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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书名:人的一半是野兽(上)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03 14:47 字数:5594

对于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反常的事情。看起来,她是下了狠心,非要用孩子的出世来把丈夫拴在自己身边不可了。林建国被她搅得头昏脑胀,筋疲力尽,办法没有了,火气却上来了。他跟她相处一年多,尽管越来越不喜欢她,也曾经跟她红过两次脸,却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手指头。这次她把他缠急了,赶在火头上,扬手给了她一个大耳括子。她哭着,嚎
林建国被她搅得头昏脑胀,筋疲力尽,办法没有了,火气却上来了。 
着,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披散着头发,在地上撒泼打滚,呼爹喊娘,口口声声,愿意去死。林建国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叫两个人把她架到小鸽子家里去。先让她冷静冷静,然后叫小鸽子慢慢儿去劝她。
架走了许文英,林建国心里又烦又乱,出去随便走走。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信步往前走,也没个目的。一辆电车从后面开来,在他身边嘎地停住了。一群人拥下车来,又一群人挤上车去。他连几路车也没看,随着别人就挤进了车子。他的脑子里在考虑着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车子停了又开,开了又停,他也没想到要下车。
从小地瓜儿的怀孕,他想到了一个人应当怎样生活这个问题。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对他来说,这本来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他家境并不困难,功课又是门门优秀,政治上从不落后,只要他读完高中,升入大学,按照自己的志愿或者是国家的需要选择一种专业,毕业出来,即便不能成为一个最有成就的人, 至少也是一个对祖国对人民有贡献的人。这是共产党建立政权以后新中国青年共同的发展道路。千千万万个青年从这条路上走过来了。他们成了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者或保卫者,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辛勤地劳动着,英勇地战斗着。如果没有意外的干扰,林建国所走的,也是这么一条光辉灿烂的康庄大道。事实上,他也正在这条平坦的大路上阔步前进着。远景是绚丽多彩的,前途是远大光明的。新中国的学生,用不着担心有失学的可能,有失业的危险。新中国的青年,只考虑干什么、怎么干,不考虑没饭吃,没衣穿;新社会已经建立起一种新秩序、新风尚、新习惯,每一个新青年,只要按照党和国家给他们安排的出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下去,就都能够各得其所,包括工作、学习、生活、恋爱、婚姻、家庭、子女……等等一切问题,都能够妥善地得到解决。但是到了一九六六年,某一个理论权威突然宣布,这一条千千万万个青年已经走过来了而且至今仍有千千万万个青年正在走着的路,竟是一条通向资本主义的修正主义死胡同,已经走过来的人,都只能算是修正主义的苗子,正在走的人,都应该悬崖勒马,赶紧站住,并回过头来,奋力冲杀,以求解脱,不然的话,不是跌进资本主义深渊,粉身碎骨,就是陷进修正主义泥坑,难于自拔。他利用了青年学生的幼稚、无知和对理论权威的盲目崇拜,用欺骗、恫吓加上人为的阻力,一方面拦住了千千万万正在前进中的青年,一方面却又把这些青年引向一条撒满了鲜花的歧路,引向一条马上就可以得到名誉、金钱、地位的小道儿捷径。谁的水平低、欲望高,谁的骨头轻、私心重,谁就在这条歧路上跑得最快,爬得最高,跌得也最重。
林建国就是在这条铺花的歧路上跑在最前面、刚刚爬上了第一级高峰的一个。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跟这条落英缤纷的绚丽道路相连的,竟是陷阱,竟是泥坑,竟是深谷,竟是悬崖,就在他昂首阔步、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片刻之间,他从云雾深处一个跟斗倒撞了下来,不单头破血流,而且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顶峰了。这一年来,他在深谷中徘徊,在泥坑中挣扎。他明知自己已经受骗,但却又无力改变目前的现状。从小地瓜儿的怀孕,他猛然想到一个正常人所应当有的爱情和家庭,欢乐和幸福。但是这一切,对他这个非正常人说来,简直是太遥远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他多么希望过去的种种只不过是一场恶梦,而一旦醒来,他仍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学生,仍在继续完成他的学业呀!
但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样简单的欲望,也是永远永远不可能满足的了。
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他今天的此情此景,不正是这样么?
“那么,我究竟应当怎么办,才能摆脱这种困境,才能挽救自己,才能重新过上一个人的正常生活呢?”他苦苦地思索着,考虑着。
吱嘎一声,车子又停住了。车上的人纷纷走下车去,很快地车上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这时候,他才从沉思中苏醒过来,同时意识到这趟车已经开到终点站了。他最后一个走出车厢,抬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永定门火车站。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简直是太熟太熟了。一年多来,哪儿人多他往哪儿去,哪儿人挤他往哪儿走,永定门火车站,正是他经常光顾经常活动的场所之一。但是今天他不想在这里转悠。现在他需要的是清静,而不是杂乱。
他从永定门火车站出来,信步往东慢慢儿遛达。走到陶然亭游泳池门口,碰见两个才十三四岁的小毛猴儿缠住一个山东口音的外地姑娘,一边说些下流的三青子话,一边跟她抢夺一个塑料丝儿编的茶杯套。急得那姑娘恼又恼不得,骂又骂不得,走又走不了,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一看那架势,用不着问,就知道这两个小崽子正在学习当流氓,正在欺负一个外乡来的单身女孩子。那个山东姑娘,模样儿长得还挺俊:高高的个儿,细细的腰儿,大眼睛,双眼皮儿,月牙儿眉,瓜子儿脸,梳两条乌黑发亮不长不短的小辫子,背一个陈旧发黄的帆布挎包,要不是一口乡土味儿极浓的山东话,倒是一副女文工团员的模子。林建国被她的美丽所吸引,也被那两个小无赖的行径所激怒,他三步两步跑了过去替她拔铳,一手抓住了那个在抢夺中的茶杯套,大喝一声:
“都松手,怎么回事儿?说!”
一来有他红卫兵的身份在那儿搁着,二来有他膀大腰圆的块儿在那儿戳着,争执着的双方,同时都松开了手。一个尖嘴缩腮的小毛猴儿翻着大白眼珠子来一个恶人先告状:
“她贪图暴利,走资本主义道路!她不务正业,编塑料茶杯套高价出售!”
“我们代表人民以革命的名义狠狠打击这种扰乱市场的资本主义歪风邪气,坚决主张没收他的私货!”另一个小毛猴子也来帮腔。
林建国扬起了右手,怒目呵斥:
“胡说!你见过哪个资本家是编茶杯套编出来的?乱扣帽子!人还没有三块豆腐干儿高,就想以革命的名义来打砸抢了!再不滚蛋,看我捶不扁你们!”
两个小无赖不敢自讨苦吃,都蔫儿溜①了。林建国把茶杯套还给了那姑娘,气忿地说:
“跟这些不讲理的小坏蛋你还客气什么?你客气,他当你软弱可欺;你让让他,他会爬到你头上来拉屎撒尿的!北京这么乱,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卖这个?你不知道北京的坏蛋很多么?我看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要不,那两个小无赖看见我走了,准又会来跟你捣蛋的。”
她回头看了看四周,那两个小毛猴儿早已经无影无踪了。也许是真怕他们回来找碴儿,也许是盛意难拂盛情难却,她略一犹豫,终于信任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往西走去。
在路上,林建国慢慢儿拿话去问她,才知道她姓田,名字叫春英,山东省文登县人。她父亲是个县武装部部长,被打成了黑帮,送到“五七”干校劳改去了。她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下了乡,又受到了村子里专政组的百般刁难、污辱与折磨。她是为了替她父母亲申诉,特地赶到北京来找国务院和党中央告状的。只是没有介绍信,又无案可查,接待站的同志要她回到地区去反映。还不让她住进接济站。她没有办法,一面每天继续去找去缠,一面抓空儿用塑料丝编钱包和茶杯套出卖,赚几个钱来维持最低的生
“胡说!你见过哪个资本家是编茶杯套编出来的?乱扣帽子!人还没有三块豆腐干儿高,就想以革命的名义来打砸抢了!”
活,晚上就住在车站候车室里。常常让警察给撵得走投无路,有时候还要受小流氓的气。
她一面说,一面止不住流下了眼泪。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在北京举目无亲,既要告状,又要赚钱养活自己,还要对付流氓不让自己受骗上当,处境的困难是可以想见的。
她问林建国是不是认识国务院信访接待站的人,要他帮她找找门路,想想办法。
林建国固然很同情她,但是一者自己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熟人可找,二者像她父亲那样的遭遇,在当时说来,简直是太多太多了,国务院信访接待站明摆着是管不了也无法管的。他劝她不要在北京耗。就是再耗上三年六个月,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北京这么乱,坏人又那么多,一个单身姑娘出门在外,又没亲戚朋友照应,弄得不好就会吃亏。他劝她先回去,还答应替她买一张火车票,再给她点儿零花钱。但是她谢绝了。她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儿,苦笑着说:
“谢谢你的好意。不告下状来,俺是没法儿回去的。俺要是肯回去,接待站连火车票带轮船票都会给俺。只是俺回去了,他们知道俺到北京来告过状,又没告下来,俺们娘儿仨就更加没有活路了。与其回去叫人家窝窝囊囊地整死了,还不如在北京想个主意呆下来的好呢!一个人要学好难;要学坏,还不容易么?北京这么乱,坏人又那么多。这些坏人,不见得生下来就坏吧?再说,这些满街上瞎串、到处捣乱的小坏蛋,就是再坏,难道还能比那些坐汽车住洋楼说一句话就能叫成千上万人家破人亡的大坏蛋更坏吗?在这种年头,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还真难说得很。俺是还没到那时候,有一线希望,总想告状。总不信国务院、党中央会连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党员都不管。要是到了有一天连一条能走的活路都没有了,不怕你笑话,也不怕你抓俺,多半儿俺也会去当流氓去当小偷儿的。他们那些当大流氓当大强盗的人,不是全当着大官儿高高在上耀武扬威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吗?那么俺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可怜虫被他们逼着去当小偷儿,变成了小流氓,又有什么难为情的呢!”
林建国听完了她这一番痛快淋漓的自白和谴责,觉得她简直是难得的知音,少有的知己。他跟她所走的道路固然不同,但是遭遇和结局却又十分相近。“心有灵犀一点通”,他马上觉察到,在她身上,他是可以找到共同的观点和共同的语言的。她的泼辣,她的坦率,既不是小地瓜儿那种怯懦、软弱和浅薄、自私所能比拟;就是她那英气勃勃的秀丽,也不是小地瓜儿那种狐媚子式的妖艳所能同日而语的。尽管他跟她的相识还只有短短的二三十分钟,但是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很喜欢这个姑娘了。他用不着再跟她去讲更多的道理,他只消点点头,表示同情和赞许,就已经足够。他送她到了永定门火车站,给她留下了地址,告诉她,到了申诉无门、走投无路的那一天,可以去找他的那个红卫兵接待站,不管怎么说,他可以让她在北京呆下来,有饭吃,有地方住。
第三天,田春英就来找林建国了。她说:国务院信访接待站已经完全拒绝了她的申诉,火车站值勤民警也已经向她发出了最后通谍,再不回去,就要送进收容站去,由红卫兵递解回籍,她已经无法再在候车室赖下去了。她带着她的全部行囊——一个随身背着的旧挎包——来找林建国,要他兑现三天前亲口许下的诺言。
林建国请她坐下,半打哈哈地问她:
“真的走投无路没处可去了吗?
她点了点头:
“除了去死,没有活路了。”
他笑着问她:
“那么说,愿意做贼了?”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早就愿意了!”
他又追问:
“不怕当流氓吗?”
她歪着脑袋响亮地回答:
“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故意收起笑容,绷着脸逗她:
“我这里是红卫兵接待站,不是小客店。不管你是愿意做贼也好,甘心当流氓也好,前提必须是红卫兵。不是红卫兵的,一律不接待。你要是带着证明,拿出来我看看。”
她信以为真,当时就急了,噘着嘴说:
“俺要是有那玩艺儿,不单不用找你了,只怕连北京都用不着来了呢!在学校里那阵,他们手拿着红箍箍引诱俺说:‘只要你肯站出来揭发批判你的反动老子,就给你红袖章!’俺对他们说:‘俺就是一辈子不当红卫兵,也不能拿自己的良心去换这么个玩意儿!’你们既然不留不是红卫兵的人,俺也不找你的麻烦,那么咱们就再见吧!这么大一个北京城,只要俺豁得出去,不见得就找不到一个俺能够落脚的地方!”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林建国哈哈大笑着拦住了她,掀开褥子,从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红箍箍中间挑了一个最新最干净的红卫兵袖章替她别在左臂上,同时解嘲似地对她说:
“别急,别急!你自己不是说过嘛,流氓不是天生来就是流氓,贼也不是天生来就是贼;那么,红卫兵难道天生来就是红卫兵吗?你不是红卫兵,可以叫你变成红卫兵嘛!你们县里的红卫兵头头儿不许你革命,他们犯的就叫做关门主义的错误。伟大袖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总是人多一些好嘛。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走什么样的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呀!根据你不畏强暴、坚持斗争、敢于排除万难来京上告等一系列表现,我们认为你是一个最最坚定的革命派,完全符合当一名红卫兵的条件。现在我代表‘总部’,批准你为光荣的红卫兵!就从今天起,你已经是我们这个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了。你就安心地在这里住下去得啦!”
林建国把手递给她,她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先是像一个老兵那样向他行了一个军礼,接着向前迈了一步,双手捧住了他的大手摇了又摇,高兴得连蹦带跳的,像一个小孩儿得到了盼望已久的什么稀罕物儿一样。林建国稍一考虑,决定趁热打铁,亲自带她出去甩打甩打,见见世面,同时也可以多跟她聊聊,进一步增加相互之间的了解,培养感情。没容她多休息,就给她找了一件旧军上衣换上,招呼她一起出去“维护首都治安”,进行“革命锻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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