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殿内,世子眯着眼睛听了会,终于松了口气,这门外的人,确定是他的世子妃无疑了。纵使冬措真的内力那般深厚,也难敌她笛声中的苍劲。他一直认为,年少时的劫难,在她心中种下了根,生出了份深入骨髓的悲伤,轻易不晒出来,可是一旦吹笛抚琴,便透露出来。
一曲终了,世子妃朗声用丰语宣告:“尔等若能退下,自始,丰国拜佛教为国教,你们可自由在丰国境内传教。”
将近40年来,一批批天竺佛教徒来到丰国,却一直被王族压抑,佛教在民间传播更是遭禁止。王后自小在南州长大,信奉佛教,当时立她为后,王爷一度受到群臣反对。也就是这几年,王后在宫内拜佛才被接受。激进的天竺佛教徒们便被柳氏鼓动,加入策反阵营。出家人原本慈悲为怀,可是为了大义,他们能牺牲自我的修为,手染鲜血。
闻言,柳卿常近乎颤抖,一挥手,他身后的死士攻向世子妃。成堂凛一个欺身,带着武士与他们缠斗起来。
世子妃对这些争斗置若罔闻,她闲闲走到众和尚阵前,面朝他们,盘腿而坐。有柳卿常的人一剑刺向世子妃身后,刺啦一声,剑入背脊,她吐出鲜血,却复又坐直,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成堂凛一剑砍下和风身后的人,要拉她起来。和风摇摇头,忍着剧痛,她幽幽开口,说的是竟语:“本宫言出必行,你们大可放心。”
和尚们保持着祷告的姿态,没有作声,也没有人睁开眼睛看她。她便也闭上眼睛,陪着静坐。鲜血自后背剑口屡屡流下,她逐渐感觉疼痛已入骨难忍,却咬着唇坚持坐着。
没有了这群和尚的参与,这仗打得轻松多了,不过一炷香时间,成堂凛便带人破了柳卿常的防守,冲进了佛堂,池夫人那边杀得死伤不少,但终究攻了进来。她带着人,稍微看了一眼世子妃与这群奇怪的和尚对峙,头也不回也冲进去。
世子被抬出的时候,池夫人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却看向佛堂外面身上浸满鲜血的世子妃。闭上眼睛,他仰望苍穹,泪水顺着发髻消失了踪影。睁开眼,看到了蓝天,他拼劲力气吩咐成堂凛:“将我抬过去。”
彼时世子妃于昏迷中听到了他的声音,心中颤抖不已,可是她不能睁开眼睛,她面前的这群人会因为她这一个动作而失去控制。如果真的存在斗法的话,那她必须心无杂念,才能说服这些人。
成堂凛扶起世子,让他紧紧靠着世子妃的左臂。世子看着她,脸色苍白憔悴不堪,眉间拧成一团,她不懂武功,如今能忍住这些伤,也不过是靠着意念而已。他艰难想伸手摸摸她,却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越是这样的苍白无力,他越懂得这群和尚的厉害,如果世子妃现在心有杂念,镇不住他们,那么这整个宫中,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那些人自然不怕世子妃的,他们要的不过是最诚信最诚心的承诺。
在群臣簇拥下,凤止抱着怀璟过来了,她看一眼世子,眼圈一红,便扑向了丈夫。也只那一眼,世子突然很欣慰,很感激,他朝凤止微微点头。年少时的对错情劫,一笔勾销。
“你去安排父王的后事。”对着走近的弟弟,世子吩咐,他坚持要在妻子身边,紧紧依偎她的左边,忍受全身剧痛,由成堂凛扶着坐于地上。
感觉到世子妃终于晕过去倒在他身上,世子深深吸口气。他看向这群和尚,没有了对他们的仇恨,沉声回答:“世子妃许诺你们的,也是本世子许诺你们的。”
和尚中有人睁开眼睛,看一眼血泊中倒在丈夫怀中的世子妃以及要靠人扶持才能倾尽全力坐直的世子,淡然点头。
“各位大师还住佛堂。”世子长吁一口气,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悠然醒来时,世子张望了一圈,此时,他被安置在自己的梅园,宫人进进出出,池夫人坐在床前,她的裙裾上还沾着血。她美丽的脸上一道道污血,眼神却格外安静,她静静地看着徐徐睁开眼的世子。
对于女人,世子怀着骨子里便有的温柔,他自小从来善待身边的宫人,似乎在一种无意识当中,他善待她们,如代替世人善待他早去的母亲。除了世子妃,他对所有女人都客客气气。所以,即便要提点池夫人,他也不肯开口说重话,宁可每日折腾着跑去跟世子妃折腾。
他笑了笑,对上她委屈的、欲言又止的眼神,轻轻说:“我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池夫人黛眉轻皱,忍不住伏下身抱住世子。他望向帐顶,半宿无言,胸腔间只剩下浓浓的歉意和莫可名状的不耐。
“回去吧,我歇会。”世子轻合上眼睛,待到身上的人坐直了,又不甘地立在床边许久,最后幽怨离去,他才睁开眼睛。
“来人。”他轻唤,啸三自门口无声进来,“把世子妃抬到这里来。”
不到一盏茶时间,伤口已经敷药的世子妃被抱了进来,她的腹背都有伤,众人考虑良久,千伶那边也是片刻不敢耽误地守着小郡主。只好由啸三抱着世子妃进来,将她侧卧着置于世子床内。喝过药之后和风一直昏睡着,世子进宫以来,她首次踏踏实实睡着了。南州前方是不是要打仗,宫中是不是还有余孽,这些,在听到世子声音的一刻,她都不在乎了。剩下的,交给他,她只想休息。
世子侧着头看着伏在自己肩头沉沉昏睡的世子妃,眼中几道明灭,获救以来,首次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他沉沉闭上眼睛,思量着接下去的部署。
世子妃的策略完全是防卫型的,而世子的部署则是攻击型的。为了毕寒,王后得到厚葬;镇南将军惊闻兄长失手,连忙掉转方向想要回南州,而成堂凛没有给他机会。他领着3000北州军,与徐家的西州军将连日来穿行丘陵疲不堪言的南州军歼灭在山间。
镇南将军被灭之后,不待徐氏返回,徐庭正与汶泰自茶山带来2000死士,他们与成堂凛形成夹攻之势,将徐氏长子歼灭山间。世子传回西州的口谕是:徐氏长子不幸罹难殉国,追封为一品护国将军,西州由徐庭正接管,封为西州侯。
三月不到,大理王族自南部出兵,与丰国王军夹攻南州当地守军,一举拿下南州,以柳氏为首的四大氏族首领被斩杀,没收家产充当王军军费。为了不扰民,成堂凛与徐庭正带着军士于州城外安营扎寨。
就在大理军队要撤回之时,冬措真自天竺借来象军500,冬族军士2000,自西部攻进大理。世子下令,除非大理归还世子妃许下的五座城池,否则丰国绝不相帮。竟国多年要求打开官道以为运茶遭到拒绝,此番来势汹涌。大理王族立时慌了手脚,答应丰世子要求。成堂凛领着王军,随大理部队返回。待到纵深入大理城郊,汶泰自东面呼应冬措真,两面夹攻大理王室,逼得对方割了五座城池给了丰国,也答应竟国开通官道以通茶运。大理王室签下的合约送至邺城之后,丰世子口谕传至大理:“汶泰擅自违反王命,自作主张攻击大理军,革去前锋元帅之职押解回王城。”
回了王城,汶泰官复原职,赐封邺州侯。大理王闻讯吐血差点又丢了半条命。
自始,南隅大陆各小国不敢再窥觑丰国城池,也不敢相帮有异心各州侯。这是后话。
昏睡一日之后,世子妃才悠悠醒来,房内充斥了浓浓的药味,她喝的药,身上的药;世子喝的药,身上的药;混杂着,给人莫名安心之感。睁开眼,是世子安静沉睡的脸。胸中强烈的情绪喷涌而出,和风艰难爬起来,垂下头,温润的气息扫过,眼睑上如蝴蝶振翅飞过,世子知道世子妃亲了他。她捂着嘴,拼命忍住,身体却剧烈颤抖。这个男人,是她放在心窝里疼着的人,却被人活活断了筋脉废了武功扔在寒冬的水池边,扛了六日才被救出。自始,他吭都没吭一声。
在后院上药时,她本来醒了,听到宫人们说着这些,心中剧痛超过身体的伤,才复又晕过去。如果可以,她想,让她替代他受这些罪。
大颗的眼泪掉在额间,冰凉中带着心颤,世子睁开眼睛,于暗夜中看着身旁的女人,轻声道:“我没事了,别哭。”
也许平时,她还会有些扭捏,此刻,她却顾不得了。纵使他爱着别的女人,纵使他身边还会有很多女人,但此刻,他是她的夫。闻言,世子妃伏下身,脸贴在他的心房,听了一会,又躺下,头埋在他肩窝里,低低哭泣。
他原也不会哄女人,只垂着眼,看她在自己身上哭出这几日来所有的紧张与担心受怕。待到和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世子拼劲全身力气,仍然动不了一根手指头,而他,不过想要抱抱妻子。
在世子身上蹭了一把鼻涕眼泪,和风抬起头,几乎贴着脸,她一动不动看着世子。世子也静静看着她,连眨眼都不敢,许久他才道:“我回家了,以后都不用怕了。”
鼓足了勇气,世子妃突然吻向世子。她温润的唇,覆向他冰冷的唇,也就顷刻间,她离开,转身背对着世子。
脑中一片空白,心跳一阵加速,身体一丝奇异紧张之后,世子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暗夜中,他感觉自己的脸发烫了,他扭过头,看着已经躲得远远的世子妃,这感觉竟比少年时第一次亲吻凤止还要奇妙,他心中充满莫可名状的甜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盯着她的背影,不敢眨眼睛,怕一个眨眼间她凑过来说:“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她从来不知道,她每次问,他就闹一次脾气,那纯粹是因为害怕。以前他自己也不明白,而当他在水中醒来的一刹那,他最害怕的是,将来她愿意给他生孩子了,他却不能人道了,他明白了。
过来许久,世子妃压抑了刚才的害羞,又转个身,然后蹭了蹭,又爬到世子身边,给他掖好被子,自己依偎着他,躺下了。
“毕岑,你生气了么?”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和风闭着眼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