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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学的是机电,却要他去破译密电码。蒋委员长说:“破译了日军密电,等于在前方增加神兵十万!”在这种令人心动神醉的感召之下,他欣然接受了特务机关的邀请,稀里糊涂地上了黑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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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日军的密电连影子也没见到。颠沛流离中,池步洲壮志未酬,痛失一双爱女。
一、举目无亲,报国无门
“上海丸”航行了两天两夜,终于在八月初平安到达上海。
池步洲一家五口,四五件行李,抱一个,背一个,牵一个,雇了几个力夫,总算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挤下了船来。但是没人接,烈日下站在码头上搔首踟蹰,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当时上海的旅馆业竞争激烈,各以住房舒适、价格低廉、服务周到为招徕,每逢远洋客轮靠岸,都派人到码头上来招揽生意,手持旅馆的照片,嘴里滔滔不绝地介绍地理位置如何适中,上车上船看戏逛街全都方便,服务态度如何热情,一日三餐免费供应等等。一旦说动了的客人,得到了首肯,立刻在行李上贴上某某旅馆的标签。他们与脚行都有合同,只要一招手,就有人把行李都拉走,然后旅客集中,统一用汽车送到旅馆里。人一到,行李也到了。
池步洲没到过上海,也不懂上海话,只好傻子过年看隔壁,一切都学人家的样子,“随着大流”就到了旅馆里,开了一间有两张弹簧床的房间,茶房不仅沏茶送水,连饭也送进房间里来,服务确实相当周到。
池步洲总算回到了阔别八年的祖国。三个孩子,“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牵人衣”,一个刚刚会讲话,咿咿呀呀的,说什么,只有妈妈能听懂。日本姑娘白滨英子虽然已经成了中国妇女白须宾,却还是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国土,面对这个既熟悉又陌生、既文明又封建、既进步又落后、既美丽又肮脏的中国第一大都会,看一切都感觉到既可爱又可憎,既新奇又平常。
世界上的事物,无不是相对的。一个聪慧的天才,在某些方面也许跟白痴差不多少。池步洲就是这样。他在学校里读书,不论数理化还是文史哲,都是一点就透,用不着老师讲第二遍,人人夸他是“奇才”;但是在人际关系上,特别是在政治方面,却特别幼稚,简直是个典型的书呆子。
他出国留学,一心只想学成归国为桑梓效力;毕业后暂时留在驻日大使馆武官署工作,专业虽然不对口,只是做到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做到忠于职守,秉公办事,不卑不亢,如此而已。至于别的事情,凡与我无关的,一概不管。但是他终究是一个中国人,一听说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武装侵略中国,国难当头,民族危亡,就再也坐不住了,心心念念,只想回国抗日,与全国人民共赴国难。实际上,他出了校门就出国门,对于中国的社会、国情、政治现状等等,即便不是一无所知,也是知之不多的。
按照他的想法,像他这样出于一腔爱国热情回国来抗日的青年知识分子,一踏上故土,就应该得到政府有关部门的热烈欢迎,应该立刻分配他去工作、去拼搏才是。万万没有想到,在举目无亲的上海,第一没人知道你想尽忠报国,第二没有过硬的人际关系,也是报效无门,寸步难行的。
池步洲的五哥步云,离开葫芦岛航空学校以后,到了十九路军。十九路军入闽,池步云担任保卫团干部训练所军事教官。一九三三年十九路军联合李济深反蒋,在福建成立中华共和国人民革命政府,不久在蒋介石重兵进攻下失败,池步云无可奈何,只得逃亡到青岛,本想依附海军故旧,只因他是十九路军的人,没人敢安插。辗转到了南京,才在陆军军官学校工兵科当了个地形教官。池步洲离开日本的时候,得知哥哥全家都在杭州,但却不知电话号码,所以他一到上海,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杭州的哥哥写信,告诉他自己住在哪个旅馆,电话号码是多少,要他哥哥赶紧来电话联系。
池步洲一面等哥哥来电话,一面出去找政府部门要求安置工作,不问职务,不计较工薪,只要是抗日的就行。妻子则拖着三个孩子困守旅馆,寸步难行。他像没脑袋的苍蝇似的,在上海滩乱碰乱撞地飞了两天,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尽管他大义凛然地侃侃而谈,开口救国,闭口抗日,人家却把他当成是找饭吃的“西装瘪三”,再一听他是刚从日本回国来的,更用怀疑的眼光瞟他,没说出难听的话来,算是他沾了衣冠楚楚、仪表非俗的光了。
上海到杭州的信件,一般两天可到。第三天,哥哥的电话就来了。对于弟弟的回国抗日,似乎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告诉弟弟:时局紧张,军校停止一切活动,他已经奉召返回南京,不日即可到达上海,要他在旅馆里静等。
又过了三天,哥嫂一家也到了上海。哥哥在上海有比较要好的熟人,十来个人统统挤进了朋友家里,暂时解决了吃饭住宿的问题。
兄弟俩八年不见,两妯娌还是初次谋面,都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儿要倾泻,从家事扯到国事,从中国扯到日本,从上海扯到故乡。但是没让他们消消停停地说上几句,由于日军处心积虑地制造事端,时局又有了突然的变化。
八月九日,有日军官兵两人乘坐一辆军用汽车,向上海虹桥飞机场大门口开去。门口的守军向他们扬红旗命令停车检查,日军官兵蓄意挑衅,不但不停,反而开足了马力猛冲。守军无奈,只好开枪,将车上的两名官兵击毙。卢沟桥事变以后,特别是蒋介石七月十七日在庐山公开宣布抗战以后,中日双方虽然还没有在华东发生战事,但是局势已经非常紧张。日本帝国主义正愁没有可资利用的借口发动华东战事,所以故意制造这一事端,然后以此为借口,一面向我方提出强烈抗议,一面公然在我国领土上陈兵布阵,摆出一副立刻就要开战的架势。
这一下,上海的形势更加紧张起来,日军飞机就在市区上空盘旋,我驻沪陆军部队迅速做好了一切准备,十字街头已经垒起了沙袋、修起了工事,战争几乎一触即发。胆小怕事的,不愿做“乱世民”的,纷纷外逃;胆子大的,特别是住在租界区的,以为战事与我无关,大佬们依旧灯红酒绿,浑浑噩噩,小市民依旧蝇营狗苟,锱铢必较,全没有大敌当前,应该意气风发、同仇敌忾的抗战气氛。
兄弟二人商量:朋友家里,不能久住。上海举目无亲,找不到关系,走投无路,何况眼下局势如此紧张,更不能拖累朋友。南京是国民政府的所在地,那里留日的老同学多,只要找到他们,就可以共商抗日大计,总会有些办法的。再说,上海如果一打起仗来,想走恐怕都走不掉了。但是贸贸然全家奔去,也太冒险。两全的办法,是先去一个人观察一下,有了眉目以后,再回上海来接家属。
按说,哥哥的关系在南京,应该哥哥去,但是商量的结果,却是哥哥留在上海照顾两家的家属,池步洲独自一人在八月十一日也就是“八·一三”的前两天,趁火车到了南京。
池步洲到了南京,才发现政府各机关部门,从国民政府到市政府,几乎全都已经撤退或正在撤退,只留下一个空架子、一块空牌子,什么公务也不办。
日本留学生,只找到办中国文化服务社的刘百闵①先生和在警官学校任教的郑宗楷②先生,而且他们也都在忙着撤退,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境况和在上海也不差多少。
刘百闵是早期的留日学生。他与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从日本回来,即在南京设立中国文化服务社,设有书店出售各种书籍,其中日文书占一定比例,所以需要有个人在东京帮他进货并邮寄。这件事情,经人介绍,就由好管闲事又好交朋友的池步洲当上了“代办”。干这差使,不但完全是义务劳动的,多少还得贴上一些邮费。
这次池步洲从东京回来,找到了刘伯闵,两人虽然是多年的故交,却还是初次谋面。那时候,刘伯闵正忙着内迁,也无法分身帮他奔走。只告诉他政府部门在南京设了一个“华侨招待所”,凡是回国参加抗日的华侨,都可以免费供应食宿。池步洲经他指点找到了这个地方,暂时住了下来,工作的问题,一时间还不知道找谁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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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刘百闵(1898-1969),名学逊,以字行,浙江黄岩东禅巷人。少时就读清献中学堂,后师从富阳夏震武(灵峰),专修中文与理学。1927年,由县选派去上海进修日语。在杭州与马一浮结为知友,受到治学指引。后公费留学日本政法大学和早稻田大学哲学系。1930年毕业回国,任教育部长陈立夫的秘书,兼中国日本研究会主事人,主编《日本评论》,向国内系统介绍日本国振兴情况。1932年,应聘为“国难会议”会员。后任南京中央大学、中央政法学校、复旦大学、大夏大学、暨南大学教授。1936年,参加教育部组织的南京、上海、杭州十大教授轮流讲学。抗战期间,任中国文化服务社社长,从事文化教育出版事业,并协助陈立夫完成《唯生论》编著。1938年,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宣传指导处长,同年被选为国民参政会参政员(连任至四届)。1939年春,奉蒋介石命,在四川乐山创立复兴书院,董事会由浙江籍的屈映光、陈其采、陈布雷、陈果夫、邵力子等人组成,马一浮任主讲,刘百闵任总干事。1948年5月,于南京市当选第一届立法委员。继任中国文化服务总社社长,出版《读书通讯半月刊》,作为青年、学生辅助读物。1949年4月去香港,与钱穆、张丕介等筹建新亚书院(后称新亚文商专科学校),结合中国传统书院制和西方导师制,得到美、英、香港文化教育界支持。1952年去台湾,次年任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授,直至1967年辞职。1969年卒于香港,终年72岁。主要著作有《中日文化论集》、《孔门五论》、《周易事例通论》、《管子肄言》等。
② 郑宗楷——警官学校教师,生平不详,著有《警察法总论》、《现代警察之理论与实际》、《警官服务要论》、《警察与人民及要人》等。
两天之后就是“八·一三”,上海开战了,难民像潮水般涌来。池步洲一心两挂,担忧哥嫂及家属的安全,真是寝不安席,食不知味。幸亏哥哥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遇事不慌,冒着连天炮火,带着两家家口,居然平安地退到了南京,而且通过同乡找到了弟弟。兄弟妻儿见了面,池步洲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只是仓促离沪,孩子又多,池步洲从日本带回来的五个箱子,只随身带出一个来,其余几个,都放在友人王忻堂的家中,无法带来了。
池步洲是回国来抗日的,但是一时报国无门,却先遭遇了战争,当上了“难民”。
时间紧迫,池步云急于要到军校报到,因为军校也要撤退到成都,万一迟到了,可就赶不上了。尽管兄弟八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说,池步洲一家如何安置,却还没有眉目。可是身在官中,没有自己的自由,也无可奈何。
不久池步云就随同军校迁到了成都(双流),两家人才相见又别离,真是见也匆匆,别也匆匆。接着刘百闵先生的文化服务社也迁到了内地。从此,池步洲一家人留在南京,过上了举目无亲、无人过问的日子。
池步洲一家在华侨招待所住了两周,工作根本就没有眉目,居住期限却到了,所里一次次通知搬迁。幸亏郑宗楷奉命撤退,空出来的房子反正不会有接替的房客,可以让池步洲一家暂时住下,招待所也答应每天的中午饭继续供应。一家人总算栖身有所,免受饥饿。——回国抗日的第一步竟然是这样,不能不令池步洲感慨万千。
更糟糕的是:上海成了前线,南京成了第二线,每天都有几批敌机飞来轰炸,空袭警报不断。政府当局既没有足够强大的空军可以抵抗,也没有妥善的防空设施可以防御,市民们人心惶惶,商店大都关门,纷纷逃往乡下,市面立刻萧条下来。日机几乎天天来轰炸,郑宗楷的住房附近又没有防空洞可躲,每逢空袭警报,池步洲一家五口只好蒙着被子躲到了桌子底下。炸弹在附近爆炸,门窗上的玻璃,都被炸弹爆炸的气浪震破了。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池步洲却抱着小的,搂着大的,依然谈笑自若,还像街头演说家似的侃侃而谈,鼓励妻子振作起来:“既然立志抗日,就要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万一炸死,也是为国捐躯,尽管那是无谓的牺牲……。”那时候的池步洲,心心念念,只有“抗战”二字,身家性命,全不顾了。
就这样,池步洲一家在南京又住了一个来月。工作的事儿,竟无人过问。
池步洲徘徊彷徨,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报效祖国!
二、破门而出,研究密电
池步洲四处游说,四处碰壁,竟好像抗日战争,不需要他这样的人才似的。正在他搔首踯躅,绕室彷徨,无计可施之际,一天中午,他照例到招待所食堂去吃饭,饭后到阅览室看报,偶一抬头,忽然看见一位熟人:当年的留日同学陈固亭。于是,事情终于有了突然的转机,池步洲的人生道路,从此也有了一次大的转折。
在日本期间,池步洲和陈固亭是比较好的朋友,结交约有三年之久。陈固亭是陈立夫、陈果夫的嫡系,又是国民党东京直属支部的常委,而且由他出面主办《留东学报》月刊。
三十年代初期,国民党一者是个执政的大党,二者看上去也还有些新兴气象,因此留学生中也有不少人参加。陈固亭知道池步洲不问政治,只知读书,是个书呆子,因此一开始并没有动员他参加国民党,只是要他给《留东学报》写文章。他碍于情面,就经常为这个留学生办给留学生看的小刊物写写稿子,前后共发表过二十多篇文章,其中有《日本国民性之研究》等几篇,还被夏衍主办的国内著名刊物《文摘》转载过。不过这个学报并没有稿费,写文章不过是尽义务,当然也是一种兴趣。
那时候中国共产党在国内建立苏区,开展武装夺取政权的斗争,在国外当然不可能公开打出旗号,而是以外围组织“社会科学同盟”的名义在留学生中间活动,与国民党针锋相对,争取留学生参加。有一个留日学生叫谢叔良的,是社会科学同盟的盟员,来动员池步洲参加盟内主办的读书会,说是学习河上肇的几本名著。池步洲迫于情面,也去参加过几次,对于书中所讲的社会主义社会各尽所能,按劳取酬,没有剥削,人人平等这些道理倒是很感兴趣,认为如果真能实现,不失为一种良好的社会制度。但是后来发现社会科学同盟中有一个姓齐的领导人,每逢留学生们参加神田区神保町中华基督教青年会集会的时候,如果有国民党方面的人上台发表演说,总要组织一批人在台下跺脚、吹口哨甚至高喊口号进行捣乱。对于这种做法,池步洲非常反感:第一,观点不同,意见不合,可以上台发言,进行辩论,有理无理,越辩越明,何必采取这种江湖上无知识会道门才使用的无赖行径?第二,大家都是中国留学生,主要目标都是读书救国,在这一大前提下,只要是有志于复兴国家民族的人士,不是出卖祖国利益的汉奸,都应该团结起来,不应该为了小小的观点分歧闹分裂。他曾经把自己这些意见跟谢叔良提起过,但是后来又去了几次,发现社会科学同盟的人依旧如此,觉得裹进这种无谓的纷争中没有意思,就不再参加活动了。姓齐的负责人曾经找池步洲问他为什么不再参加学习,池步洲以学校里功课繁忙为辞,姓齐的也不勉强。从此池步洲就与社会科学同盟脱离了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陈固亭要回国一两个月,来向池步洲辞行的时候,说起“现在国家正在建设三民主义,需要大批人才,你在《留东学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已经有一定的影响,如果参加国民党,毕业以后的出路是不成问题的……”等等。每一个留学生,特别是自费留学的学生,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当然是人人关心的,池步洲也不例外。不过那时候离毕业还早,就漫应了一句:“现在你忙于回国,我离毕业也还有一段时间,等你得便的时候再说吧。”
两个月后陈固亭重返东京,第一次与池步洲见面,就拿出一张“特别入党证书”,说是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同时解释说:所谓“特别入党”,就是不用经过预备党员阶段,即成为正式党员的意思。他这样热情地“送货上门”,池步洲碍于情面,也不便推辞,只好郑重声明:“我忙于功课,不能参加党务活动。”陈固亭也连连点头说:“那没关系。”
就这样,池步洲成了国民党的“特别党员”,而且终其一生,确实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务活动。这也可以算是他这个“特别党员”的特别之处吧。
陈固亭是在“西安事变”以后立即回国的,比池步洲早半年离开东京。那以后,两人也经常书信往还。由于陈固亭跟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不久就在陕西省省政府社会处当上了处长。池步洲仓促回国,事先没有也来不及跟陈固亭打招呼。这次在华侨招待所不期而遇,纯属偶然。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四大乐事之一,池步洲立刻把陈固亭请到自己的住房里来,杯酒相待,晤谈竟日。陈固亭从西安来南京,是为开展抗日救亡的社会工作找国民政府的,但是晚了几天,政府的上下官员们忙于撤退搬迁,竟无人过问这些事情了。陈固亭听说池步洲回国来抗日,却不得门路,也忿忿然地说:“你的爱国赤忱,人所共知。只因你回国之前没跟我取得联系,以致今天陷于困境。以你的才学,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何愁找不到报国的门路?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适当的抗日岗位。”
两天以后,陈固亭来找池步洲,开门见山地说:“中央要找几个精通日语的人专门研究日军军用密电码,我看你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道你肯去不肯去。”
池步洲一愣,这可太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了,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你知道,我在日本是学电气工程的。后来在大使馆供职期间也学过经济学。电气和电码,尽管都和‘电’有关,那可完全是两码子事儿啊!对于密电码,我是一无所知;想学也没地儿学去,肯干也干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给我安排一个我干得了的事儿吧!”
陈固亭听池步洲说得那么干脆,再想想,他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敢过于勉强,留下一句话:答应给他另找合适的工作,就走了。
又过了两天,陈固亭再次来找池步洲。池步洲还以为他给自己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兴致盎然地接待了他,不料陈固亭一开口,还是那件事儿:“我再三琢磨,让你去研究破译密电码,算是最最适当的人选了。密电码的确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可国内还没有一所专门的学校教这一门功课,所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要从头学起的。研究日军的密电码,需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要懂得电工原理,第二要精通日语,第三要有一个逻辑缜密、思维严谨的头脑。这三条,你不但全都具备,而且还有一颗抗日救国的赤心。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只要你肯干,相信你一定能干出成绩来。”
池步洲却还在犹豫:“不是我不肯干,你应该懂得‘隔行如隔山’这个道理。电工跟电码,完全是两码子事儿,根本就扯不到一块儿的。我全家从日本赶回来,一心只想为抗日救国出一点儿力气,不是回国来找个差使糊口。要不然,我在日本呆得好好儿的,至少吃穿不愁,何必回国来呢。你交游广阔,神通广大,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都有熟人,还是帮我在别的方面再想想办法吧。”
陈固亭却不死心,继续动员。他也真会演说,侃侃而谈:“你不是要为抗日出力吗?破译日军的密电码,这可是最最重要的抗日岗位了。你想啊,要是你能把敌人的密电码破译出来,敌人的行动,咱们事先都知道了,打起仗来,还有个不胜的吗?这就是兵书上说的‘知己知彼, 百战不殆’嘛。你要是能把敌人的密电码破译了,等于给我方增加了几十万兵力,这几十万兵还不是普通的兵,而是天兵、神兵,你就是这支天兵、神兵的总司令,他们全都听你的指挥。这样的岗位,还不重要吗?”
池步洲听他这样说,似乎意有所动,但又不无顾虑,搔首踟蹰,一时决断不下:“这件工作的重要性,我绝不怀疑,可是我对密电码确实是一窍不通啊!”
陈固亭听他松了口,知道他心里已经肯了,就给他解释说:“这件事情,不是让你一个人去做,他们那里已经有一帮人在做了。那些人,都是从事中文密电码破译多年的专家,对密电码是很有研究的。只是他们不懂日语,想破译日文的密电码,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要你肯跟他们合作,这事儿就不难了。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别的事情,干得了干不了,先去试试看,怎么样?”
池步洲一者为“如能译出日军的密电码,等于在前方增加了几十万大军”这句话所打动,二者听说还有许多专家和他一起研究,并不是让他一个人去瞎摸,胆子就大了起来。他这个人,从不相信世界上竟有学不会的事情,于是欣然表示:“只要是为抗日救国出力,叫我干什么都行。那就让我去试试看吧!”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真是“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三、盲目撞进,特务机关
陈固亭见池步洲好不容易点了头,生怕他反悔,当即带他去走马上任。
他们所到的地方,全称叫做“中国国民党中央组织部情报处调查科”,简称“中调科”,后来由陈立夫、陈果夫扩充改组为“中国国民党中央党部调查统计局”,简称“中统局”,也就是大家所熟悉的国民党两大特务机关——“中统”、“军统”之一。
陈固亭把池步洲介绍给中调科的大头目徐恩曾。徐恩曾满脸含笑,说了许多仰慕的话,表示欢迎,又重复了许多破译日军密电码的重大意义,以安定情绪,巩固信心。最后,把池步洲安排在机密二股,带他去见了机密二股股长。
机密二股的股长叫李直峰,山西人,当时四十多岁,是个破译中文密电码的专家,早年曾在阎锡山的电务处专门从事中文密电的破译工作;后任杨虎城将军的机要秘书兼侍从室第一组组长,领导破译中文密电码的研究,卓有成效。接谈之下,李直峰特别佩服、欣赏池步洲的爱国热情和渊博的学识,两人一见如故。当即给池步洲预支了工薪,安排了住房,说定了从十月一日开始去上班。
当时的池步洲,年纪虽然轻,也接近而立之年了,而且还是个留学日本读了四年大学的“饱学之士”,但却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他参加国民党,只是碍于朋友的情面挂了个名,没有参加过任何党务活动;对于共产党,也只是在日本的学生集会上听说过而已,根本不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组织,什么宗旨,更弄不清国共两党的纷争焦点究竟是什么。在驻日大使馆工作了好几年,居然不知道“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是个特务机关,只以为那是党中央组织部的一个下属机构,是个普通的资料情报咨询机关。为了抗日,那时候如果叫他填表、宣誓,参加特务组织,很可能他也会糊里糊涂地“欣然同意”的。
他之所以能够“入污泥而不染”,身在特务机关,做的也是情报工作,却没有参加特务组织,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当时中统局并没有正式成立,还没有在全国范围内广泛发展组织,等到中统局正式成立,他又奉命调到中央军委会去了;第二是因为他到职以后,他的顶头上司李直峰先生很赏识他,觉得这样一个热血爱国青年,不应该让他参加特务组织,一辈子受到约束,失去自由,所以后来中统组织秘密发展特务分子,也一直没动员他填表、宣誓,让他保持一个清白的身子,以便他日可以随时离开特务机关。至于李直峰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其中又有许多内情,不是一句话说得清楚的,这里暂且不表,留待“下回分解”吧。
人的一生,有许多偶然的因素,造成了许多命运的转折点。池步洲不懂密电码,却去研究密电码,后来竟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为自己的历史大书了一笔,是一个偶然的因素;到了特务机关,没参加特务组织,为自己保持了一生清白,又是一个偶然的因素。正因为他进了中统却没有参加中统,共产党执政以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自己既无法解释,也无法被人理解,于是半生坎坷,历尽苦难,则又是偶然因素中产生的必然结果。
后来才知道,池步洲之所以进入机密二股,是奉蒋委员长的手谕,要各机关尽力物色留日的人才专门进行破译日军密电码的研究。那句令池步洲动心的话:“如能译出日军的密电码,等于在前方增加了几十万大军,”也是蒋介石说的。而最后录取的人,竟只有池步洲一个,可见要求之严,入选之难。
陈固亭虽然与陈立夫、陈果夫关系密切,后来还在中央政治大学当过客座教授,他本人却并不是中统特务。由他牵线把池步洲介绍到中调科去,也不是存心要害他,而确确实实是出于对朋友帮忙,出于抗战需要的一片爱国至诚。
世上事物的多重性,往往如此。但是许多头脑简单、却以“唯物主义”自命的人,却并不了解,只会以“想当然”办事,结果是以唯心主义为指导并创造了许多辉煌的冤假错案业绩!
四、颠沛流离,疏散撤退
中调科机密二股的任务,是专门收译山西阎锡山的中文密电。把池步洲安排在机密二股,是打算让报务员侦收日本陆军密电,然后交池步洲研究破译。
话说到这里,就有必要简单说一下无线电的普通常识了。
三十年代,电视和调频广播还没有发明,全世界的无线电,包括广播、电报、电话,共分长波、中波、短波、超短波这样四个波段。长波当时只分配给远洋轮船使用。中波的波段窄,电波是贴着地面散射的,传播距离比较短,所以只用作近距离的广播波段,一般的地方广播电台,用的就是这个波段。所以甲地与乙地两个广播电台的波长即便完全一样,只要两地相距一百公里以上,当地的听众用普通的收音机收听,只能收到本地的广播,一般不会发生“串台”现象。短波的波段宽,电波除散射者外,还有一部分经由地球大气层高空的“电离层”折射回地面,传播的距离相当远,电力稍强,即可传播到世界各地的任何一个角落,因此国际上规定作为无线电报通信的主要波段。它下面还可以分为十来个小波段,除一个小波段划分给无线电业余爱好者使用之外,其余的小波段,既有广播,也有电报,还有电话。全世界有那么多国家,每个国家又有那么多的电台,略去广播和电话不计,同一时间中,少说也有上千家电台在同时发报。因此,广阔的天空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无线电波实际上是错综复杂、拥挤不堪的。要从这几百、上千种电波中分辨出某一家电台,除非事先告诉你时间和波长,不然,就很难找到。
打一个比方:好比你只知道某人的汽车经常要从北京东西长安街上开过,但是既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车子的牌号和型号,于是你就天天站在天安门城楼前面傻等,希图从一掠而过的车流中捕获某人的特征,从而把某人的车子截住。要在太空中截获日本陆军方面的密电,就好像在天安门前面拦截某一辆特征不明的汽车,能截获的希望,当然是很渺茫的。当时的科学还不发达,可资利用的电码分辨特征也不是那么多,因此这种密电的“拦截”,简直有如大海捞针。但是为了抗战的需要,明知道是大海捞针,也还是要去捞。能不能捞到,主要就看从事这一工作的人智商如何、水平如何、能力如何、态度如何了。
截获到的电码,当然是密码。收报员即便偶然或凭能力、凭经验截获到了一份或几份电报,也只是看不明白的数目字或英文字母。至于具体的内容,则需要另一个人去“破译”。所以简单地说,要破获敌人的密电码,第一需要有经验的收报员,第二需要有能力的破译员。池步洲所从事的,就是把收报员收到的“天书”,经过研究分析,变成可读的文字。
中调科机密二股的报务员,由于经验不足,在喧嚷、拥挤的短波波段中,尽管夜以继日地寻找,却像那个站在天安门城楼前面的傻子一样,一直截不到日军的密电。池步洲则对中文密电尚且一窍不通,更遑论破译日文密电了,何况这种日文密电还是想象中的东西,谁也没有见过。所以上任以后,开头一些日子不过是熟悉一下人员、环境而已,根本就没有做过什么工作。
机密二股除股长之外,还有电台台长郎世杰,研究、翻译人员卫杰民、陈恭、周叔良、武子明等,加上报务员、机务员,一共十几个人,都住在一座大房子里。池步洲一家五口占用的一间,面积并不大,但由于行装简单,两床一桌加三只皮箱之外,别无长物,房间里倒还显得颇为空旷。只要敌机不来轰炸,一早一晚都充溢着妻子儿女的欢声笑语,也能稍稍调和战时首都的沉闷空气。
“八·一三”淞沪抗战之后,局势日趋紧张,南京时遭敌机轰炸。市民们见各级政府都已经先后撤退,心里都明白政府并没有固守首都的信心、决心和实力,也纷纷自动疏散到乡下或内地去了。原本相当热闹的石头城,市面萧条:最繁华的新街口一带,店铺大半关张;游人最多的夫子庙,竟也冷冷清清,不见人影儿。根据种种迹象推测,国民政府也非在近期内搬家不可。中央组织部调查科既然是中央的“高级咨询机关”,难道能单独留在南京抗战么?
看起来,机密二股转移内地,只是早晚间事。
一九三七年十月下旬,机密二股果然奉命撤退,目的地是湖南益阳。行动的路线,是搭轮船先到武汉,再坐火车到长沙。那时候,日本空军的轰炸越来越猖狂了:除了空袭南京市区之外,丧心病狂的日本军国主义者还经常轰炸南京以西江面上的中国民船,船沉人亡的惨案时有所闻。为了安全起见,机密二股的全体人员买的是英国太古公司一条货轮的船票,船上挂着英国的国旗,当时日本和英国还没开战,相对地比较安全。
求安全的欲望和心态,人人都是一样的,所以老百姓买这条船船票的也特别多。机密二股能如数买到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池步洲他们上了船,只见船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想找个铺位,更是难上加难。好不容易在货舱里找到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铁板的舱面锈迹斑斑,污水横流,十几个人无可奈何地全都挤着站在这里,既无法坐,更无法卧。货舱低矮,塞满了人,汗味儿屁味儿加上狐臭味儿,臭烘烘的直戗鼻子,空气的污浊可想而知。股里大都是单身汉,困难还好克服些;池步洲从小贫苦出身,这点儿苦楚也还能忍受;白须宾出身贵族,从小娇生惯养,婚前婚后生活优裕,何尝受过这种苦楚?她带着三个还不懂人事的小不点儿,连哭带喊的,哄住了这个那个又哭,真正难为她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个日夜,总算平安到达汉口。这在战时乱世,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上岸以后,大家互相帮助,立刻雇车把行李拉到火车站,打算坐火车转长沙。但是从长江下游逃难来汉口的难民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坐都坐不下了。幸亏组织部的疏散令上盖的是中央军委会的大印,多少还起些作用,经与车站交涉,这才获许进站,挤上了开往长沙的火车。
池步洲到职还不到一个月,又有家室之累,预支的工薪和微乎其微的疏散费,到达汉口就用完了,拮据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多亏几个单身汉帮助,才算没有饿肚子。到了长沙,预支到下个月的工薪,一家人才这样“寅吃卯粮”地活了过来。
在长沙休息了几天,一行十几人继续启程。那年月,公路上跑的汽车,几乎全挤满了难民,连军车都半公开地做这种买卖,俗话称为“带黄鱼”。机密二股好不容易包到了一辆烧木炭的汽车,正如当时民谣中唱的那样:“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六七人下车,八九十人推。”行行复行行,经宁乡县往益阳县进发,实际上比步行也快不了多少,没有碰上敌机轰炸扫射,就算大幸。
一路颠簸,虽然是短途转运,却比长途跋涉还要劳累。到达益阳县后,在当地政府的帮助下,租到了几间民房,虽然挤点儿,总算暂时安顿了下来。
当时的益阳县还是“大后方”,根本听不到敌机的嗡嗡声。大家情绪稳定下来,顾不得休息,立刻七手八脚地架起天线,侦收无线电报,开始工作。
当时大敌当前,全国的主要矛盾就是抗日,军阀之间的矛盾,相应地降低了。机密二股所截获的中文密电,大都没有什么参考价值。而日本的军用电报,则依然截不到手。这期间,池步洲除了向同事们学点儿中文密电的知识,基本上无事可做。对于自己回到祖国来所从事的这种“抗日工作”究竟有几分效用,也逐渐产生了怀疑。
益阳在洞庭湖的正南面,县城就建在资水的北岸。资水发源于广西省资源县,和湘江一样,也是从南向北注入洞庭湖的。资水又名桃花江,江面并不宽,风景却极美丽。当时有一首黎锦晖先生写的流行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把这条江唱得名声大噪,远近皆知。这里的姑娘是不是特别美,倒不一定,但这里气候温和,物产富饶,有鱼有米,确实是一个吃穿不愁的好地方。
池步洲一家人住在一处民房的大客厅内。从房屋的款式布局看,深宅大院,墙高门厚,房顶有飞檐,窗户有雕花,足证房东的祖先大小是个官儿,但是后代家道中落,如今房屋失修,已经相当破旧,客厅内倒还铺有地板。池步洲工薪微薄,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何况是流亡生涯,在益阳能住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所以既买不起床,也不必买床,在地板上铺一层稻草,打开行李,就算是软绵绵的高级“榻榻米”了。
江南气候,秋雨连绵,地气潮湿,客厅虽有地板,因年久失修,裂缝很大,潮气上侵,几个孩子还不会吃辣椒,身上都长了疥疮,奇痒难熬,搔搔挠挠的,痛苦非凡。
回想在日本的寓所,收拾得整齐清洁,井井有条,三个孩子也干干净净,天真活泼,白白胖胖,哪像今天这种流丐似的生活?白须宾是个贤妻良母,看看孩子,当然心疼,后悔不该把这么小的孩子带出来受罪;想想丈夫的回国,是为了挽救国家民族于生死存亡的大业,一家一户的这点儿苦楚,不能与其相提并论,忙又擦干了流到了腮边的眼泪,继续操劳起家务来。
这里的老百姓忠厚淳朴,房东一家,对外来人不但不欺负,还送柴送菜,借盘借碗,处处照顾。看见孩子们长了疥疮,又给送来硫磺和草药,劝大家多吃辣椒,说是这东西火气大,辣得满头大汗,可以把潮气都逼出去。
这一年过年,益阳虽然来了许多疏散和逃难的外地人,怪的是鸡鸭鱼肉鲜蛋之类不但没有上涨,反而落价。池步洲一家人苦中作乐,罄其所有,买了许多“年货”,过了一个颇为丰盛的旧历年。
在益阳住了不到半年,一九三八年三四月间,机密二股奉命扩大改组为国际密电室,迁到了长沙,放弃了对军阀们的监督,不再侦收中文密电,集中主要力量研究破译日本的军用密电码。遗憾的是:一连三个来月,报务员们根本就没截到过一份日军的无线电报。有时候抄到了几份日文电报,拿到译电室请池步洲翻译出来一看,原来是同盟社──日本的官方通讯社发布的明码新闻,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没有可资研究的电码,研究工作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五、壮志未酬,痛失爱女
湘江两岸,古代多木芙蓉,因晚唐诗人谭用之《夜宿湘江遇雨》诗中有“秋风万里芙蓉国”的名句,所以湖南也有“芙蓉国”之称。其实,湖南地区甚或江南地区,不仅仅初秋、晚秋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凄风苦雨气候,就是四五月间,更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季节。不过春天的雨,大都是“毛毛雨,下个不留停”,属于“春雨贵如油”的范畴。那时候,满山遍野都是花儿,风景秀丽,生机盎然,跟“秋雨连绵”中的满目凄凉、一片肃杀景象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过了清明,梅子逐渐成熟了。这时候,江南进入第二个雨季,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俗称“黄梅雨”。
一九三八年的春夏之交,长沙进入了“黄梅雨”季节,雨水偏多,气候乍寒乍暖,冷热无常。一下雨,就像深秋,要穿绒衣、夹袄;一出太阳,气温猛地升高十几度,热得只能穿单衣。潮湿的地面,经太阳一晒,水汽蒸腾,朝雾暮霭白茫茫一片,人就好像在半空中腾云驾雾一般。
这种季节,本地人过惯了,也许不以为苦,新来乍到的外乡人,水土不服,最容易生病。
池步洲一家,半年多来漂洋过海接着山川跋涉,在艰难困苦中过着低水平的简朴生活。由于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加上工薪低微,营养不良,相继病倒。先是池步洲和白须宾重感冒发烧,也没到医院去看,吃了两片阿斯匹林,刚刚好点儿,两个女儿又发烧、咳嗽、流清鼻涕,连眼睛都红了。从迹象看,似乎也是感冒上火。池步洲让妻子和儿子在家里休息,自己一手一个把女儿抱到了当地算是最大的湘雅医院去看。
内科门诊一个年轻的女医生给孩子量了量体温,白了池步洲一眼:“你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孩子烧成了这样,怎么不早点儿送来?”
池步洲急忙解释:“我们全家都病倒了。孩子她妈到今天还出不了门。我自己也刚刚退的烧。”
“你们都害什么病?哪儿看的?”
“也不过是感冒发烧。自己买几片阿斯匹林,再辣辣地做两碗热汤面吃,发一身汗,就好了。”
“你们那样做,纯属胡来!你们知道不知道感冒是要传染的?这不是么,传给孩子了。再不送来治,转成了肺炎,怎么办?”
听那口气,女医生似乎比做母亲的还疼孩子。池步洲连连向她检讨,一个劲儿地责怪自己的疏忽大意,再三请求女医生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多花几个钱,倒是不要紧的。
女医生噘了噘嘴,又白了池步洲一眼。开了一张方子和一张住院单,让池步洲到交费处交费。池步洲看那方子,有口服药,也有注射的。注射的是盘尼西林,这种药,当时国内还不能生产,全靠进口。在当时海运、空运都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确实算是相当名贵的药了。
交费回来,女医生让护士给孩子各打了一针,立刻把孩子送进了住院部, 并用冰袋镇住头部。池步洲有点儿怀疑这种疗法,低声下气地询问:给发烧的孩子镇上了冰块,孩子是不是受得了。女护士不屑地说:“你连物理降温退烧法都不懂么?这在外国是常识,人人都懂的。我们这里,对高烧的病人,都用冰袋降温,效果好极了。”
池步洲回家来跟妻子一说,白须宾直犯难。第一,盘尼西林是抗菌药,冒感是因感冒病毒而起,盘尼西林虽然名贵,却不是对症的药;第二,感冒发烧,按照中医的说法是外寒内热,应该服用辛辣的药物以热攻热,最好热得出一身大汗,让内热慢慢儿发散出来,最忌的是吹风受凉;西医采取冰块冷敷,降的是外热,内热郁结在体内,反而会加重病情。但是湘雅医院在长沙算是最有名的大医院,医生大都毕业于名牌大学,人家说要那样治,总有人家的理由。无可奈何,只好强挣扎着赶到住院部去陪夜照顾。
等到白须宾赶到医院,发现两个孩子不但高烧不退,而且呼吸急促,脸色煞白,嘴唇发黑,脑袋上虽然敷着冰袋,一摸却烫手。一见是这样情景,母女连心,怎能不着急?当即找来医生,要求撤去冰袋。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医生虽然勉强撤去了冰袋,再打了一针混有鲁米那尔的退烧针,说是让孩子好好儿睡一觉明天再看,还丢下了一句“不听大夫的话,治不好别找我”这样的话,很不高兴地走了。
两个孩子打了镇静剂,不久就睡着了,倒没怎么大闹。第二天一早,池步洲带来食物和衣服跟妻子换班。白须宾给美惠子换衣服的时候,发现她耳后颈部和胸口、后背都有小小的红色斑点。急忙解开小女儿的衣服一看,在同样的部位也有同样的红色斑点。尽管年轻的母亲缺乏经验,但是这样的症状,不是感冒已经十分明显。她用征询的口气问丈夫:孩子会不会是出疹子。池步洲是个书呆子,在这方面根本不懂,急忙去把值班医生找来。医生一看,口腔粘膜有白点,身上有红点,发烧一直不退,其为麻疹,已经不用怀疑,倒埋怨他们夫妻二人把出麻疹的孩子当感冒病人送来住院,立刻叫护士来转换病房,以免传染给别的孩子。
两口子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找到了院长,院长只答应留院观察,继续治疗,对于年轻的女医生把麻疹误诊为感冒一节,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不再提起了。
麻疹,虽然传染得很快,却不是什么不治之症。早年缺乏预防措施,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要得一次,得过以后就有了免疫力,再也不会复发了。有经验的大人,会护理,请中医开几服清凉解表、养阴化淤的药,别让孩子吹风着凉,只要疹子出齐了,手上脚上都有了,就会自然退烧,疹子也会自然平复的。
但是池步洲的两个孩子被庸医误诊,在忌冷的情况下用了冰袋,送到了隔离病房以后,病情却急转直下,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但已经药石罔效,回生乏术,三天之内,两个孩子相继夭折。可怜小的一个,来到人世还不到一年,连名字都还没起!
年轻的母亲当然不知道:由于医生的误诊,特别是用了冰块冷敷以后,麻疹被“激”了回去,直到孩子的身上有了红点,才知道是出麻疹,本来完全可以治好的常见病,由于医生的误诊,变成了不治的绝症,无法挽救了。
为了抗日,池步洲壮志未酬,先献出了两个爱女!夫妇二人,伤心至极,白须宾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同事们都来相劝。大家心里全都明白,像池步洲夫妇这样的身份和条件,要不是为了回中国抗日,两个孩子,哪儿会经受这么多磨难,死于非命?不过这话谁也没敢说出口来。倒是池步洲不乏英雄本色,还顶得住些,自己忍住了悲痛,百般地劝慰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