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喝完酥油茶再走。”帐内传来的竟是中原话,声音年轻而慵懒,南宫穆一惊,疑惑看向老人,对方似乎明白帐内人的身份。
“小子,咱走不了了。”腹音传来,老者无奈地笑笑,算是回答南宫穆的疑惑。
“那便去喝碗茶再走。”南宫穆答。
帐门口两人,微微低头,做了个“请”的动作,两人便从容地跨进去。
帐内昏暗,几个铜盆内燃着牦牛粪,干燥的、原始的温暖气息迎面袭来。南宫穆稍稍眯眼,便看见帐内巨大的牦牛整皮铺就的软榻上,一披散着头发的少年,衣襟半开地躺在坐着的男子身上;后者则着深蓝色裘衣,领口和袖口以及裙裾上皆一圈五颜六色分外抢眼的棉质染布。这人披散着头发,高挺的鼻梁,弧度优美的唇线,猎鹰般犀利的眼神,却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南宫穆略带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以前随着和风逛街,她还站在一个小倌阁前好奇了半天。见这样一位男子盯着自己,南宫穆下意识皱皱眉。
“在下南番自由人仁布次松,这位是在下朋友,今番打扰谷主了。”老者又是深深鞠躬,道。
“哦?”一声意味不明的声音过后,南宫感觉到一股气流,顷刻间,他已飞身出去,而对方也随着他,飞出帐外,两人武功相当,来人并未占到便宜,待到落定时,仍然隔了刚才那距离。只不过,由帐内换到了帐外。
“好轻功!”惊喜的声音响起,却是被称为谷主的男子,他仍然定定地看着南宫穆,心下叹道,真是秀美惊人的一张脸。
南宫穆皱了皱眉看向他,被他盯得极为不自然。
“美人儿,你可愿意跟了本谷主?”他声音慵懒却眼神阴戾,朝着南宫穆走了一步,裙裾一圈的五颜六色被摆起,像蓝色莲花上的灿烂水光。这男子其实也当是高原是数一数二的美貌之人,此刻,他却着了魔地看着眼前的中原人。
南宫穆忍住心中瞬间翻腾而起的恶心,生生从牙缝挤出两个字:“可耻!”
“可耻?”对方剑眉一挑,竟孩子般歪了头想了一下,再看向他:“本少爷不过喜爱男子,尤其是公子这样武功好的美人,何耻之有?”说话间又朝南宫穆走近了一步。
南宫穆一个飞身后退,远远地离开他站住,眼神充满厌恶。
显然,这种厌恶深深地刺激到了对方,那人眼中阴霾聚拢,南宫穆亦握紧了剑,片刻间,空气凝结,杀气笼罩二人。
突然,一阵冰雹砸下,那人突然收敛戾气,一声“糟糕”之后,便飞奔向帐中。
老者仍然立于帐中,无奈地看了眼帐外正转身离开的南宫穆。
“给他们支一顶帐篷,好生招待,不要怠慢了美人。”帐中人慵懒的声音响起,立刻有人开始动手去支帐。而南宫穆则闻声飞奔远去。
老者闻声应谢,那人却说:“南番仁布家,那可是冬主给的你自由身份吧?该是报恩的时候了。”
仁布次松深深鞠躬,心里无奈叹了一声,便要出去追上南宫穆。
这位被称为谷主的人,一边不满地看自己的裙底被雪粘上沾湿了,深深懊恼,不时跺跺脚,显然刚才那声“糟糕”指的是裙裾被沾湿;他时不时焦虑地看向帐外,生怕南宫穆跑掉了。谷主身后软榻上的少年幽幽地别过了脸。
“小子,站住。”饶是在高原上,仁布次松也没有讨到太多便宜,两人飞奔了一刻,他不过是将几丈的距离拉近了一点,仍然没追上南宫穆。“再不站住,你便真的要死在高原上了。”他焦虑地对前面的人叫。
确实,胸口已经隐隐有些炸裂的疼痛,呼吸困难。南宫穆定住脚步,提气吸气,再缓缓呼出。他回过头看了眼老者,徐徐说:“晚辈敬重前辈愿意陪我历这险道,不过,前辈既是那人的朋友,那就不值得晚辈尊敬了。”
老者闻言,稍微思考了一下,笑了两声,道:“倔小子,没搞懂情况就不要妄下判断。那人,我是攀不上做他朋友的。不过,你可以。”
南宫穆蔑视地“哼”了一声,缓缓吐纳换气。
老者见他并不打算立即甩袖走人,便幽幽叹了口气,道:“本来,翻过那雪齐山,我也是要带你去找他的,这巧遇上了,你这臭小子脾气倒犯了!”
南宫穆定定看向他,皱皱眉。他对竟国一无所知,每天什么时辰赶路,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仁布次松钻进马车前嘱咐好的。思及此,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皮毡坎肩,这明显是仁布次松自己在车内缝制的,粗糙的缝合线一截一截,有的线头露出来,有的又弯进衣服里面去,是一件做工极其简陋的衣物,即使在装落魄混进召南郡主府时,他也未穿过这么丑陋的衣服。
但是,正是这件奇丑的坎肩,给了南宫穆一种陌生的感动,他便抬起头,看向仁布次松,语气放缓,问:“前辈觉得我应该交他这么一个朋友?”
仁布次松微微转身,后头看了两人身后已经离得很远的帐篷,然后回头,答道:“小子,你信得过你爷爷我么?”
南宫穆点头,他信得过仁布次松,尽管对于莫名相识才半月的人来讲,他不应该轻信的,可是,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他从小痴迷习武,对于父亲和叔叔们常教的那些经商之道、为人之道以及处世之道,始终不放在心上。但是,经历了这几年在外飘荡,他至少形成一套自己的衡量标准,这标准不一定放之四海而皆准,却是适合自己的,以之为准绳,他区分什么人是善意的,什么人是恶意的;对什么人,他是不肯也不愿意怀疑的;对什么人,他是不会轻易放松警惕的。
仁布次松古潭般看不出情绪的眼神中,有一闪即逝的愉悦,他道:“那你跟我回去,咱们会不虚此行的。”
当下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小子,今晚我教你用那笛子。”仁布悠悠走着,望向一望无际的银白世界,这漫山遍野的苍茫,将来也许不是他养老之所,所以,他想多看两眼,将那永恒静寂的连绵雪山以及即便偶尔甩下一阵冰雹但依然湛蓝清透的天空,嵌入脑海中。
南宫穆稍显疑惑看他一眼,然后答:“好。”
等到两人走近,新帐篷已经搭好,里面生好了火盆,侯在帐门口的两位少年掀起帘子,示意二人进去,仁布次松朝着那谷主的主帐看了一眼,便也不客气地随南宫穆进去。
不一会,服侍两位客人的少年端来吃食,大大小小各种奇异的容器令南宫穆阵阵好奇,他便认真看着少年。火盆边,那少年将牛油浸渍的糌粑分成两盘,分别置于两位客人跟前;而后从身后拿起一个黑色的大罐子,利落地架于火盆上方,自身旁银质盒中,取出茶砖,掰下很大一块,倒入水,然后开始煮茶。少年神色安详,静静看着火,听着罐中的水声,未曾抬眼看任何人。一会,水开了,他便挑了挑火盆旁边的灰,盖住一些火,然后小火开始熬茶,之后,他于茶中撒了一把盐。
“那是什么茶叶?”南宫穆盯着黑色罐子,指了指旁边银盒中的茶砖。
“这是来自滇地各茶山的普洱。近年来,这些茶来得少了,不是贵族喝不上的。久国无意通商贸易,和城不再允许马队自由经过,这些茶大多只能从滇地崇山峻岭间艰难运来,一次来十匹马,就有九匹滑入山涧浑身碎骨。”回答的不是那专心煮茶的少年,而是仁布次松。
南宫穆微皱着眉,看向他,又看向火盆上已经转为褐色的茶水。他的父亲给他讲过从丰国运茶往北的艰难,今次,他第一次听说从丰国以西的滇地运茶往高原也这般艰难。
此时,少年在两人面前的毯子上各摆上一个安南木碗,碗中各放一片酥油,而后倒入已经沥出茶叶的滚茶。顿时,帐内弥漫开一种稍显腥味的浓浓茶香。少年恭敬地将茶碗递给南宫穆,仁布则自行双手端过碗,道一声:“刮珍气!”少年稍微点点头,算是回应他的答谢,便退到一旁去了。
腥腥咸咸滑滑的味道随着一口热茶溢开,南宫穆稍微皱皱眉,不能适应这味道,抬眼间,却见仁布次松一脸陶醉。他便也再喝了一口,细细品着,此时,他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个女子。
若说他们之间有太多故事,那是不客观的。勉强称得上为故事的这一段,始于他,终于她,中间延绵的是一年半不到的日日夜夜,贯穿其间的是那些琐碎而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存活于他的记忆中,一遍遍被想起并于沉默中掏出来回味。
他记得她有很多奇怪的爱好,那些小爱好总是让他于无人处笑得不能自己。她会在大家安静赏花时,悄悄钻到树下,摘下一朵,扔进嘴里,眯着眼睛,细细嚼,然后拧着眉咽下;她会在自己的茶杯中,悄悄扔进去一颗话梅,喝一口,歪着脑袋思索一阵,然后再一股脑倒入很多话梅。
有一次,木一不在身边,她便将宫里御赐的桂花糕扔入杯中,然后倒入刚烧好的茶水,自己喝了一口,继而递给他:“木行,你尝尝,这味道奇怪么?”递给他的杯子,是她刚刚喝过一口的,他便毫不犹豫接过,喝了一口,回答:“很奇怪。”实际上,每次都是他安静地立在她的身后,自愿地被迫尝试她那些奇怪的茶饮。
他自小不爱说话,也对那些五彩斑斓的公子生活缺乏兴趣,从来都是个无聊但是自愿无聊的人,而这个女子是他遇到的,比他更无聊但更乐享其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