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木行连夜汇报给了和风,和风仔细问过一行人的装扮和服饰之后便叮嘱他转告丰世子,不要去查偷袭之人,不要查任何人,不要有任何举动。一番嘱咐后,她却是睡不着了,心里反复分析着这群人的奇怪举动。思来想去突然坐了起来,叫来木行,“你道明身份的时候,对方可有听到?”她问,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只身上披了一件蓝色长衫,右手松松地抱着左臂,腕上戴一只碧色镯子,趁得人很是温婉。木行别开眼,思量许久回复:“我们对话没有用腹音,对方看起来个个轻功了得,想是内功深厚……一定听到了!”和风原本坐得很直,挺着肩膀,这下突然放松了,便让木行回去休息。木行转身离开,回头无意瞥见和风原来是披散着头发,脸上有些放松,原本有些刚毅的眼神消失了,此刻便有一种孩童般的单纯安静,他下意识一笑,迅速带好门回去。
丰毕岑回到行馆,按照往常的时间休息,一点也看不出经受一番围攻的状态。原本他是思量着要命人查查这皇城哪些人配紫衣护卫,又转念想,为何这帮人突然转身走了呢?苦苦思索不得要领,他便告诉自己不能轻易有所举动,下一刻又想到那个帮自己的人必定回去告知自己的主子,那么,她肯定会有办法,自己多加注意护得人身安全便是,他这么思索着。想想那郡主不过一介宫女出身,却在这些关键的时候能够有所布局,心中多少有些觉得不可思议。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依赖那不过两面之缘的女子。
将近9月,久国地处北方,皇城虽北靠山峰,生生挡了些南下的寒流,却还是有了浓浓的秋意,丰世子则进京两月整。
这日他正打算如往常一样出门耍疯子,却被行馆门口喧闹的人群挡住,皇帝终于召见丰毕岑了。
也没有带上汶泰,丰毕岑有些不安跟着宣旨太监便往皇宫里去了。同一时间,郡主府和风也接到旨意,确是皇后的召见,于是稍微打扮了一番,便随人去了后宫。
殿前觐见皇帝的丰毕岑丝毫没有受到为难,只是刻板常规的召见以及君臣之礼。大概汇报了情况之后,皇后派人来了殿前,原来是请皇帝移驾凤栖宫。高高坐在王座上的人略微一沉声,便走了下来,所有人于是又跪下,丰毕岑也忙行礼,侧身。“你便随朕去趟后宫,觐见一下皇后。”经过丰毕岑时,皇帝未作停留,但是声音却是对准他的,于是跨上一步,忙应声并跟上。眼角的余光再次扫一眼这巍峨空旷也有些寂寥的大殿,心下一惊,原来丰国议事大殿却是这久国的微缩版,暗下决定回去要禀明父亲,建议修改议事殿,不能有“小朝廷”之嫌疑。
待到进了凤栖宫拜见了水晶珠帘后面的皇后,丰世子始终没有抬眼,他从来不是好奇之人,皇后的寝宫更是不敢抬头,生怕被认为造次。然后就听到女人不轻不淡地声音传来,“本宫的义女和风郡主,便赐为南隅丰国世子妃,世子意下如何?”低垂着脸站在一侧的和风脸色绯红,悄悄看了眼一旁的丰世子,听见对方程式化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皇恩浩荡,丰毕岑没齿难忘。”皇后转向和风:“那你便随世子去丰国吧,本宫也算牵线促成一桩好姻缘。”和风忍不住又瞟一眼旁边的世子,眼里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欢喜,脆生生答谢皇后。接着便是皇后为两人举办的宴席,宫里来了很多皇亲国戚的家眷作陪,碍着皇后的威严,宴会进行得安静而顺利。宴罢各人散去。
和风趁机寻来掌事太监,想去拜别自己的老师,却被告知授课女官于上个月已去世的消息。这消息太过突然,让她几乎站不住脚,眼前一黑便被木行抱上了轿子,醒来时已经由木一伺候躺在自己的床上了。醒来后仍是一阵头晕,思及在宫里的每一天,每日陪伴着自己度过难捱的浣衣生涯的便是老师轻盈吟诗的声音,那时的她,每个冬日的清晨,总比别人起得更早,总是第一时间领了自己的任务,然后踩进刺骨的冰水中洗被单,有好几次甚至觉得水顺着脚心流进了心里,要活活冻死她。能够支持她坚持下去的,便是洗完衣服后去听课的愿望。自己从来没有细想,但是如今惊闻老师去世了,才知道生命中那样一位默默关心她的人,便这样永远地离开了,而她,还不曾有机会说过一声“谢谢”。于是躺在床上,眼泪流进发根,看不出踪影,她便是翻身索性将自己埋在被子中,低低地哭出来。仆从们依照她一贯的吩咐,伺候完便各自回房睡了,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最后哭着哭着,她爬出被窝,抱膝坐着,想起父母,想起离家后的5年岁月,然后感到从未有过的脆弱与心伤,声音越哭越大,似是要把5年从未哭过的遗憾弥补过来,又像是想将往事都付诸眼泪中,哭过之后彻底忘记。此时,一个颀长的人影印在窗上,高束的发髻,挺直的鼻梁,浓密的睫毛清晰可见像一扇蝉翼,人影从和风开始低低哭泣时便出现了,直到她开始大哭以致哭声变沙哑然后慢慢回归低泣直至渐渐无声哭着睡着为止,人影一直没有动,像雕像一般静静地伫立着。四下无声之后,人影缓步移进屋中,将和风轻轻放进被窝并盖好被子,末了伸出左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痕,然后轻轻退出去。
夜凉如水,丰毕岑静静走在行馆的围墙外,然后在一处隐隐有花香的角落,翻身上了厚实的围墙,坐着,左手边放下酒坛,右手放下剑。一年前他便喜欢上了喝酒,也不喝到撒酒疯,只喝到稍稍出现幻觉,能依稀见到脑海里、心房里那抹黄色丽影,然后他会抬头看天,眯着眼睛轻轻叫一声凤止,然后眼泪会流进发梢,然后他会抱着剑,额头抵着剑身,深深呼吸,然后推开酒坛回屋。从小父王便教育他,喜怒不要形于色,他努力做着,早已习惯。
六日后,汶泰知会郡主府做好准备动身赴丰国。得知启程消息之日,和风唤来木一和木行,问及两人打算。木一表示要随郡主陪嫁丰国;木行则表示送郡主安全抵达丰国成亲之后需返乡。“那你便不要随我去丰国了,这一路折腾的,再回来也千里迢迢。”和风温和地说道。木行摇了摇头,“我是一定要送郡主成亲的。”见他语气坚决,和风也不再多说话,只轻轻点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实际上,和风心底里是期待他能随行的,毕竟,南下一路走的虽是官道,却难免有个意外,有个会武功的高手在身边,总能好些。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木行,她的心里便无比踏实,他虽然话不多,但是极为心细,不管是木一还是她自己,他从来都是保护周到从不怠慢。
次日,皇城一片安静,人们都还贪恋初秋的被窝。丰世子的车队早早到了郡主府门口,他垂着手,依然一身绿衣,头发在后面用墨色簪子挽着,左手负身后,右手执剑,面色温和但是拒人千里。和风在府内向送行的管家及宫内派来的其他仆从深深躬了身,示意木一给每位仆从发了一个小荷包,就此别过。管家神色有些激动,领着众人朝主子深深作揖,久久不肯起身。和风带着木一钻进马车内,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眼眶一热,咬了咬唇,鼻子一酸就有泪掉了下来。木行与汶泰骑马各护着马车左右,丰毕岑一人骑车在前面,一行人就这样默默离开皇城往南回去丰国。
车队出了城半日,和风才从离别的哀愁中缓了过来,见木一仍然试着泪,便微笑着摸摸她的头,然后伸手撩开帘子,看见丰毕岑墨绿色的挺拔身影,一股甜蜜涌上心头,忙放下帘布。之后便无聊地看着窗外,望着木行骑马在左侧,他着一身白色布衣,侧脸轮廓如雕刻般清晰,睫毛在阳光中扑扇,和风一阵安心,不禁嘴角上扬。这车里车外有着她人生现阶段最重要的几个人,他们都伴在她的身边,和风觉得一种陌生的感觉从胸中溢出来,“这便是幸福吧。”她心想。
一路上,丰毕岑几乎没有同她说过话,一般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住宿时有什么计划和安排也往往是汶泰传达。和风时不时会要求下车行走一段,因为一直坐着也实在难受,这时丰世子便会率众人下马,牵着马陪她一块走,因着这事,和风内心很是感动,总是觉得自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居然能够嫁给这样一位体贴的翩翩公子。
一行人走了两个月,终于抵达久国直辖的和州,一过和州便是丰国。和州以南为丰国,以西为竟国,历来是久国非常重视的边境大州。州城设于和城,按照汶泰的介绍,两天后一行人就能经过和城。
“话说,郡主,这和州和城的,还跟您的名号颇有缘分哪。”一路上作为众人传声筒的汶泰。
和风冲他一笑,问道:“你熟悉这和城么?”
“怎的不熟悉啊?我可是和城人啊,可惜啊!”汶泰回答。
“此话怎讲?”问话的却是木行。
“8年前和州守城大将军据说是勾结竟国,全家满门抄斩。之后与竟国的通商贸易全面中断了,那将军本来深得人心,不知怎的居然说是叛国,哎,大将军手下5位副将及其家人均遭灭门惩罚,据说光行刑都行了3天,之后很多商户搬离了,现在的和州,跟那时候完全不能比。我也是那时候随父母南迁的,最后到了丰国。”回答的人声音变得萧索。
“前年朝廷又给几位将军平反了,在护城河下立了衣冠冢。”丰毕岑难得加入众人谈话。
之后众人陷入惋惜的沉静中,和风透过窗外,正看见木行,行走两月,他也掩藏不住疲倦之色,本来跌落谷底的心情,稍稍安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