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呆着,丰世子等着一个答案,没有等到,他不能离开。同样的话,他没有勇气说第二遍,今番说了,就必须要一个答案。而世子妃却迟迟不肯开口。
他突然变得恼火,转身看着仍然低头抱着孩子的世子妃,口气很是生硬:“以后要看孩子了,我会派人接怀纤过去。”言罢,他甩袖走人。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院内寒意被关进来,和风暮然抬头,她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轻轻说:“如你所愿。”
再起身,她掐灭屋中宫人点上的香,温柔将怀纤放于软榻上,自己抬脚出门。院门口,她碰上汶泰,他满脸肃穆,眼神闪躲,犹豫很久,他说:“世子现在开心了很多。”
和风点点头,她转身回了定落院,将发髻放下,松软的乌发垂至腰际,她抬手,于耳际上方绾着一排琉璃珠扣,脑后松松绑了根紫罗兰色锦缎发带。换下王宫家眷的宽大样式锦袍,她穿上白色修身长裙,腰间服帖地系了根发带同色的玉腰带。她唤来宫人,将世子所赠的长笛和白脂玉置于沉香木托盘中,道:“随我去中院。”
少女打扮的世子妃,朝汶泰爽朗一笑,道:“汶泰,你前方带路。”
在久国时,汶泰见过她出阁前的打扮,却不是这般,而是有些拘谨的郡主服。如今这般披散着长发的世子妃,身上散发着逼人的疏离,幽黑的瞳孔如古潭深邃,高挺的鼻梁诉说倔强。汶泰红了红脸,赶忙前方带路,心中一阵慌乱,他从来没有这般直视过世子妃,他发现,原来她是这般清秀如莲。
和风这般的样子,世子也是第一次见,他愣了一下,皱起眉,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挥挥手,宫人端上笛子和白脂玉,她温温一笑,道:“毕岑,从此冷暖自知!”言罢她转身,长发飘起,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她背对着他,挥挥手,奇特的道别的姿态,而后她悠悠走出了中院。
丰世子瞬间跌坐在书案前,死死盯着长笛和白脂玉,他伸手,笛身透凉,却携着世子妃身上的苏合香。他的内心没由来抽动一下,像是有人刺了一剑,剑身在他胸口转一圈,再拔出。这是他要的,他要到了,许是要到得太快,他不适应。
世子妃一个人走到世子府门口,汶泰怕出事,不远不近跟着,她转身,道:“汶泰,你放心回去。”接着,她一路不紧不慢走着,走进了徐府。家丁并不认识世子妃,拦了她,她温温挥手:“禀报去吧,说傅和风找你家主子下棋。”
黑衣立领的徐庭正本来在练剑,听到家丁报告,几乎狂奔出来,忘了跪下。等着他的女子,自行移步院中白玉兰旁,她弯着腰,长发遮脸,轻嗅花丛。听到脚步声,她回头,浅浅一笑,白衣胜雪,笑容婉约。徐庭正愣愣地,不知道该不该行礼,和风走近他,拉着他的胳膊,道:“进去下棋。”
远山寂寥天空苍寒的季节,徐府凉亭间,换上素衣的男子紧皱着眉头,手执黑子,侧脸刚毅;白衣女子盯着棋盘,右手一圈一圈摩挲着左手腕的玉镯子,神情肃穆。二人自午时下到了日落,寒意消杀中,他眼不离棋,单手一招,小丫头跑下去又跑回来,手中捧了他的狐毛披风,轻轻地为白衣女子披上,再跪下,将一个汤婆子置于她腿上。
杀得正眼红的世子妃陡然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原本,身上和心里一样冷,可是现在身上冷了,愈发衬出心中寒意。她问:“庭正,你能当我是朋友吗?”
小丫头适时转身离开,他放下黑子,不知道放了哪个位置,他说:“徐庭正的荣幸。”
“庭正,你输了。”和风突然惨淡一笑,一个不留神,徐庭正的棋子下错了,满盘皆输。
徐庭正稍有恼意,不明所以看着她,她说:“朝堂上,也是这般,切莫大意。”
言罢她起身,有些不稳,却也将将站住,背对着徐庭正,面对着日渐逼近的夜色,她道:“你和莫夫人因了我的建议来到了邺城,她去了……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她又转身,加重口气:“你要平平安安。”
“莫夫人早产,与您没有关系,世子妃不该自责。”徐庭正温温看着她,她摇摇头,转身要回府去。
徐庭正哪敢让她一人回去,她又不肯让轿夫相送,只好亲自跟着她,看她进了世子府,才回去,心中隐隐不安。
当晚,世子妃早早屏退宫人。她在自己的书房地上,均匀码了一地的草纸,而后细细研墨,最后,自己跪着地上,将满地草纸一一写满。
日暮苍山映空茫,斜晖长河吞薄凉;天涯相忘祭薄缘;此去经年慰远伤。
五更时,她写完一地纸卷,心中终于痛得麻木了,手脚冰凉了,终于困了。
此后的日子,只要不是重大节日和王宫盛宴,世子妃不再去中院,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心带着怀纤,一日日看她长大。
刚开始,她会忍不住在宫人谈起中院事宜时悄悄驻足;每日傍晚,也会一个人闲闲走到中院门口又折回。很多次,她幻想与正抬脚进门的世子不期而遇,但是,又害怕遇上。年底小王妃产子,她担心丰毕岑的反应,鼓起勇气去了中院,汶泰立于门口,却没有放行的意思,显然世子早已下令了。和风倒也无甚反应,她问:“世子可好?”汶泰点头,他明白世子妃因何而来。世子妃放心了,笑着点点头,转身回定落院。汶泰犹豫着,问:“需要禀报吗?”和风没有回头,抬起手,摆摆,离去。
那之后,她明白了,丰毕岑或许心中仍有悲伤,不管他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不需要她在身边了。此后,她慢慢淡了想见他的欲望,晚上渐渐能睡着。
开春,和风瞥见成堂凛穿了木一绣的鞋子,忍不住轻轻一笑,问他:“成堂凛,你何时提亲?”
成堂凛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出身,闻言稍有脸红,也顾不上看一眼旁边早已害羞垂下头的女子,恭敬施礼,道:“谢世子妃成全,在下这就禀报双亲,择一黄道吉日提亲。”
和风歪着头看向木一。瞬间,世子妃的内心充满幸福,她有多久没感觉到幸福的存在了?木一羞红的脸让她无比感动,和风觉得,原来幸福一直都在,她过于偏执了,一头扎进无谓的挣扎里,无端为难自己。此刻她才想起来,从前的傅和风,不是这般一个人。
第二日,世子妃闲闲走进中院,汶泰见到她很是意外,下一刻有些紧张,和风冲他温温点头,止住脚步:“劳烦通报一声。”
屋内世子正批阅公文,池夫人在一旁学着北方女子绣花,她似是扎到了自己,世子宠溺笑笑,摇摇头。汶泰不好意思立于门外,鼓起勇气敲敲门,道:“世子妃求见。”
池夫人闻言拉下脸,小嘴一嘟,冷然看着世子。
心下奇异地一阵紧张,世子站起来,绕过书案,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理了理自己的束发,回头看一眼池夫人,终于快步走出书房。他的这种少年般拘束的态度,令池夫人大为恼火,她低哼了一声,跟着出去。
丰毕岑想起,似乎已有4月有余没有单独见到世子妃,多少有些紧张。当然,这也不是单独见。她依然一袭白衣长裙,大红的衣襟,头发依然散着,少女的摸样,闲散中透着一股子疏离和冷漠。微微施礼,她没有坐下,而后朝世子身后池夫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世子妃有事?”盛气凌人首先开口的是池夫人。
和风心下冷笑,温温点头,看向世子,道:“成堂凛不日将向我这边提亲,木一嫁给他我很是放心。但是她没有身份,世子能否给成堂家下个旨意?”
松了口气,世子明白她不是过来纠缠什么,她不是那般的人。同时,他心有不甘,淡淡的失落,似乎,这个女人,也没有多在乎他。
“我今天就把这事办了。”带着失落,他的口吻冷漠。
“谢过世子。”她微微施礼,转身离开,步履悠闲。
是了,如汶泰所言,他开心些了,脸色红润些了,和风想着,很是放心了。刚才看池夫人紧贴着站在世子身后,她居然走神了,她想起自己躲在巷口看他的日子,那时候的她,想着他便会眉眼含笑。如今想来依然开心,原来,原来,那种快乐,别人拿不走,爱过一个人的心情,那般明亮。转身这一刻,傅和风终于释怀,见到丰毕岑,再无酸涩,反而想起曾经一个人的欢喜。从此,他是他,记忆中的甜蜜归甜蜜,两者终于分开,无需因为他的反应而去否认当时的快乐。
丰国行馆前下马的少年,容颜终于模糊了。跨出房门,傅和风突然转身,对着发愣的世子说:“毕岑,谢谢你!”
她的第一声,当然是谢木一之事;这第二声感谢,除了自己,屋内三人皆纳闷。
她谢他能够如此绝然,成全她的解脱。自此,丰毕岑不再是她心中惦记的人,他只是丰世子。
自始,世子妃恢复了郡主府时的洒脱。清晨,她爬到假山上看日出;中午,她加入宫人踢毽子的行列;午后她爬上树采桃花,花汁染红白裙,她带着宫人酿酒;有时候兴起,她找徐庭正下棋;偶尔无聊,她一个人换上男子长衫,混到勾栏瓦斯听人讲小话本,回来召集宫人,关上院门,惟妙惟肖为姑娘们模仿那说书人,一个院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连向来严肃的千伶都忍不住偷笑。
久国流行桃花酿。其实,也不是真正的用桃花酿酒,而是在米酒中,撒入现摘的桃花瓣和白芷,封闭一个月便可。
四月底,桃花谢,酒酿成。世子妃进宫拜会王爷。
第二日,10大缸桃花酿自世子府抬出,浩浩荡荡送往城外20里处久国驻军军营。四代以来,第一次,封王室主动与久国驻军打交道。送酒之人召来西州采茶戏班子,常年驻外远离故土的北人一阵骚乱。送酒之人手举淡紫书卷,恭敬递给驻军将领,道:“奉召南郡主之名,犒劳久国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