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和风携着木一木行敲响世子的房门,进去后郑重其事地与他商量,希望能够去祭拜一下平反的几位将军及他们的亲人们。丰毕岑很是惊讶,问及缘由。“心中叹息而已,这样的国之栋臣,值得我一拜。”和风平静地说,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定。两人经历了几番沉默与问答之后,丰毕岑终于答应。
回到自己的屋子,屏退木一回屋,和风跌坐在地上,“前年朝廷又给几位将军平反了”这句话反复在她心里酝酿,激起暗潮汹涌,她的指甲掐在腿上,陷进肉里,眼泪无声留下,原以为经历上次痛哭之后便流干的眼泪像梅雨季节的阴雨,连绵不绝,她努力压抑自己不哭出声,肩膀斗得厉害,便捂着嘴倒在地上。巡视过马车的木行经过门口,凭着习武人的敏感听得房中动静,也不顾礼貌便闯了进来。一眼看着倒在地上的和风,匆匆带上门飞奔她身边,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肩上。暮然感到人,和风睁开眼睛,见到木行,也不说话,仍然用帕子捂着自己的嘴,眼泪没有断。之后她靠在他的肩上,他揽着她的胳膊,感觉她全身颤抖,那是压抑的痛苦。他纵然话不多,却也猜出了些端倪。她是多么聪敏豁达的女子,从未这样失态、失控过,若不是常人无法承受的苦楚,她不会表现出来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内心因为她的眼泪和压抑变得疼痛,几次想张口,他不知道说什么,终是放弃。直到她终于不哭了,闭着眼倚在他肩上,脸色苍白,却是哭累了,再无力气思考。他察不可觉地叹口气,将她抱起放床上,盖好被子,正要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痕,却悬在空中,犹豫了很久,转身,轻轻离开屋子。
两天后,众人中午便到了和城。和风早早地便下了马,与大家一起走进成。此时已是11月,和城一片清冷,全无记忆中的熙熙囔囔。木一从未到过南方,便是见到那些精致的雕花窗户都难免惊叹,拉着汶泰问东问西,汶泰倒也落落大方一一介绍。木行一直不敢离和风太远,只默默执剑护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和风走走停停,熟门熟路的样子,她那么认真看着城中风景,似是要把风景记住一般。许久才领着众人往北街径直走去,丰毕岑显然心中有些不解,很多次抬头又低头,终究没有作声。
北街尽头往左拐,一栋像极了皇城建筑的院子豁然立于众人面前,院子白墙黑顶,院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威武却破败地守护着人去楼空的大院。院上一巨大牌匾,“傅”字依稀可见,由于巨大的情绪波动,和风显然脚下不稳,站在右手的丰毕岑一把扶住她,旋即松手。身后的木行察不可觉地收回手,身形一闪,后退小步。
“咱们先去前街吃个饭,今晚在和城过夜,晚上木行陪我来就好,现在太张扬了,咱们走吧。”平静了很久,和风缓缓说道,也不等丰世子做声,自己就转身了,以逃跑的姿态快步离开院门。
“这……是你家么?”丰毕岑问道,他记得汶泰向他汇报,封为郡主赐予皇室姓之前,和风姓傅。
“不是我家。”和风清清淡淡地回答。
几人便随着和风去往前街。用过午餐,和风便携了木一木行去准备祭祀用品,纸钱,纸金船,六把纸剑,忙到傍晚才回去。晚上,和风思索了很久,还是腆着脸拉着丰毕岑,带上汶泰和木行,一行人再次回到白天的院子。
推开吱呀一声的大门时,有蜘蛛网,尘灰瞬间充盈空气中。“你离我远一点,别弄脏了衣服,“和风轻轻对丰毕岑说。后者闻言退一步紧跟她身后。院子里黑漆漆一片,杂草覆盖了小径,和风却脚下生风熟门熟路地朝内院走去。木行身形一转,超过了丰世子,并行走在和风身侧。微风刮起,送来水腥味,想是到了一方水池了。往前走了几步,确定是到了水池了,和风抬起手中灯笼,缓缓巡视四周了,心里念叨,是这里了。池塘过去是假山,一块一块的黑影在一座废弃的院落里,显得孤寂而凌厉。
木行正要将祭祀用品和香烛摆好,和风抓住他的胳膊:“我来。”于是三人立于一边,心下不误惊奇地看着这动作呆滞却毫无怯意的女子。和风将香烛分六堆,每一堆放一把纸剑,然后从中间那堆开始点燃,之后跪了下来。
“爹,叔叔们,朝廷已经给你们平反了。傅氏和风不孝,今日才来祭拜。”经历了前晚的撕心裂肺,她以为自己能够平静下来,却不道,刚唤一声“爹”便哽咽起来,眼泪又回来了。后面三人震惊得毫无反应,待到反应过来,木行正要上前,却被丰毕岑挡住,只能停在原地。丰毕岑走上前去,片刻无语,之后跪在和风身侧:“我也敬支香。”
和风侧过头看着他,眼睛隐隐已经红肿了,却含满感激。“丰毕岑拜见岳父大人。”丰毕岑朗声说道,然后磕头。听闻此言,和风内心一颤,涩涩一笑,悲痛的心灵顿时被抚慰了一半。
立于两人身后的木行心里一缩,像是被人捅了一刀,然后他又想起木一经常开玩笑:“郡主,你便像是天生的主子一样。”黑夜中,没人看到他抬头悄无声息地深吸气。
两年以后,在他的父亲去世后,丰毕岑才听和风说起。这院子确实不是和风从小生长的家,只是父帅曾经办公的厅院。8年前突然获罪并就地被斩杀的傅将军和他的副将们,被当地几位江湖人士劫下尸首,葬于这院中池塘。她则被急中生智的母亲给了当地一个镖局,托运往久国的友人家中暗中安排。镖局在久国被打劫,和风被护镖武师护于身下,逃了一条性命,这是后话。
“父亲为我取名和风,便是希望我能如这和城当时的风,润泽四方。”回客栈,和风朝面色担忧的木行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一行人第二天便离开和城继续南下,因着和风突然透露的身份,丰毕岑隐隐有些不安,领着车队加快速度离开。不到5天,抵达丰国都城邺州。
迎接世子一行的人显然是喜欢讲排场的。此时虽已初冬,他却骑着马伫立在繁花铺就的地毯上,身后花径延绵几里从城门至闹市当街,花径两侧立花童上百,上身统一着红色绸布衫,下身黑色棉裤,金线滚边的袖口窄窄地笼着手腕,背在身后,身姿挺立。每两位花童身后站着一位劲装侍从,统一着黑衣,连身高和身形都几乎一样,明显是经过精心挑选和培训的。骑马的人似乎偏好红色,此时他一身白色绸缎长衫,腰间松松地围着一根红色腰带,发髻用红色木簪松垮地挽着,面色红润,眼眸狭长,嘴角含笑,却也是一位纤尘无染的公子。远远见到车队临近城下,他策马扬鞭,踏碎一路干花,奔向丰毕岑一行。
相对于来人的欢乐神情,丰毕岑的神情很是疏离和严肃。来人也不介意,一下马抱拳叫了声“大哥”便身形一闪,蹦到了马车前面,正要伸手掀帘子,却被越过马车凌空飞来的木行紧紧抓住了手腕。丰毕岑微微一回头,有些无所谓地说:“毕寒,郡主在车内,别胡闹。”言罢已经掉转头,不再看着车头对峙的两人,幽幽的目光落划过久违的都城,突兀地又想起那抹黄色身影,从未像此时这般想要见到她,哪怕远远看上一眼。
正当他这边走神的时候,丰毕寒已经二话不说与木行动起手来了,显然这位王爷任性惯了,也无礼惯了。木行当然也知道来人身份了,只是防而不攻,饶是如此,也逼得丰毕寒堪堪退了两步,离开了马车。此时和风探出头,不等有人端来马凳便轻快地跳了下来,轻轻叫了声木行,后者甩开丰毕寒,一个箭步来到她身边,执剑垂首,丝毫看不出打过一场的样子。和风也不动身,往前看了一眼便回头对着看着立在原地的毕寒朗声说:“王爷,我喜欢这花径。”言毕自行往前走,还不忘侧过头悄悄跟木行说:“我今天才知道真正的高手动作有多快。”木行稍稍愣了一下,嘴角上扬,却不接话。
丰毕岑仍然一个人淡然地走在前面,他一路如此,和风已经习惯了。这边丰毕寒一听自己的花径被认可了,多少有些高兴,原本就爱嬉闹的人儿,于是翩翩然追上了和风,碍于木行,也不迫得很近,只倒退着走,面对着和风,眯缝着凤眼,两人好奇地对望,都没停下脚步,然后他说:“郡主果然不大好看,怪不得大哥郁郁寡欢的样子,哈哈。”和风掩了帕子一笑:“但是,小王爷却是好看的,这么久没见,他看到你一定高兴了。”他一听,脸不红心不跳:“嗯,这是实话。”“好好走路,你这么倒着走踩烂很多花。这些花还能做香囊的吧?”和风笑道。“不怕,我有很多,赶明儿送给你一些。”丰毕寒依然面对着她,过一会才转身奔向他的哥哥。
邺州的规模大概只能是久国国度的一条街区那么大,然而规划完整,沿街商铺楼层偏低,商铺后面鳞次栉比的房屋,后一排皆比前街高出一层的样子,房屋大都为木质建筑,紧邻房屋之间有沿着瓦顶所建水槽,“南方冬季干旱,这些房子又是木制的,那些顺着瓦顶贴合屋顶的,都是用来蓄水防止火灾。”木行给木一解释,这个丫头一路上对所有的房子造型都感到惊叹不已。
和风三人被安排在世子府外的一个独栋院内,毕竟还未成亲,这也是符合规矩的。各人稍稍安顿下来便又随丰毕岑进王宫参见封王爷与王后,忙到夕阳斜照才算是能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