘留所每天开两顿饭,上午九点一顿,下午四点一顿。七点到九点,是雷打不动的“天天读”学习时间,对照“老三篇”,端正态度,检查各人的犯罪动机和思想根源。
拘留所里,有许许多多规矩。有条文规定的,有民警口头通知的,也有多年来在人犯中自然形成的。号儿里的墙上,就贴着一张“所规”,用比核桃稍大的宋体字写着“一切行动必须服从工作人员的指挥、不许大声喧哗打架斗殴、不许互相串通案情……”等等,这是明文规定;一进拘留所,经过搜身、登记、摁指纹之后,各人的名字从此暂时停止使用,每人编一个号码,民警传呼,叫号码,各人有所请求,也必须自报号码,这是明确宣布的;每天的作息时间、饮食定量、劳作定额、放茅次数,都有一定之规,不用宣布,住上几天,就会全都明白;至于管值班民警叫“班长”,互相之间称“同学”,则无从考证始于何年何月,只能算是“相沿成习”吧。
在拘留所里,值班民警只管号儿外面的事情,如开门放茅放风,带领小值日到伙房去抬饭抬菜抬开水,发放劳作工具和材料,验收成品等等。号儿里面,生活由“值日号”管理,学习由“学习号”主持,劳动由“劳动号”分配。他们都是进所时间较长、认罪态度较好并且有能力控制驾驭各色人犯的人犯。值日号名叫“值日”,其实不是只值一日,只要他不犯过错不离所,很有可能就此一日一日地值下去。为了跟搞卫生的“小值日”有所区别,就称之为“大值日的”。这种人大都是拘留所里的常客,有的常来常往,有的是跟“班长”们早就混熟了的“老号儿”,精通拘留所里的一切明暗规章制度。
学习开始之前,照例要进行一次“排座次”的仪式。排完了座次之后,白天按座次进行学习、劳动:晚上按座次就寝。一般说来,座次是按入所的时间先后排定的。最后一个进门的,就睡在门旁边儿,紧挨着尿桶,一直要到又有新号儿进门了,才能顺次上升。不过这也并不是绝对的,在社会上,人分三流九等,在拘留所里,人也分三流九等:政治犯、杀人犯是上九流;贪污、诈骗、流氓、盗窃是中九流;通奸、强奸、老顶①之类的“花儿案”犯人,则属于下三滥、下九流。杀人犯一进门,按例要受到优待,不能让他挨着尿桶睡。因为这一类人将不久于人世,不妨稍示优待,再说人之将死,什么都豁得出去,万一不管不顾地闹腾起来,结果无非是大伙儿不得安生;三者凡是敢于杀人的人,不论有理没理,总还是个血性男子。作为一条“好汉”,也值得大伙儿尊敬一番,逊让一番。此外,拘留所里的常客,按例也是受到优待的。因为这一类人对拘留所里的一切都已经门儿清,既瞒不住他,也镇不住他;再则这一路人大都是些小偷小摸的轻犯,关上十天半个月,就要放出去。关在拘留所里的人,最大的苦恼就是跟外界失去联系,而这种关几天就放出去的人,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最好的联络员。因此这种人一进来,几乎人人欢迎。不少人放出去以后,身负十几处联络任务,会得到不少好处;甚至有人为了达到回来通风报信儿的目的,故意失风,故意让雷子②抓回拘留所来再关上几天的。
“三瓣儿嘴”的男人二秃子是个惯窃,是惯窃就难免有失风的时候。因此,二秃子进分局蹲拘留,也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了。 二秃子的父亲,原是北京航空学院的一名工友,因为有盗窃行为,被开除送劳动教养了,他母亲在郊区县做工,一星期才回家来一次,他奶奶管他不住,经常逃学,跟女同学出去刷夜③,从在路边偷西瓜、偷汽水发展到上公共汽车偷钱包,后来被前任龙头大哥所征服,教给他高超的掏包儿绝技,又给他物色了一个东北姑娘做婆子,从此成为职业小偷儿。当时北京的公安人员办案,以
分局所辖地面分片儿包干,在哪个区里逮住的人,就送进哪个分局。因此,二秃子几次失风,进过好几个不同的分局,每次都是 “初犯”。关几天,通知他母亲来接回去,就完了。他母亲一回厂,他忘不了三瓣嘴儿,又溜回他们的黑窝儿。三进三出以后,对于拘留所里的种种,他已经完全掌握,尽在胸中。
按照规定,号儿里不许抽烟,也根本没有火柴可以点烟;要抽烟的人,只能在早中晚三次放风的时间到院子里去抽。火柴装在“班长”的口袋里,点着了一支烟以后,火柴立即收回,其余的人,全靠互相对火。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有例外;就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中,在拘留所里面,仍不例外。这种例外的原因,一是习惯势力,二是共同利益,而根本的原因,则在于号儿里面并没有属于公安系统的“工作人员”,一切管理工作,全都假手于“靠拢政府”的人犯。于是长期以来形成一种老号管新号、强者管弱者、横(hènɡ)的管悚(sónɡ)的这样一种局面。种种陋规恶习,都能够在“瞒上不瞒下”的情况下形成、发展并沿袭下来。
① 老顶——在公共场所用生殖器顶妇女的男流氓。
② 雷子——流氓、盗窃指便衣警察而言。有时候也指警察。
③ 刷夜——北京流氓黑话,指男女流氓一起在外面过夜。可能来自四川话的“耍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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