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咋寒,梅雨忽降,风寒肆掠,驻军中时有将士倒下。徐庭正从西州调来一批御寒草药,大雨滂沱中,召南郡主亲自带着这批药,领着宫人抵达军营煎药。
与徐庭正凉亭中下棋,世子妃轻声问:“世子那边可有反应?”
他抬头,心中轻叹,如此玲珑的女子,本应该深宫中赏赏花抚抚琴过日子,如今为国事奔波却恐丈夫多心。黑子轻轻放下,挡了白子的车,他轻轻摇头,道:“我尽量让他理解。”
“有劳庭正。”她颔首,犹豫很久方问:“幽州可有消息?”
徐庭正惊愕抬头,原来世子没有告诉世子妃,他皱皱眉,手指蘸茶,于石桌上写:北方盟友固且金。
他写一字,世子妃默念一字,而后字迹干去,她感激点头。
“再麻烦庭正一件事。”犹豫许久,她脸上现出红霞,轻轻搓着手,徐庭正愣了愣,内心柔软。
“世子妃但讲无妨。”他饶有兴趣看着眼前人。
“我记得南州府尹曾送来一批珍宝,当中有一柄通身钝黑却看着无比轻薄的剑,放进了世子府的库房呢。”和风说。
“世子妃喜欢?”徐庭正抱着臂,脸上现出把玩的意味。
“你能不能求了来?我想赠人?”她突然伸出手,拽拽他的衣袖,居然撒起了娇。
徐庭正无可奈何轻笑,他长了世子妃5岁,极为偶尔的时候,世子妃也为他抚琴一曲,大多数时候两人下棋,渐渐地,对她礼节性的尊敬少了些,生出些长兄般的宠溺。不过,他从未有过妹妹,不是很明白这种情绪应不应该。
“行不行啊?”她歪着头问。
“不许卖萌。”徐庭正推开她的手。
“徐卿,倒是行与不行?”和风收回手,坐正,轻皱眉头,复又低头看棋盘。
徐庭正再无话说,让她收敛,她便立时摆出世子妃的摸样。
“当然行,拿你没办法。”徐庭正无奈摇头,要去拿棋。
“就知道你一定答应我的。”和风扔下棋,瞬间伸出手,隔着衣袖,摇着徐庭正的胳膊。
徐庭正叹口气,道:“你根本就没好好下!这,被你扔乱了!”
“那就不下了呗,头疼,不下了。”和风甩甩衣袖,伸伸懒腰,转身对着雨帘。
“剑要送谁?”一边收着棋盘,徐庭正一边问,语气随意。
“干嘛告诉你?”和风抬眼天际,细雨中升起雾气,她突然回头,问:“庭正,你抚琴,我为你跳支舞。”
徐庭正愣了一下,他从不是拘束之人,这一愣只是因为他从不知道和风会跳舞。
下一刻,和风不理他了,命小丫头抬出琴。徐庭正犹犹豫豫抚起一支《落雨吟》,和风爬上凉亭横椅上,就着雨势,甩出宫袖,轻盈跳起一支女儿节祈福的舞蹈。细雨为景,白衣翻飞,乌发甩起又垂下,徐庭正心中阵阵惊叹,而后听见她轻盈的声音:“要送给南宫少主。”
他心中略有不快,但瞬间调整状态,边抚琴边道:“练武之人可不喜欢换兵器。”
跳舞的女子脚尖落地,宫袖甩起浪花,卷裹着身体,如花开正浓,她收住,轻微喘气,道:“不怕,他手里那支剑也是我挑的。”
人在偏执过后,会生出对生命的感激,庆幸自己能存活下来,没有在剧痛中立时死去。这是一种奇特的心情,在这种心情里,会开始格外珍惜生命里善待自己的人,爱过自己的人,因为对比之后才明白,要一个人爱自己是多么艰难,而他爱过自己。
不管是对木一,千伶,成堂凛还是徐庭正,和风只是感激,生命本凉薄,没有人有理由就该如此厚待自己,他们厚待了自己,自己便不能视为理所应当,至少应当以同样的良善,待他们。
五月,世子妃变得繁忙了,她想亲自为木一准备嫁妆。中旬,世子府迎来蓝衣翩跹裙裾一圈五颜六色的冬措真,他依言亲自为世子妃煮茶来了。清晨接到官萜时,世子刚下朝,犹豫片刻,命专门负责国宾礼仪的朝外司送上冬主详细材料,详细查看过后,他带着徐庭正出城迎接。
城门外,6匹鲜红骏马呈扇形排开,面无表情坐着六位容貌阴柔的少年,各个佩刀,脚蹬鲜红长筒靴。红枣马的中间是一匹毛色棕黑曾亮的西域马,座上一人鲜蓝华服,裙裾一圈五颜六色金色线镶就荻花几丛。冬措真虽桀骜,一国世子相迎,他仍是下马表示礼貌。
前院,门人们惴惴不安立于世子身后,这竟国霸主来到南夷,不知是敌是友。
“久仰丰世子大名!”他狭长的眸子稍显失望,丰世子并不如他所想象那般霸气,斯文得有些弱气,于是桀骜现于脸上。
“冬主光临,蓬荜生辉。”丰世子颇有被冒犯之感,语气生硬。
“召南郡主呢?”他突兀问。
丰毕岑愣了一瞬,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以封号称呼世子妃,他反应过来,抬起手:“冬主中院叙话。”
明了冬主不为国事而来,丰世子便于中院书房招待他,而此人,连礼节性的应付都不愿意,端着茶不情不愿。
池夫人如今住在中院,听得书房一阵脚步声,她明白来了几位武功远在世子之上的人,一阵紧张,匆匆跑到书房。彼时她已经习惯了宫廷锦服,神色间褪去了习武人特有的英气,增添了几份雍容。见到与世子并排而坐的蓝衣男子,她愣了一下。这种如雕如琢浑然天成的美貌生在男儿身上,不但没有半丝脂粉气,反而格外阳刚,令她诧异不已。
冬措真抬眼看了闯进的女子。实际上,他对女子的容貌怎样才算好看,不大有概念。不过,眼前的女子,鹅蛋脸上双目含星,降色宫服曳地生姿,当是美人没错。短暂的一眼,他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指腹摩挲紫砂茶杯。如果这是久国郡主,那南宫穆也多少有些不值。如此女子,无论久国还是丰国,选个美也就有了,不值当南宫穆如此惦念。
他皱皱眉,便听见丰世子问:“冬主与世子妃相识?”
冬措真摇头,丰世子以手扶额,忍耐三分,问:“那,找我的世子妃有何事?”
冬措真暮然看向他,轻笑生辉,迷乱众生,他道:“我不找世子妃,只受人所托,为召南郡主煮一碗酥油茶而已。”
他将世子妃与召南郡主这两重身份刻意拆开,却又显得自然。
汶泰找到世子妃的时候,她正拖着腮看着木一试吉服。汶泰匆匆将情况禀明,和风一愣,进而激动。她的母亲是竟国人,今日居然有竟国冬主前来找她,雀跃难以言表。顾不得仪态,她拎起裙角就往中院跑。
待她跑进书房,已有些气喘。没有顾得上对世子行礼,和风径直走到蓝衣男子跟前,她抬抬手,成堂凛搬来椅子,和风拉过,正对着冬措真坐下。这是一种奇特的举动,丰世子和冬措真皆自哑然却不做声。
她轻轻喘两口气,好奇却带着些微激动地盯着冬措真,这是来自母亲国家的人,与她自己一样,有着稍微深陷的眼眶,褐色眼眸,鼻梁挺直,甚至他的头发都与自己的一样,稍微有些自然弯曲。不过冬措真的头发有些褐色,自然卷起,更漂亮动人些。在她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观察她。今天和风穿的是一件修身白色长裙,衣襟和腰带则是绿色,不是她平素喜欢的颜色,腰间挂着一支长笛。
“吹《千世隐》的人是你么?”冬主问。
“是我,阁下如何称呼?”和风问,目光落在他的裙裾上,她的母亲也曾这般装束,他们的裙裾像转经筒一样。
“冬措真。”他答。
“傅和风。”她接话,心中仍然雀跃,莫名对这个一脸冷漠的男子有些亲近。
“本主春巡茶道,过来为郡主煮杯茶。”冬措真看着她,就要起身了。
和风以为他就要走了,一着急拉过他的衣袖,道:“后院叙话。”
在她伸手的刹那,丰世子端着茶站了起来,汶泰和成堂凛皆自紧张,世子妃不是不懂礼节之人,这般行径有违常伦。
冬措真没有低头,只睨着她的手,便冲世子礼貌点点头,二人就要走向后院。
“冬主,后院为世子府家眷住所,外人不宜进入。”声音响起,胳膊伸出,堪堪挡了二人的道,却是汶泰。
和风皱皱眉,回头看向丰世子,道:“世子,我母亲是竟人,冬主应是我的娘家人。”
丰世子不想得罪冬主,世子妃的话说到这份上了,再相阻拦就显得小气了。
走向后院的路上,和风松开冬措真,一会走到他前面倒着走,一会跑到他后面,一会并排走着不时侧过头看他,她有很多很多问题,但她没有开口。没有人千里迢迢无故而来,她回到了8岁以前的安全感中,身边走着一个莫名亲近的人。他们也许有血缘关系,他们也许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丰世子妃不急于知道,她只是热切看着冬措真,满心欢喜毫不隐瞒。
冬措真是个很实干的人,进到后院便命人搬来铜盆,当庭升起炭火,上架熟钢吊环,而后他撸起袖子,将银盆端上,身后的少年将虎皮坐垫置于地上,他盘腿坐下。和风也命人搬来垫子,学着他的样子席地而坐。来得丰国,气温偏高,饶是阴天,酥油也开始化。茶烧好,冬措真亲自为世子妃斟满,和风有些紧张,突然起身跑到门口玉盆中洗了洗手,擦干,而后又坐下,恭敬接过他的碗。
她喝一口,腥味正浓,闭上眼睛,浓茶滑过吼间,顷刻韵味化开,竟是茶香馥郁,淡淡的咸味提醒味蕾,刚才有一道茶入口了。和风睁开眼睛,惊喜地看着冬措真,招招手,木一端来一只血玉瓷碗,和风拎起茶壶,半跪着,为冬措真倒满一碗,而后递给他。
“你知道我是谁吗?”冬措真一直静默,接过碗,他问。
“不知。”和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