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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书名:人的一半是野兽(上)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03 14:49 字数:8711

早上放风的时候,二秃子就已经捡了好几个烟头在兜儿里揣着。这时候,他要大显身手,露一露他“老拘留”的身份了。只见他脱下鞋子,盘腿儿坐在炕上,从破褥子里掏出一小团棉花来,夹在两只鞋底子的中间用力来回揉搓,三分钟之后,那棉花团儿冒烟儿了,用嘴一吹,居然从一丝儿火星星吹成了一个小火球。二秃子赶紧摸出一个烟屁来,对着小火球猛嘬了两口,把烟点着,接着穿鞋下炕,哈着腰走到值日号面前,把这个点着了的烟屁献了上去,却不发一言。
这种反常的举动,一个初进拘留所的人不但不能想象,而且会感到奇怪,担心这个胆大包天的人一定会遭到一顿呵斥甚至责打。但是令人更加惊奇的是:值日号接过这个烟屁去,嘬了一口儿,就递给学习号,学习号也嘬上一口儿,又递给了劳动号。一个烟蒂,本来就没多长,在拘留所里能捡到的烟蒂,比在会议室里的又不知道要短多少。因此传到劳动号手上,再抽上一口儿,就已经烧到了手指头,只好扔掉了。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地儿有一地儿的风俗。拘留所里面的这种“进见之礼”,讲究的就是一个烟头,还得自己取火点燃。要是哪位老戆(ɡǎn)也来效颦,献上一支大前门去,那可真叫马屁拍在马腿儿上,当时就有好果子吃了。
通过二秃子的“拜山门”,三位老拘留已经知道昨儿晚上半夜过后才到的这八位金刚,都不是等闲之辈,在排座次的时候,没把他们排在外排炕的最后,却排在里排炕的最后。一般地说来,里排炕上的人一是资格老,二是身上干净点儿;衣服破烂、肮脏邋遢的流浪汉,一般总是长期地睡外炕,永远不会有“升迁”的机会的。
几天以后,他们才探听明白:这个值日号,敌伪时期是个在天桥唱滑稽二簧的旧艺人,什么样儿的流氓地痞他全见过;抗战胜利以后,因为吸毒蹲过监狱,解放以后,又因包庇反革命判过七年徒刑;这次拘留,是因为在内蒙古拐带一个姑娘来北京,而恰恰那姑娘的父亲是个革命造反派,因此跟“阶级报复”又挂上了钩,而那姑娘又一口咬定是自己要跟他到北京来见识见识的,于是迟迟定不了案,放在拘留所,已经七八个月了。他在旧社会是个混混儿,在新社会是个劳改油子,公安局里的那一套,什么没见过?
至于那个学习号,则是王府井一家大书店的营业部主任,五七年划为右派,受到降级降薪处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高潮中,造反派强迫他老婆站出来揭发批判,她老婆工人出身,不知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总之是登了台,发了言,又写了大字报,一对儿在五七年大风大浪中没有反目的夫妻,经历了十年患难,终于反了目。他老婆一次擦桌子,不小心把他的金丝边眼镜摔到了地上,跌了个粉碎。他盛怒之下,从来没有打过人的手终于扬了起来,搧了她一个耳括子。同院儿的革命派听见了,不是来相劝,却是来批斗,罪名不是他打人,而是“阶级报复”。于是一面把他扭送派出所,转送分局,一面动员他老婆打离婚。他老婆拖着四个全未成年的子女,还有点儿狠不起心来,于是案子也就这么拖着。
劳动号呢?一个干瘪老头儿,红眼睛,脱头发,不言不语儿,难得说一句,也是低微嘶哑,好像精力已经枯竭,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样子。林建国他们直到离开拘留所,到了儿也不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单单从他的编号是三号这一点推测,进所的时间,大概要算他最长了。
这里虽然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但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东风多少也从门缝儿中间吹进来一点点儿。那就是每天早上两个小时雷打不动的“天天读”。至于社会上人手一册的语录本,这里则拢共只有一本,而且是作为装饰品供在北面墙上的“宝书台”上的,只有到了学习开始之前,才由学习号擦干净手恭而敬之地从宝书台上请了下来,朗读若干条。每读一条,都要全体在押犯跟着念一遍。社会上风行一时的新宗教仪式“早请示晚汇报”,这里当然也照做不误,以示毛泽东思想威力无穷,连犯了罪错的在押人犯,也要在伟大领袖的感召之下低头认罪。不过属于歌舞体系的什么语录歌、忠字舞之类,在这里一概全免。就是社会上人人必唱天天必唱的《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在这里也属于禁止之例。据说有个“思想极端反动”的青年工人被抓进来以后,喊了一句“毛主席万岁”,唱了两句《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结果当时就被铐走,罪名竟然是“呼喊反动口号”和“大唱反革命歌曲”!
啊!一个奇怪的地方,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一个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和头脑来观察思考的地方!
学习号掏出手绢儿来先擦干净了双手,然后请下红宝书来读了几段语录,又拖长了嗓音慢条斯理儿地朗读了两遍《老三篇》,接着就宣布各人对照自己的罪行反省检查,借此用沉默来打发剩余的一个多小时。发言讨论大概是从来没有过的,就连学习号示范性的启发发言也没有。于是各人就在沉默中各行其是:有合眼低眉,在恍恍惚惚的梦幻中寻求慰藉的;有凝神沉思,缅怀那失去的欢乐与幸福的;也有用极低的声音,互相介绍身世与往事的。林建国盘腿而坐的地方,通过铁窗可以看见拘留所的小院儿,而且跟女号儿的铁窗隔院儿相对。他极目望去,想看看田春英她们的动静,可是由于室内太暗,只是影影绰绰地看见有几个穿着白衬衫的人像小佛爷似的坐着一动不动。估计她们这会儿也正在对照“老三篇”,进行思想检查吧。
好不容易耗到了九点钟。这是蹲拘留的人每天两次可以盼望到的最高享受与最大乐趣。值班民警开门的声音刚一响,事先派好的六名“小值日”就像猴儿似的从木板统铺上一蹦而下,拥到了门边去等着。门儿一开,六个人鱼贯而出,铁门又锁上了。
林建国透过铁窗,看见那民警把六名小值日连同女号儿里的三名小值日一起带出了拘留所的院门外面,看样子给在押人犯和给公安干警做饭的是同一个食堂,只是质量上有所不同而已。过了好一阵子,六个男的抬着三个大木桶,三个女的提着三个小木桶一起进院儿里来了。那民警先开开男号儿,放这六个人进号儿,再去开女号儿。那三个女的都是十八九岁的姑娘,就站在号儿门口等着。大概在民警的心目中,认为女人总比男人要老实些。林建国暗想:在拘留所里,男女有别,永远不许见面,唯一的机会就是每天两次去伙房打饭,虽然有一个民警来回押送,但一个人要看住九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便不能说话,瞅空子悄悄儿捅过一张字条儿去,总还是可以办得到的。于是他在计划:本号儿里的八个人,串通一下口供并不难,难的是怎么跟女号儿里的那八位通上气儿。看起来,要尽快争取当上“小值日”,并希望对方也这样做,才有可能在去伙房打饭的时候做手脚。
拘留所里,男的每月定量二十八斤,每天合九两。一两半一个的玉米面窝头,上午九点三个,下午四点三个,外加一碗菜汤。开饭的时候,大伙儿盘腿坐在炕沿上,由小值日的挨个儿分发。粗瓷饭碗,每人一个;竹筷子是每人一根——本来应该是每人一双的,但是丢失损坏得太多,伙房里不肯给,只好除少数几个老拘留和小值日之外,全过“独木桥”了。菜汤是用洋白菜最外面的老帮子切碎以后熬成的,加有少许酱油和花椒油。这种佐餐妙品,在家里肯定是人人不屑一顾的,但在拘留所里,明明是干警食堂择菜的时候舍弃的垃圾,却也不可多得,往往成了争吵甚至打架的发端。由于油花儿浮在表面,菜叶沉在桶底,为了避免“先打的油,后打的稠”,分不公允,每次分菜汤,都要由大值日的亲自掌勺,一边分,一边用那罐头盒子钉在木棍儿上做成的铁勺上下搅和。每人分得一勺之后,再依次用小号罐头盒儿做成的勺子找补,找补到哪儿算哪儿,下一次有了剩汤再接续。三个一两半的小窝头,对于“老拘留”们来说,由于肚子里缺油水,实在是太少了;但对于像林建国那样的“新拘留”来说,一者肚子里的油水还没有涮下去;二者人人心里都好像揣着一块大石头似的堵得慌,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三者他们吃饭,向来都离不开鸡鸭鱼肉酒,即便被轰回老家的那些“苦日子”,吃的也是烙饼馒头、鸡蛋大葱,最不济的也有贴饼子熬小鱼儿,哪儿吃过这个?因此这拘留所里的头一顿饭,人人都难以下咽,有剩下一个半的,有剩下两个的,还有剩下两个半的。倒是那碗汤,正好用来当酒,浇一浇心中的块垒和火气。
“新拘留”头一顿饭吃不下去,这是客观规律。老拘留们早有经验了。不顾周围有多少双发直的眼睛紧盯着这几个窝头,值日号走过来问清楚了,用他那双又黑又脏的大手把十几个剩窝头揉成粉末,扔进分剩的菜汤里,用铁勺子搅了又搅,拌了又拌,直到搅和成一种像猪食似的东西,这才换用一个小罐头盒自制的铁勺接着昨天晚上的茬儿依次往下找补。
在这里,唯一不定量的是开水。不过也只限于开饭的时候供应。过了这个时候,就是想喝,也没有了。
对于这三个维持生命的小窝头,各人的吃法,可真是花样百出,各有千秋。
有的人先把那碗菜汤一口气喝干,再讨一勺开水,把碗里粘附的油气盐味儿全涮下来,统统喝进肚子里——因此饭碗是用不着再洗一遍的——然后正襟危坐,把三个小窝头捧宝似的捧在手上,像品尝美味儿点心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三个小窝头,足足可以吃二十分钟。在拘留所里,小刀儿是禁违品,进所的时候都要搜走统一保管,针线则只许放在值日号身边,由大家公用,用后归还。有人在缝缝补补之后,留下一根二尺长的线来,专门用来切窝头:先切成片儿,后切成条儿,最后切成骰子块儿。手艺高明的,每一块全都方方整整。于是连欣赏带品尝,用最慢的速度,逐渐加以消灭。也有人先把窝头三口两口吞下肚去,再喝菜汤,意有不足,就灌开水。这种吃法,在拘留所里称之为“水饱”。总之是五花八门,别出心裁,利用这仅有的一点点自由,千方百计地总想把最次的饭食变成美味儿佳肴,总想从粗粝之食中寻求一点儿“艺术享受”,以满足精神上的空虚,肠胃中的饥馑,心理上的变态,同时也打发了这枯燥的、乏味的、漫长的时间。
最典型的例子,是跟林建国面对面坐着吃饭的一个小伙子,年纪不过二十岁上下,一头黑里带红的头发,足有三四个月没有洗理了。黑一块儿白一块儿的脸上没有多少肉,瘦得像一把立起来的瓦刀;一嘴焦黄的板牙,两眼粘满了眵(chī)目糊,看起来是个从不洗脸刷牙的懒汉,或者是根本就没有毛巾牙刷的流浪汉;身上的衣服不伦不类,深咖啡绸质中式抿腰长裤,深蓝色短袖绸质西式衬衣,油班上粘着尘土,已经到了几乎认不出本色来的程度。这个人,从林建国吃完了一个窝头停止不吃那会儿开始,两只眼就紧紧地盯着那两个摆在空碗里的窝头,要不是两人中间还隔着一米宽的过道,很可能会悄悄儿地索讨或干脆偷走的。直到八个人的全部剩余窝头都被收走,他才恋恋不舍地把贪婪的目光移回到自己前面的那三个窝头上。沉思了好久,似乎是在思考怎么个消受法。一眼看见值日号正把窝头揉成粉末洒进剩汤里,似乎引起了联想,也开始把一个窝头揉成粉末,泡进菜汤中,用筷子搅成糊状,有滋有味儿地一小口儿一小口儿啜着,咂着。吃完了,又揉碎一个,这一回没有菜汤了,就用开水泡。吃完了第二碗糊糊,似乎觉得挺不错,又开始揉第三个。这时候,找补剩汤的那个大木桶正好转到了他的跟前。按照“习惯法”,最后一份儿,不论多少,连木桶全归他去涮洗。他一看今天桶底儿上剩的全是窝头渣子,大喜过望,真是时来运转,难得碰到的“丰厚桶底儿”。他把自己的那碗糊糊也倒进木桶里,搅和匀了倒了出来,再舀两勺子开水冲了冲桶帮,一碗一碗地喝了足有三碗,连同先头喝的,共有五碗之多。好久没有鼓起来的肚子,今天总算鼓得圆圆的了。
在值日号的频频催促声中,那个涮桶底的人狼吞虎咽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汤,三个木桶又被搭了出去。不一会儿,六个小值日的抬进一桶浆糊和许多纸片儿来,一天的劳动开始了。
劳动的内容是糊火柴盒儿。这种劳动,是为了偿付那每天六个窝头两碗汤,定额每人每天一千只。糊火柴盒儿人人都会,劳动量又极轻,既不需要强壮的体力,也不需要高超的技艺,更不存在危险性,不会出工伤事故,不会遭到阶级敌人的破坏,因此最适合于让拘留所里的人干。尽管事情这么简单,但在开工之前,劳动号还是例行公事地作了示范,并说明:第一,这种浆糊叫水玻璃,吃不得,不要偷吃;第二,火柴盒儿上印有毛主席语录,不许垫坐,不许践踏,掉在地上,要立即捡起,如有违犯,立即报告班长,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
劳动进度极不一致。思想抵触的,心不在焉,动作迟缓,好半天才糊起一个来。积极争取的,神情专注,手下麻利,拿起一摞纸来,刷上浆糊,一会儿工夫就糊成了一大堆。林建国为了争取当小值日,一心想表现得好一些,就学着几个快手的样子,用尽可能快的速度试了一试:糊外壳快,糊屉子慢,平均起来,大约一小时可以糊二百多只,从上午九点半到下午四点,刨去两次放茅的时间共半小时。六个小时中可以糊出一千二三百只来,完全有把握超额。八个人中,只有二秃子懂得林建国的用意,手底下也在麻利脆快地干;其余六个人,对他们两个如此卖劲儿地干活儿还有些不太理解,接连投过来惊奇和询问的眼光。
林建国刚把手头的二百个火柴盒儿码齐捆好,只见对面那个人翻着白眼珠子十分抱愧地小声喊了起来:
“报告,十三号求茅!”
大家只是瞥了他一眼,没人理他。林建国正在琢磨着“求茅”是什么意思,只听这个十三号放大了嗓门儿又叫了一声:
“报告劳动号,十三号求茅!实在憋不住了!”
从他的话中,林建国已经听明白了“求茅”就是“要求上茅房”的简略,与“放风”、“放茅”等同为监狱系统的特殊用语,在普通的《汉语词典》中是查不到的。这一回,因为十三号指名“报告劳动号”,劳动号不能不答复一句。但声音是冷峻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憋着!十二点放茅!你又不是头一天来,不知道怎么着?”
十三号沉默了一分钟,无可奈何地再次要求:
“报告劳动号,您老行行好,帮我求一求班长,就这一回,我实在憋不住了,要尿在裤子里啦!”
劳动号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像是故意捣蛋,皱一皱眉头,又沉默了半分钟,这才嘟囔了一句:
“没事儿找事儿,那么大个人儿,让老二支使着!就不能少喝点儿么?”说着,放下手上的活儿,从板铺上走到通向院子的一扇窗户旁边,可着他的沙嗓儿大声喊:
“报告班长!十三号求茅!”
院子里静静的,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劳动号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回,一名五大三粗的高个儿民警从值班室里走了出来,沉着脸回答:
“叫他憋着,十二点放茅!
劳动号以他的特殊身份卖一卖小面子,乞求地说:
“报告班长,他今天水喝多了,憋得浑身直打哆嗦,实在憋不住了,请通融这一次吧!”
由于有劳动号的求情,“斑长”总算是格外开恩,只说了一声:“捣乱!”就回屋去提出一串钥匙来,开开了男号儿的铁门儿。十三号苦着一张脸,双手捂着小肚子,慌忙溜下炕去,走到门边等着。那民警开了铁门儿,斜着眼睛瞟了室内一眼,用低沉的但却十分威严的声音喝问:
“还有憋不住的没有?一起去!下不为例!”
呼啦一声,从板铺上溜下来十几个人,都往门口涌。那“班长”一见,却又火儿了,怒喝一声:
“全都存心捣乱怎么着?凡是这次放茅的,下午不许喝水!值日号把人数号数记下来!”
这一嗓子,把想趁机溜出去过过风的七八个人又吓回去了,只剩下三个人还跟在十三号后面走出门去。——在号儿里,一碗水也是每天仅有的享受之一,绝不能轻易放弃;而在拘留所里,每一个民警又都相当于“立法委员”,随时随地都可以“立法”的。
十三号用“停水半天”的代价,换取了一次放茅以后,为了夺回失去的时间,盘腿低头,诚惶诚恐地紧忙乎了一阵子,只不过半个来小时,他的面前就堆起了一座小山头,林建国要是不直起腰来,连他的身子全看不见了。十几分钟之后,“山头”后面那颗蓬乱的脑袋渐渐探了出来,一脸尴尬而又抱愧的神色,张了几次嘴,方才用一种仅能听得见的细微的声音嗫嚅地说:
“报告劳动号,我又憋不住了!”
尽管声音很轻,由于号儿里没人说话,所以每一个人全都听得见。劳动号气儿不打一处来,怒目瞪了他一眼,忿忿地说:
“你真会捣乱,想找不自在怎么着?憋着,还有半个多小时就放茅了!”
十三号脸上又一次红一阵白一阵,两条眉毛渐渐地拧成了一个疙瘩,刷浆糊的手也慢了下来。大约过了五分钟,他终于停下了干活儿,转身朝劳动号低声下气地哀求:
“报告劳动号,您老行行好,再帮我求一次情吧!我实在憋不住了!”
劳动号看也不看他,一面两手不停地刷浆糊,一面恨恨地回答:
“活该!谁叫你拼命喝水来着?憋得住,再憋一会儿;憋不住,你自己找班长去。你不怕挨剋(kēi),我可不愿意找挨剋!”
十三号吃了一个窝脖儿,也情知这种事儿再求劳动号已经没有用了,干脆站起来,走到窗前,拖长了嗓音一字一板地喊:
“报告班长!十三号求茅!”
院子里清清静静,没有人回答。
“班长!十三号求茅!实在憋不住了!”
值班室的门儿开着,那位“班长”分明在里面坐着聚精会神地读一本当时所能允许读的“名著”,连头也没有抬一抬。十三号等了一会儿,见班长全神贯注,无动于衷,来了绝的:
“报告班长!十三号求茅!您老行行好啵,班长!您老积点儿德,祖祖辈辈当班长啊!”
带着哭腔的求告声,又可怜,又可笑。那民警被“祖祖辈辈当班长”的揶揄所激怒,扔下书本,走出来站在值班室门口大骂:
“捣乱!吃饱了撑的!再要捣乱,下午扣你两个窝头!”
林建国实在忍耐不住了,呼地从板铺上站了起来,哗啦一声蹚倒了面前堆着的一摞火柴盒儿,跳过板铺之间的通道,跑到窗前与十三号并排站着,大声地代为回答:
“扣窝头可以,只管扣我的。不过你得允许十三号上厕所!”
那民警见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来,这种事情在拘留所里可实在少见,就往前走了几步,在院子中心站定,看了林建国两眼,阴阳怪气地说:
“哼!五十七号,你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有擦干净呢,先跳出来给十三号拔铳①了!好,你肚子里油水足,吃不下去,下午的三个窝头全免了!要想提前放茅,没那规矩,十二点见!”
林建国忍住了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缓的语调加以解释,希望妥善解决:
“报告班长,我跟十三号非亲非故,也不是替他拔铳,他这是一种频尿症,由于体内缺少脂肪和蛋白质所引起。请您照顾他一下。”
那民警见林建国口气软了下来,反倒来了劲儿了,又往前走几步,到窗下站定,盛气凌人地说:
“什么频尿症!分明是喝水喝多了!治这种病最容易,只要饿上两顿不吃不喝,第二天就好了。别啰嗦,快回去干活儿!”
十三号见有人出来帮他说话,胆子又大了点儿,再次哀求说:
“报告班长,我实在憋不住了,再照顾我一次吧!下午我再也不喝水啦!”
那民警一脸不屑的神气,冷冷地说:
“下午停你的水,你还想喝呀?快回去干活儿,完不成定额,连窝头全扣下!”说完,管自转身回值班室去了。
林建国的火气陡地又升了上来,把手伸到铁栅栏外面去猛拍那向外开着的玻璃窗,高声大喊:
“快开门,我们要上厕所!不开门就撒在屋子里了!”
他这一喊不要紧,他的七个“哥儿们”也一齐扔下手里的活儿,都跳到窗前去乒乒乓乓地用手拍打着窗户,用脚跺着铺板大喊大叫。号儿里登时乱成了一锅粥,急得值日号、劳动号、学习号一齐过来做好做歹地相劝。那民警见号儿里闹得不成样子,从值班室里一跳跳了出来,破口大骂:
 “你们闹什么?想找不自在怎么着?拘留所里,就是不怕横(hènɡ)的,比你们横的我见得多了!再闹,全把你们铐上关进小号儿里去!”——所谓“小号儿”,指的是单身禁闭室。
① 拔铳——北京土话。与自己无关,替别人出面争执,含义略近“打抱不平”,但不一定是正义的。铳,音chònɡ,古代指火枪而言。“拔铳”一词,有可能是中国有了火枪之后从冷兵器时代的“拔刀相助”进化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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