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的宫人却没有起来,依然高举着盘子。
“世子妃……世子说,您只需要一根笛子。”汶泰叹了口气,又行了行礼。
和风惊讶地看向他,再看那跪着的宫人,沉默了半刻,便无奈地抽下腰间自己做的那根笛子,放入盘中。那宫人便松了口气,随了汶泰返回前院。
莫夫人看着笛子出了神,突然鼻子有些酸,便辞了世子妃带着宫人回自己的后院。
两个月前,后院被辟为三个独立的小院,一院三屋,莫夫人的那个小院,在角落里辟了一片,成了竹林,清雅间有些不协调的冷清。一回屋,关上门,她便跑进去趴在床上,心里一下一下被人敲打似的难受,她从小在山间长大,父兄疼她如宝贝,从未体会过这种莫名其妙的酸楚。自礼事阁的人一再严厉叮嘱她,需懂得尊卑,她便一直很努力,尊重着、体谅着世子妃,可是刚才那一刻,她却想伸手拍掉世子妃手中的笛子。
这边和风也不想费力不讨好去猜想世子这般与她那根自制的笛子较劲又是为何,只一看莫夫人今早过来时脸上带着比以往更重的愧疚,便知道世子昨晚又返回她那院中了。这么想着,她便问木一:“想去后院逛逛么?”
两人当下去了后院,除了莫夫人那“竹苑”,另外两个小院却是空着的。宫人们都住在另一侧的偏院。和风站在离中院最远的那间庭院中,抬头看天空,又转了一圈,便笑着对木一说:“以后你陪我住这个院子如何?”
木一吃惊地看向她:“怎么了郡主?你跟世子闹矛盾了么?”
和风微微一笑,摇摇头,四下看一眼这院子,甚是满意。闹矛盾也得两人有足够的互动,他两之间的交集少得惨淡。
当晚,世子回了中院书房,汶泰照例陪着他,抱来一堆奏章。他于书房中坐了半天,却一本也看不下去,烦躁间问立在旁边的汶泰:“世子妃在房中?”
汶泰琢磨着他的意思,道:“这个时辰,应该在房中。”
于是他又挑了一本,看了一会,又烦躁不堪,换了一本……再换了一本,而后盯着本子,清淡地说:“世子妃可在房中?”
汶泰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恭敬答道:“在下看一眼去。”
此时,世子妃坐在房中琢磨着怎样找个合适的时机去跟世子要了那后院。汶泰过来,立在门外,行礼过后,滴水不漏地说:“世子妃,世子在书房阅奏章,屋内没有热水泡茶,我这边没有找到宫人伺候。”
和风愣了一下,走过去,问:“他刚过来么?”
汶泰点头答“是。”站在他的立场,他从来不管真假对错,什么是对主子有利的话,那便是他的真话、对话。
和风便挥挥手,说:“汶泰你去歇着吧,世子那边我过去照顾。”
汶泰再次点头,想了想,便轻轻说:“世子妃您刚才在去了莫夫人那边?”
和风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却见汶泰紧张地搓了一下手。
“那我应该去过了么?”她试探性地问了问,皱着眉头想是不是莫夫人怎么了。
“在下斗胆……世子妃方才应该刚从莫夫人处回来。”汶泰轻轻地说。他自小与世子一块长大,是个极为稳当的少年,从不会随便多说话,更何况此时宫人都早被世子妃遣下去休息了,两人这般单独站在一起是不合适的。
“是世子需要我刚回来呢?还是莫夫人那边出事了?”和风轻声问他。
汶泰回答:“世子需要您刚回来。”
和风微微一笑,便说:“多谢提醒!你先回去歇着吧,我去给他沏茶。”
这样等到和风端了茶进去,丰世子抬了抬眼,她穿了一件轻薄红色衬裙,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绸衫,腰间松松系了根锦缎腰带,挂着白脂玉,也挂着白日送来的笛子。这一眼,躲在高高堆起的本子后面的人便察不可觉地嘴角上扬,然后又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世子,我今晚在莫夫人那边聊了聊天,刚回来便发现你过来了。”和风将水放下,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揭开杯盖,柔柔吹了两口,递给他。
世子接过杯子,盯着杯子,雾气蒙上眼睛,温温的,他便闭上眼睛,任茶水在手中一点一点凉下去。
和风看他一眼,应该是累极了才会如此安静。便自行走到他书案右侧的窗边,抽出笛子来,吹起一首《长洲行》,曲声轻柔中,是夕阳西下,农人夜归,炊烟渺遥,旅人匆匆。
笛声响起的刹那,丰毕岑睁开眼睛,白衣红裙的女子,背对着他,于清冷的月光中,吹起笛声悠扬,背影孤傲却单薄。
呷一口茶水,是浓浓的苦丁香,他深深吸一口气,开始批阅奏章。
这一夜,她反反复复吹奏一曲曲调温和淡雅的《长洲行》。笛声中,他就着一杯苦丁茶,将如山的奏章一一审阅。
这晚,世子在中院过夜。
第二日清晨,他起床,一放脚,踩在踏脚上的足部碾过一根圆滑的东西,一个没使上力,他便摔坐在脚踏上,龇着牙抱着自己的脚。
世子妃闻声,急慌慌自小床帐中爬出,未及披上衣服,只一身里衣。急忙奔到世子旁边,坐下来,关心地问:“怎么了?”
半年以来,两人形成一种奇怪的默契,他在,她很少召来宫人伺候;她在,他几乎不唤人进屋。当然,这也与他们奇特的夫妻关系有关。
此时,房中未点上灯,光线昏暗。世子伸手往地上一捞,是根笛子,白竹笛身,紫色流苏,他眼神略微一窘,飞快地将笛子抬手塞入自己的枕头下,轻声说:“不小心滑了,你快回床吧。”
世子妃“哦”了一声,轻轻起身,便要回帐中,突然温婉回头,问:“疼么?要不要我叫御医?”
“不用。”他冷冷地说,而后召来宫人伺候进里间沐浴。出来后,世子妃替他换上自己刚做好的另一件淡蓝色长衫,他没说话,只出门时察不可觉自枕头下取出笛子,拢于袖中大步离去。
目送他离开,和风抿着嘴微微一笑,心道:叫你这么别扭!
南宫穆西行竟国时,和城的油菜花尚未盛开。
被他唤为爷爷的老人总爱喝酒,喝得横七竖八躺在马车内不省人事,而南宫穆则自发当起了车夫,并对老人照顾有加。原因无他,他那晚听清楚了老者说:“小子,路上爷爷教你用那笛子。”
马车一路向西,官道上积雪未化。半月后,官道不见,前方只剩下高入云霄的大山。除了山,便是不可触底的深涧,天地间披着厚重的冰雪,如一袭贴身的狐毛袍子。突然,风一吹,雪花狂舞,夹着苍劲的寒气,呼啸而来,如掌,似鞭,冲向苍穹间、山脚下唯一能动的一人一马一车,却是雪崩了。
马是好马,可是却受不住这样的强势雪暴,长嘶一声连连后退而后倒地,马车瞬间倾斜,南宫穆一个飞身要去挡住外翻的车身,却被风雪原地卷起,扔出了几丈,只因仗着内力高深,才没有雪瞬间埋没。他想着车中醉得不省人事的老人,便再次提气,刚要飞奔向马车,却见车一翻,马已毙,而他自己再次被雪卷起又摔下,一点抵抗都来不及,连剑也差点被拍飞掉。此时,马车内一声闷响,老人裹满皮毡子,破了车门,滚了出来,一径滚到南宫穆身边。
他将一件皮毡制成的坎肩往已经冻得脸上发紫的南宫穆身上套,而后趴在地上,艰难地将挂于腰间的酒壶贴着地面递给他,风雪一下一下抽打着地上的两人,他紧抿着嘴,否则的话,不等他说话,张口的瞬间就会满嘴冰雪。
腹音传来:“小子,喝口酒抵一抵,这可不是你们中原人能够想象的高寒。”
雪暴像一只巨大的大手,按压着地上的两人,若不是高手,早已如那马一样瞬间暴毙了,两人不远处,马与车均被厚雪埋没,了无痕迹。南宫穆艰难地别过头,一只手在自己身上艰难地将皮毡衣系紧,用腹音回答:“谢过前辈,不用!”
“死倔的小子,咱们滚下去,到更低洼的地方看有没有石头,可以躲一躲。”老者说着,贴着地面收回手,周身提气,用了十分的内力,开始往下滚。
这样的一幕,想来也是百年罕见,一位中原一等一的剑客,一位武功深不见底的老者,在雪崩面前,拼了十分内力,也不过是落荒而逃,连忙滚下山。
等到两人连滚带爬到了雪崩范围之外,抬眼刚才曾停留的地方,如今堆起了十几丈的雪,俨然一座小山凭空依偎着大山拔地而起了。两人并行而立,南宫穆震惊地看着眼前。天地苍茫,无垠的白,他开始有了呼吸不畅的感觉,忙提了内力帮助呼吸。
“小子,这已是高原地带了,你不要过度使用内力,你们中原人需要适应一段。”老者微微吸口气,又给自己灌了口酒,顿时浑身来劲,转个身,望了一眼两人半个时辰之前来的方向,眯着眼睛扫视了一番,而后思量了会,便看向南宫穆,道:“你既然不喝酒,走,爷爷带你喝茶去!”
说罢提了内力,一把揪住南宫穆,一路踏雪破冰,不疾不徐地往西边走。片刻功夫,南宫穆便发现了无际银白之间,有几缕青烟。不禁对老者又佩服了几分,看来他刚才便看到这青烟了。
待到两人靠近,才发现那几缕青烟来自几个小帐中。小帐围成一圈,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皮毡帐篷,金色的帐顶上系了几道布条,大红大蓝大黄大绿的几道布条,迎风翻舞,甚是惹眼。
两人直奔大帐而去,而帐中人显然很远便听到了他们极为轻微的脚步声,因为等两人落脚,厚实的帘子被两位俊俏的竟国少年掀起,两人身形消瘦,肤色黝黑,五官分明,均穿了皮毛夹袄。
“谷主,来人一个竟国人,一个中原人。”不等两人开口,其中一少年对着屋内温温地用竟语说。
南宫穆自是不懂的,老者微微一皱眉,约莫就知道两人今番“叨扰”了何路神仙了,忙半鞠躬,对着帐内沉声道:“在下爷两赶路遇上雪崩,打扰了谷主。”说罢一个眼神,示意南宫穆赶紧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