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闲了,当锻炼身体吧。”世子妃盈盈答道,爬上床中间,站着转一圈,像清点战场。
丰毕岑看了她一眼,觉得好笑,便一勾嘴唇,现出优美的幅度。他在房中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睨着眼看着脱了鞋子在自己床上叠衣服的世子妃。
和风这会刚坐在衣物中间,抬头看他还没出去,便问:“咦,今天忙完了?”
丰毕岑温和地摇摇头,无声叹了口气,沉默片刻便开口:“世子妃,你可记得两个月前的提议?”
和风听他口气严肃,便停下了手中的活,看向他,仔细回忆了一会,缓缓点头。
“现在有几个选择。”他稍带一点点愧疚地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并没有特别的不悦,便继续说:“按目前情况,我需要从西州过来的侧妃,那边的氏族力量太大,估计过两年得有番战乱。”
“西州离朝廷很远。”和风微微皱了眉,道。
“对,西州离朝廷太远。”丰毕岑说着,放下水,走到床边坐下,定定地看着他的世子妃,轻声说:“太远了,解决不了近处的问题。”
和风紧张地看着他,不停地绞着手指,忐忑地问他:“你这么信任我?”
丰毕岑看着她,目光凌厉,许久,点点头。
此时,天已渐黑,两人于暮色中静坐在笼了青色的屋中,隔了不到3尺的距离,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她伸手,拉拉他的衣袖,轻轻说:“毕岑,谢谢你信任我。我知道,你有太多理由防备我,而我只想告诉你,终我一生,我也只是会想办法帮你。”
他没做声,看着她,开口:“你觉得这侧妃该怎么选?”
“朝堂的意见不一致么?”她问,他点头。
“西州有矿,几大门阀一直不服王室的统治,但是目前又不能用蛮力打下来,这样反而容易让各个州蠢蠢欲动的门阀勾结起来。”丰毕岑轻声说着。
和风歪着头看着他:“你听说过西州莫西族么?”
丰毕岑疑惑地看着她,摇摇头。
“穆哥哥跟我说过,他父亲当年想从莫西族贩茶北上,有过一些接触。但是莫西势力较弱,被当地门阀挤压,最后茶路没通,反而割让了两座最大的茶山出去给最大的门阀徐氏。而那徐氏家族,并不擅长种茶,高耸入云的两座上等茶山就被废了。”和风轻轻说,方才想起,原来南宫家应该是中原举足轻重的商贾之家,否则怎么跨了两个国家做生意呢?小本经营当没有这等魄力。
“我呢,跟所有的久国人一样,很稀罕莫西族早些年产量很少的那些个岩茶和大红袍,世子可愿帮我谋些茶?”和风轻声问。
丰毕岑约莫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之后缓缓开口:“世子妃要喝那废弃茶山上的茶么?”
“嗯,我想喝那山上的大红袍。喝不完的呢,让南宫家贩到久国北部去,朝廷里的皇亲国戚那可是稀罕这母树的茶!”和风微微一笑,青色夜幕中,她温婉动人。
“为何让南宫家贩出去呢?”丰毕岑微闭着眼睛,看向窗外。
“我看穆哥哥的功夫,南宫家应当吃得下这摊生意,而且,别人家,我不熟悉也不放心。”和风回答。
丰毕岑稍稍仰头,而后看向她,不仅是侧妃一事,连西州的事,也终于有了解决办法了。此时他面无表情,说:“世子妃但说无妨。”
“免了强占这茶山的徐氏一族明年的官税和商税,就当买了这两座茶山。而后,用这茶山做聘礼,聘下莫西族族长家的女子,娶来做侧妃。将那徐氏长子一脉举家招到朝廷来,官拜茶司郎,每年负责将莫西族的茶叶和当地几大氏族的商货运过来,修通北抵扬州的渠道,将货物从水道,运到扬州,由南宫家接替过去运往北方。”和风细细地摸索着手里的一件衣物,一边思考一边说。
“如此,可是要采取货物定量分配采购的办法?”丰毕岑看向她。
“对,这样,就能想办法将莫西族培养成为新兴氏族;另一方面,茶司郎会被我们扣押在了朝廷,为了给本族行方便分配更多的货物供应权利,徐氏不至于不甘心在朝中呆着。他们与朝廷鲜少有交集,朝中根基不稳,可以在朝堂上联合他们;再过几年,其他家的氏族看到了通商利益以及朝廷为这些北上的货物提供的丰厚补贴,为了争夺更多的配给权,会联合莫西族将徐氏打压下去,后者为了自保,会投靠朝廷。这样,就可以趁机收徐氏这一族。然后,扶大莫西族,抗衡当地剩余氏族。莫西族人不习武,不好战,需要被保护,是最稳妥的战友。”和风仔仔细细说出来自己认为可行的办法。
“那这朝廷要拨出来的补贴,从国库出?”丰毕岑看着她,丰世子监国3年,练就了高度的敏感性,一下子问出了他所最关心的问题。
“那倒也不至于全部从国库拨。这钱,由南宫家出一部分吧。”和风回答,想了一下,说:“南宫家若是家产不够,吃不下这大笔生意,自然会联合其他商户,不管怎样,你只管跟他们要就是了。”
丰毕岑哈哈一笑,走到桌前倒了杯水,走回来,递给自己的世子妃,道:“我以为你一心一意想着要帮南宫穆打通茶路,原来还打着南宫家的主意。”
和风被他说得一顿愧疚,继而笑了笑,看向丰世子:“由他一家去打通商路,代价太大,也很危险。你为他打通这条路,他上交你一部分税费,有何不可?你们自己去计算,总之不能让南宫家吃亏就是。话又说回来,拨款用作补贴总胜过拨款打仗。”
丰毕岑闻言,看向她。她的眼中虽有温柔,最后那句话却是非常认真的,半是提议,半是请求。
他点点头,起身,在床前磨蹭了一会,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夜色中逐渐看不清轮廓的世子妃,目光清冷,而后轻轻说:“出去吃饭吧,让宫人过来点上灯。”
“嗯。”她点点头,从衣服堆中摸索着爬出来。一只手隔着衣物抓住她的胳膊,轻轻扶着她爬下床,拉着她出门,紧紧依偎身旁的是盈盈帷香。
门外,宫人们早就候着了,一直不敢打扰,早春空气中浮动着烛火的温暖,两人站在门口,谁也没动。
“迎娶久国郡主三月后纳侧妃,本也是规矩,王族势力单薄,子嗣问题不是儿戏。”看向夜色中,他解释。
“我无妨的。”她说,声音轻盈。但此时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规矩。那一年多,南宫穆的守护,让她得意忘形了,她不明白什么叫庙堂。她以为自己只是一心一意在守护眼前的男子,却不知道,他不是她能守护得起的。
事实证明,丰世子还没有到窘迫到需要求助于成亲不到三个月的世子妃这份上。今晨父王把他叫去一番嘱咐,让他最近因婚后平静的生活而有些消磨的戒备心理提高了,而和风的那一番话,验证了封王爷的话。
“久国嫁来的女子留不得。”他记得父亲苍白无血色的脸,封王爷其实已经处于半休养状态了,早年征战北州士族门阀曾经中过毒箭,前几年开始,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普通女官或者真正的公主,是不会懂得地形地理的,这是久国的忌讳。但是。”封王爷咳嗽了几声,低低了喘了口气,对儿子说:”你这世子妃,她若懂得,就应该不能留了。”说罢封王爷挥挥手,让丰世子退下。
实际上,算上和风,四代封王娶过四代郡主,谁又留过?久国已然没落了,万国来朝的景象消失于百年前,古老的惯例束缚下,一位位“郡主”仍然被嫁给周边甚至西域附属国,然而,谁又被留过?
暗夜中,丰世子躺在床上,听着房中女子均匀的呼吸声细细地从帐中传来,久久不能眠。他虽不曾爱过她,但也不曾误导过她,而她也不曾为难他,他们当真做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仔细想来,如果二人之间真有所羁绊的话,不过是那久国皇城胡同中她的一句:“没事的,别担心”以及两人共同住过一个屋檐下。但即便没有这些惨淡模糊甚至可以忽略的羁绊,他仍觉得现实有些残忍。不管她年少时曾经多么养尊处优,而后的宫女生涯有多么悲凉,不来封国当他的世子妃的话,至少能活到青丝变白发,至少也能儿孙绕膝。
但是话又说过来,谁的人生又那么顺心顺意了呢?他曾日日夜夜想过,将来待他取得河山,一定讨凤止所欢;最艰难被王后势力排斥甚至遇到暗杀的时候,他咬着牙告诉自己,将来只娶凤止一人,两人只生一世子,其余都生郡主,这样他的孩子再不用受那日夜的不安,日日如行走于山涧间的索道,一个不小心,便万劫不复。谁如了他的愿,谁又如了凤止之愿?现实于他们,何尝不是一种凌迟?既然这样,他便也没有必要同情别人了,各安天命吧。
过两个月,侧妃应当到了府里。梅雨季节,世子妃也应该得风寒了,他这么想着,然后模模糊糊睡着。
封王室的诏书到了西州,那多年沉寂被压制的制茶部落欢天喜地,感恩戴德,族长最美丽的妹妹于是穿上红装,被八抬大轿抬出了那依偎在青山绿水间的村寨,一路向东,到了王城邺州。
两月不到,5月未至,世子侧妃进府,封莫夫人。这次迎亲与世子妃那次不同,一路向西浩浩荡荡去了900人,回来的,也是900人。只是,去西州迎亲的是训练有素的900死士,回来的皆为茶民。世子的人留在了茶山种茶,茶民来了王城受训练。这样,世子便在西州茶山中开始立足。
莫夫人由王宫先行拜会了王爷与王后,而后到世子府。大山给予这女子灵动的秀气,她如青山间走来的一支翠竹,充满生命与自然。莫夫人施施然跪下时,世子颔首,世子妃则微笑不语。然后木一将她扶起,和风走近去,细细看着这女子,而后她忍不住眉目含笑,回头,对世子轻声说:“我喜欢莫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