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清末颇负盛名的“狎邪小说”《九尾龟》的规范汉语改写评注本。 标榜为“醒世小说”的《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共八十八万八千字(分段后当在九十万字以上),清光绪末年至宣统初年由上海点石斋石
印分集陆续出版 (据说此书后来有人续到二十四集, 原书未见)。
作者署名“漱六山房”,文内则自号“潇湘花侍”,原名张炎,字春帆,别署“仙源苍园”或“项苍园”, 江苏常州人,生年及身世不详,只知他二十三岁即离开常州,一说死于1935年,但是1940年他还撰有武侠小说《天王老子》,写清代江南大侠张树声故事,由上海中央书局刊行,可见并不可靠。(我们曾发专函向常州市文联了解,未接到回信,估计他们也缺乏资料。)据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所载,知道他除《九尾龟》外,还著有《扬州梦》十回(非演郑燮之《扬州梦》),有光绪三十四年(1908)集成图书公司印本;《宦海》四卷二十回,有宣统元年(1909)上海环球社印本, 另外一部《家庭现形记》,原本未见,书目则见于《小说林》第九册丁未年(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 小说调查表。
据蒋瑞藻《小说考证续编》引《谭瀛室随笔》介绍《九尾龟》小说及作者情况,有这样一段话:
《九尾龟》小说之出现,又后于《繁华梦》①,所记亦皆上海
① 繁华梦——以《繁华梦》为书名的小说清末颇多,最早的是孙玉声著《海上繁华梦》,1903年笑林报馆刊,书未见, 内容不详;又有孙家振著写妓院生活的小说《海上繁华梦》,1908年由商务印书馆分三集排印出版,初集二集各三十回, 后集四十回,共一百回,写谢幼安与桂天香的爱情故事, 后孙氏又撰《续海上繁华梦》,仍是初集二集各三十回,第三集四十回,共一百回,于民国四五年间由上海文明书局发行; 此外,晚清还有《最新上海繁华梦》,作者佚名,由上海小说支卖所石印发行,书未见,内容不详;又韩邦庆著《海上花列传》,1892年出版后,也曾经用《海上繁华梦》的书名在上海、香港石印再版。此处拟指孙氏《海上繁华梦》,而孙玉声、孙家振本是一个人,1903年先用孙玉声的署名在报纸上连载,1908年排印成书时改署名为孙家振。——孙玉声(1864~1940),名家振,别署海上漱石生、警梦痴仙。上海人。清光绪十五年(1889)出任《新闻报》本埠新闻编辑,光绪十七年(1891)起担任该报总编辑长达九年。光绪二十四年(1898)与吴趼人合作创办《采风报》。光绪二十六年(1900)脱离《新闻报》,翌年独立创办《笑林报》。光绪三十一年(1905)起担任《申报》本埠新闻编辑二年余,此后又陆续担任过《时事新报》、《舆论时事报》、《图画日报》、《图画旬报》的总编辑。清宣统元年(1909)后,一度离开报界,以写小说为职业。民国4年(1915)后又陆续办过一些小报,如《新世界报》、《大世界报》、《上海报》、《民业日报》等。《大世界报》停刊后,离开报界。所著小说很多,其代表作为《海上繁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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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十年青楼之事。用笔以秀丽胜,叙事中,或间以骈语一二联,颇得清圆流利之致,盖仿《花月痕①》体裁也。书为常州张春帆君所撰。张君寓沪久, 时为各报馆撰短篇小说,阅者颇欢迎之。后至粤东,任随宦学堂监督;民国光复后,任江北都督府要职,颇著劳勋。自江北都督府裁撤,久不得其消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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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以张秋谷为全部重要人物,描写其性情之豪侠,举动之阔绰,气概之高迈; 文章则咳吐珠玉,勇力则叱咤风云; 至于猎艳寻芳,陶情适性,则又风流跌荡,旖旎缠绵, 有杜牧②之闲情,擅冬郎③之绮语,是盖宇宙间独一无二之全才,亦即张君以之自况也。“九尾龟”之义,但借以讥毗陵④某某之巨绅,而与本书无甚关系。喜阅小说者,以其名之奇,购阅者甚众。是又引人注意之一法也。(转引自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883年再版本,原书初版于1936年。)
此外,郑方泽《中国近代文学史事编年》(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还有这样一段话:
《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漱六山房(张春帆)著,点石斋刊行。《九尾龟》同《海上花列传⑤》、《海天鸿雪记⑥》、《广陵潮
① 花月痕——是我国第一部以妓女为主要人物的长篇言情小说。作者魏秀仁(1818-1873),字伯肫,一字子安,又字子敦,号眠鹤主人、眠鹤道人,又号咄咄道人、不悔道人,清福建侯官(今福州市)人。魏秀仁自幼随父研习经史,二十八岁方考中秀才,二十九岁考中道光丙午科举人,以后屡试进士不第,曾去陕西、山西、四川省官府做幕僚,并曾主讲渭南象峰书院、成都芙蓉书院。同治元年,他返回福建家乡,继续教学和著述,生活十分困顿,最后在贫病潦倒中去世。故事写韩荷生、韦疾珠与青楼女子杜采秋、刘秋痕的爱情故事。书中的韩荷生才兼文武,屡见奇功,终得封侯,杜采秋也受一品夫人封典;韦疾珠则怀才不遇,穷困潦倒,落得个一病身亡,刘秋痕也自缢殉情。作者通过这一穷一达两对人物的描写,寄托了自己的不平和追求。其中关于韦、刘二人的描写,凄婉动人,颇具艺术感染力。
② 杜牧(803-约852)——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宰相杜佑之孙。唐文宗大和二年进士,授宏文馆校书郎。后赴江西观察使幕,转淮南节度使幕,又入观察使幕。史馆修撰,膳部、比部司勋员外郎,黄州、池州、睦州刺史等职,最终官至中书舍人。晚唐杰出诗人,尤以七言绝句著称。擅长文赋,其《阿房宫赋》为后世传诵。注重军事,写下了不少军事论文,还曾注释《孙子》。有《樊川文集》二十卷传世。
③ 冬郎─—是以写香奁体诗著称的唐诗人韩偓的小名。
④ 毗陵─—古代郡、县名, 治所在常州, 后世用作常州别称。
⑤ 海上花列传——韩邦庆著,本丛书改名《花国春秋》。
⑥ 海天鸿雪记——“二春居士编,南亭亭长评”。二春居士真实姓名不详,清末淅中人,曾为沪上寓公,用吴语写成《海天鸿雪记》二十回。作评语者南亭亭长即武进李伯元。本书最初由游戏报馆出版,光绪二十五年(1899)六月二十一日出第一期,嗣后每月出六期,至二十回止。光绪三十年(1904),世界繁华报馆出版单行本。1989年江西人民出版社纳入“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出布面精装,印两千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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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等等,都沿袭旧的、落后的传统发展来的,为后来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奠下了基础。 又张春帆名炎,别署漱六山房,毗陵人。因常出入于烟花之中,寻欢作乐,闻见甚多,于是杯酒块垒,绮梦莺花,写成《九尾龟》,一时风行,版式有数十种之多。创作的小说甚多,其他还有《情网球》、《烟花女传》、《反倭袍》、《摩登淫女》、《风尘剑侠正续集》等。
根据以上一鳞半爪的资料,约略可以看出作者的生活与创作道路。可以想见,他也和《海上花列传》的作者韩邦庆一样,出身宦门世家,从小聪明,好读书而不喜欢读“正经书”,也不热中于仕途,怀才不遇, 可能给官僚们作过幕,但是放荡不羁,沉溺于酒色,对娼妓生活和官场十分熟悉。可以说:他是那个时代所产生的一位“歪才”、“怪才”, 从文学的角度看, 当然也是一位“人才”。
关于张春帆《九尾龟》之外的其他作品,各研究家所记出入颇大。因为当时的小说家地位很低,特别为宣扬“正统”的大人先生们所看不起,报刊连载或出版单行本小说,作者大都更名改姓或署一别号,许多小说的作者究竟是谁,已经很难考证,有的出于传说, 有的出于猜测,准确性并不可靠。据1990年出版的《中国武侠小说大辞典》的记载:《九尾龟》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出版以后,坊间竞相翻刻,有版本十几种之多。1926年,《上海画报》主人约他续写,于是又有了《续九尾龟》十二集,连以前出版的十二集共二十四集。1928年,他曾在《平报》三日刊任主笔,同时为《紫罗兰》半月刊作长篇武侠小说《虎穴情波》。1929年又为《紫罗兰》作长篇武侠小说《紫兰女侠》。1932年又为《万岁》半月刊撰写长篇武侠小说《烟花女侠》。1940年撰武侠小说《天王老子》,写清代江南大侠张树声故事,由上海中央书局刊行。此外还有武侠小说《球龙》、《风尘剑侠》正续集;社会小说《政海》、《魔海》、《情球网》、《摩登淫女》、《反倭袍》等。看起来,作者所写的小说,取材都离不开官场和嫖界这两个大范畴,很可能还是把妓女和侠女有机地结合起来的第一人甚至是唯一的一人。
① 广陵潮——民国文学的“三潮”(广陵潮、人海潮、歇浦潮)之一 ,属于当时的“鸳鸯蝴蝶流派”文学。作者李涵秋 (1873~1923),清末民初文学家。名应漳,字涵秋,号韵花,别署“沁香阁主人”。扬州人。20岁中秀才。29-48岁,先后到安庆、武昌作家庭教师。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返回扬州。宣统二年(1910)起,任两淮高等小学文史地教员,后兼任江苏省立第五师范学校国文教师。1921年赴上海,主编《小时报》,兼为《小说时报》及《快活林》等报刊撰写小说。次年秋,辞职返扬州,未几病逝。一生著作颇丰,著有长篇小说36部、短篇小说20篇、诗集5卷、杂著5篇、笔记20篇。长篇小说处女作《双花记》及相继问世的《雌蝶影》,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代表作《广陵潮》(初版原名《过渡镜》),以扬州社会为背景,以恋爱故事为线索,以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的许多大事件为背景,展现七十年间的稗官野史,使当时中下层社会的民间风情、闾巷习俗,跃然纸上。张恨水在1946年为《广陵潮》再版作序时说:“我们若肯研究三十年前的社会,在这里一定可以获得许多材料。”
《九尾龟》一百九十二回,叙述1900年庚子事变八国联军后两三年中苏州、上海、天津、北京等地“嫖界”中尔虞我诈、坑蒙拐骗的故事。小说采用“板块式”(mozaik-romano)结构,也可以说是“系列中短篇小说”,而以主角章秋谷贯穿全书。
章秋谷,实际上就是作者张春帆自己的影子──“张炎”变作“章莹”,“春”与“秋”相对,“帆”与“饭”同音, 而“饭”又与“谷”相对─—因此书中把主角章秋谷树为正面的典型。此人不但一表非俗,风度翩翩,而且文武全才,满腹经纶,是个江南名士。弱冠之年,即逢八国联军侵略中国。但是他没有奋发图强, 立志救国,而是采取消极的态度,一方面痛恨政府无能,无意于仕途;一方面却沉溺于酒色,把自己的大好青春都在花丛柳阵中白白度过。他代表了当时日趋没落的封建地主阶级中消极落后的一面,对“革命党”也持怀疑、嘲笑的态度。反复宣扬的只是章秋谷“吊膀子①”手段的高明,以接连不断地博得倌人的青睐为满足(实际上妓女出卖的是色情,只要你给钱,何止“青睐”?),甚至以千方百计勾引良家妇女为乐事。因此,整部书的基调是灰色的,缺乏积极向上的意义。
《九尾龟》的出版,晚于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二十年,应该说一定受到了《海上花列传》的影响,但是其水平与成就都没有超过《海上花列传》。
<img align=\"left\" height=\"38\" hspace=\"12\" src=\"file:///C:/DOCUME~1/ADMINI~1/LOCALS~1/Temp/ksohtml/wpsC9.tmp.png\" width=\"488\" /> 首先,由于此书是分集陆续出版的,写一集出一集,有点儿近似于现在报刊上的“连载小说”,下笔之初,似乎并没有成熟的、完整的写作计划,只是信手拈来,信笔写去,不但缺乏严谨的结构、完整的故事、洗练的文笔,而且作为书名的、外号称为“九尾龟”的康巡抚,直到全书写了一半儿也就是第六集末尾方才出场,前半部书,都是以章秋谷为主线,写的是上海娼妓中“四大金刚”的故事。有的篇章,由于凑每集的字数,重复和硬塞进去的所谓“穿插”实为“冗笔”也很多。作为一部“中短篇系列小说”,完全可以从容不迫地讲完了一个故事再讲下一个故事;但是由于小说是分集出版的,为了引起读者购买下几集的兴趣,不惜把完整的故事割裂开来,或在前面提一个头,立即放下,另讲别的故事;或者讲了一半儿,就又硬生生地插进另一个故事去。这种写法,并不是为了行文叙事的需要,而完全是为了“吊胃口”,也就是人工制造出来的“悬念”。从文学作品的结构和手法来说,是比较拙劣的。
作者用《九尾龟》作书名,开宗明义第一回,就在《谈楔子演说九尾龟》中介绍说:“龟有三足,亦有九尾。《尔雅》注云:‘南方之龟有九尾,见之者得富贵。’古来麟、凤、龟、龙,列在四灵之内。那乌龟是何等宝贵的东西!降至如今,世风不古,竟把乌龟做了极卑鄙龌龊的混(诨)名。妇女或有外遇,群称其夫为‘乌龟’。……在下这部小说,名叫《九尾龟》,是近来一位富贵达官的小影。这贵官帷薄不修①,闹出许多笑话,倒便宜在下编成了这一部《九尾龟》。”
为什么要把康中丞称为“九尾龟”呢,据作者解释:“不过为着这位康中丞家里头有五个姨太太,有两个姑太太,有两个少奶奶,恰恰是九个人;又恰恰的九个人都是这么风流放诞的宝贝。我所以给这位中丞公起了个‘徽号'叫做‘九尾龟'。”
但是作者自从在第一回做了这个“预告”以后, 号称“九尾龟”的康中丞, 却直到全书第六集的末尾、第七集的开头方才出场, 而且刚刚开了一个头, 又无缘无故地戛然停住,另起炉灶,讲起别人的故事来了,一直到了第八集的中间,才又穿插了康家的风流故事。前后三处加在一起,一共也不超过五万字,只占全书九十万字的十八分之一,可见“九尾龟”康中丞并非全书的主角。正如《谭瀛室随笔》所指出的那样:“‘九尾龟’之义,但借以讥毗陵某某之巨绅,而与本书无甚关系。喜阅小说者,以其名之奇,购阅者甚众。”
实际上,真正贯穿全书的主角是章秋谷,而且分明是作者的缩影,有十分强烈的“自恋”趋向。从另一个角度说,这部小说既然是“板块式”的系列中短篇小说,那么每一个中短篇故事,就都有另一个中心人物作为主角。所以作者在原书第一百二十七回中解释说:
虽然康中丞这个人并不是书中的正角色,但是在下的这部小说既然名目就叫做《九尾龟》,在下做书的自然也不得不把这位元绪②先生姑且当作全书中间的主人翁,好好的演说一番,总算交代过了
① 帷薄不修——帷薄:帐幔和帘子,古代用以障隔内外;修:整饬。意思是男女不分,内外杂沓。指家庭生活淫乱。
② 元绪——乌龟的别名。出《太平广记》:吴孙权时,永康有人入山遇一大龟,即逐之。龟便言曰:“游不良时,为君所得。”人甚怪之,载出,欲上吴王。夜泊越里,缆舡于大桑树。宵中,树呼龟曰:“劳乎元绪,奚事尔耶?”龟曰:“我被拘絷,方见烹臞(qú渠)。虽尽南山之樵,不能溃(煮烂)我。”树曰:“诸葛元逊(即诸葛恪)博识,必致相苦。令求如我之徒,计从安出?”龟曰:“子明无多辞,祸将及尔。”树寂而止。既至,权命煮之,焚柴百车,龟犹如故。诸葛恪曰:“然以老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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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的一个节目。看官们若毕竟要问着在下做书的:这部小说里头哪一个是书中的主人翁?这却连在下做书的自己也不晓得。看官们意中把那位当作主人,在下做书的就把那位算作主人。就是把在下做书的局外人扭进局内去做一个全书的主人翁,也未尝不可。究竟三千大千世界①,谁主谁宾?恒河沙数②众生,无人无我。在下做书的随口说出,信手拈来,本来没有存着哪个是主、哪个是宾的念头。列位看书的酒罢茶余, 消遣世虑, 也不必存在哪个是主、哪个是宾的意见。无非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了。咳! 如今世上的事情, 为着办事的人胸中存了个宾主的念头, 因此坏事的也不知多少! 况且在下这样一部汗牛充栋③的小说, 洒一腔之涕泪, 谁是知音?掬满腹之辛酸,畴④能遣此?寓言醒世,俳(pái排)语成文。东方⑤滑稽之谈,南国烟花之史。知我者怜其沦落,或者方诸⑥、阮籍⑦之穷途;罪我者昨甚疏狂,方且指为灌夫之骂座⑧。文章憎命,时运不济。时遭白眼之人,尽有揶揄之鬼。
寄闲情于风月,惆怅扬州;惑逝水之华年,凄凉锦瑟。借着那青楼中冶叶狂花的姿态,做一部世界上劝人讽世的清谈。把那些上海滩
① 大千世界——佛家语。在大海中,以须弥山为中心,四方有四大部洲,即:东胜神州、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庐洲等,由一日月所照的范围为一世界。一千个四部洲为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为 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为一个大千世界,属一尊佛陀的教化范围。“三千大千世界”,就是“无穷大”的意思。
② 恒河沙数——佛家语。恒河是南亚第一大河,比喻数量多到像恒河里的沙子那样无法计算。
③ 汗牛充栋——形容藏书非常多,运输时牛累得出汗,存放时可堆至屋顶。 出处:唐人柳宗元《陆文通墓表》:“其为书,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作者用在这里,意思是指自己的书篇幅巨大,但并不太贴切,因为此词一般用来恭维别人的著作多,而不能用来吹嘘自己。
④ 畴——《尔雅·释诂》:畴,谁也。
⑤ 东方——指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平原羌次(今陵县神头镇)人。西汉辞赋家,是相声演员的祖师爷。武帝即位,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汉书·东方朔传》)。
⑥ 方诸——传说中仙人的住所。
⑦ 阮籍(210-263)——三国时魏国诗人。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崇奉老庄之学,政治上则采谨慎避祸的态度。与嵇康、刘伶等七人为友,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世称竹林七贤。相传“大阮”(低音月琴)即他发明。
⑧ 灌夫骂座——灌夫,西汉人,初以勇武闻名,为人刚直不阿,任侠,好饮酒骂人。与丞相田蚡不和,后因在蚡处使酒骂座,戏侮田蚡,为蚡所劾,以不敬罪族诛。事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后用以指人借酒发泄心中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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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以前的四大金刚①、以后的十二花神②,都一股脑儿收聚起来,做了这一部小说中间的资料,这总也算是现身说法,皆大欢喜。
第二, 糟粕性内容比较多。小说写的是清代末年苏州、上海、天津、北京四个大城市中“嫖界”的故事。如果下笔之初就定下一个宗旨: 以暴露嫖客、妓女的丑恶面貌、卑鄙心灵为目的,无所顾忌地放笔写去, 哪怕连一个“正面人物”也不要,倒是可以写成一部真实反映封建社会底层生活的优秀作品的;但是作者首先要在嫖客中间树立一个“侠客”式的正面人物章秋谷,而且就以作者自己作为原型,于是在许多地方就很难自圆其说了。“人”, 是具有多面性的,作为一个“立体的人”,并不能笼统地说:凡是嫖客、妓女, 就没有一个好人。但是作者囿于他的世界观,对是非善恶的标准,跟今天的人甚至当时的大多数人都不相同。“章秋谷”这个嫖客中的“正面人物”,他的许多作为,是并不值得赞许的。特别是小说的后半部份,章秋谷竟从嫖妓发展到勾引不懂事的小姑娘:才十七岁的伍小姐。而且手段也非常卑鄙下流:先由他的小老婆陈文仙出面把一个卖花儿姑娘阿七骗到“小房子”里让章秋谷奸污了, 然后出钱买通阿七做内线,把伍小姐的奶娘王姆姆收买过来当“皮条客”,再用送宝石戒指的笼络手腕把伍小姐的舅母勾引出来跟章秋谷私通,然后通过伍小姐舅母的安排,让伍小姐跟章秋谷“成就好事”。这种行为,就是在当时把嫖娼看作“风流韵事”的官、商、名士之中,也是不齿的。这样的故事,连鸳鸯蝴蝶派的“言情小说”作家都不屑于去写,而《九尾龟》一书中却淋漓尽致地详细加以描写,只能认为是诲淫诲盗的败笔,违背作者“醒世”的初衷。
关于这个问题,作者自己并不是不知道,所以在章秋谷和伍小姐成奸以后,作者在书中有这样一番解释:
在下做书的写到这里,忽然有一位前辈先生来和在下说道:“你
① 四大金刚——光绪年间,上海妓女张书玉、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被称为“四大金刚”。原因是静安寺附近有一个“味莼园”,是当时上海的四大名园之一。因为主人姓张,习惯上都称之为“张园”(关于张园的介绍,请参看本书附录《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一文)。园内不但有奇花异草,而且有西式建筑的“大洋房”,有茶馆、照相馆、弹子房等设施,游客很多,特别是星期日,所有的时髦倌人,几乎都要到这里来亮相。有的与嫖客一起坐马车来,有的带着娘姨、大姐儿单独来。只有林黛玉、陆兰芬、金小宝、张书玉这四位最红的倌人,只要天气好,几乎天天要来这里招揽嫖客。每逢这四人到达张园,游客们都拥上前来,好像迎接督抚司道大官一样。有人说:“抚台、藩台、臬台称为三大宪,她们一共四人,不如称为‘四大金刚’。”这一说法在《游戏报》上登了出来,于是“四大金刚”的名称就定下来了。
② 十二花神——历代文人墨客玩味和吟咏百花,根据出许多趣闻轶事,从而造就出十二个月的花神来。所谓“日日有花开,月月有花神”。十二花神说法众多,有男有女。这里是把当时上海滩上最红的十二个妓女“评”为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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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名叫做‘醒世小说’,自然是唤醒迷途、惊回春梦的意思。那些嫖界里头妓女骗人的事情,只说是唤醒那嫖客,不要安心沉溺、拼命挥金,说说也还罢了;至于这位伍小姐和章秋谷的这件事儿,不过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偷香窃玉的公案,何必也要编在这部小说里头, 还讲得这般详细?难道演说这些轧姘头、吊膀子的事情,也算改良风俗的么?你倒把这个道理讲给我听听。” 在下做书的听了那位老先生这般说法,不慌不忙的对他说道:“老先生不消疑惑, 请听在下一言。你老先生责备在下的一番说话虽然说得不差,但可惜没有把这件事儿的始末根由细细的推求一下。你只想一想:这件事儿的原因是从哪里来的?只要伍圭甫(伍小姐的父亲)有些主意,不去和那位舅太太兜兜搭搭,也不至于把一家人口平空的分作两家。伍圭甫和舅太太没有牵连,章秋谷又哪里走得着这条门路?这叫做水腐而后蠛蠓①生,酒酸而后醢鸡②集。在下做书的所以把这件事情细细的演说出来,也好叫这班住在上海的大人先生看个样儿。从来欲齐其家,先修其身;先要整束了自家的品行,方才可以保得家里没有暧昧的事情。这正是在下做书的劝人为善的意思。……”
他的这一段话,完全是强词夺理的。伍圭甫娶了个妓女做老婆,又和舅太太通奸,行为固然有失检点,但是绝不能因此就可以得出他的女儿应该受到被人奸污、始乱终弃的惩罚,何况这个小姑娘还只有十七岁! 如果这个逻辑能够成立,那么章秋谷到处淫人妻女,他的妻女又该受到什么“报应”呢?
作者在书中再三标榜自己的小说为“醒世小说”,自称是“一把辛酸之泪, 回首销魂;十年风月之场, 现身说法”,其目的,是要揭露风月场中尔虞我诈的假情假义、坑蒙拐骗的各种骗局, 希望读者看了这部书以后, 能够“醒悟”,不要去嫖娼宿妓。所以作者在第七十九回的开头,有一大段文字专门表明他著书的宗旨:……从来泡影无常,昙花一瞬,兰因絮果,一切茫茫。金尊檀板,消磨儿女之情;秋月春花,短尽英雄之气。或有五陵豪客,裘马清(轻)
① 蠛蠓(miè-měnɡ蔑猛)——属于双翅目、蠓科的昆虫,俗称“墨蚊”、“人咬”。种类繁多。全世界已知的有四千余种,我国仅吸血蠓约有二百种,其中主要有库蠓属、蠛蠓属和细檬属中的一些种类,除叮咬吸血外,还能传播疾病和作为某些寄生虫的中间宿主。古人认为是水腐后所产生。
② 醢(hǎi海)鸡——一种极小的飞虫,俗称“酒蝇子”,常常在酒缸上停留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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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湖海词人,风情旖旎;貂裘夜走,株叶朝迎。十年歌舞之场,一万缠头之锦。送客留髡①之夜,誓海盟山;酒阑香烬(尽)之宵,飘烟抱雨。这样的风流艳福,自然是见者侧目,闻者倾心。但是上海滩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张暮李,心术既坏,伎俩更多。将就些儿的人入了他的迷魂阵,那里跳得出来?没有一个不是荡产倾家,身败名裂。在下做这部书的本旨,原是要唤醒诸公同登觉岸,并不是闲着工夫,形容嫖界。所以在下这部书中,把一班有名的倌人,一个个形容尽致,怎样的把客人当作瘟生②,如何的敲客人的竹杠,各人有各人的面目,各人有各人的口风。总而言之,都是哄骗了嫖客的银钱,来供给自家的挥霍。那些千奇百怪的情形,一时也说他不尽,看准了那客人的脾气,便专用那一种的手段去笼络他,定要把这个客人迷得他意乱神昏,敲得他倾囊倒箧,方才罢手。在下这部小说,把他们那牛鬼蛇神的形状,一样一样的曲笔描摹,要叫看官们看了在下的这部书,一个个回头猛省(醒),打破情关,也算是在下著书劝世的一番好意。在下书中的这些说话,虽不免有些过份的地方,却这些事迹, 一大半都是真情,并不是在下自家杜撰。……
作者话儿虽然这么说, 但是囿于他的世界观,从认识上就不觉得娼妓的存在是社会的一种罪恶,是罪恶社会的一个方面,而是抱着赞成的态度,用欣赏的目光,去理解、去认识娼妓的本质,因此他的所谓“醒世”,实质上就是谴责娼妓不应该欺骗嫖客, 应该心甘情愿、服服帖帖地供嫖客玩弄。在这方面,他特意塑造了一个“完美的”娼妓典型陈文仙:她不但长得美丽,性格温柔,心地善良,从不坑害嫖客,而且绝不吃醋。因此,作者也给她安排了一个“最好的”归宿:嫁给书中“最好的”理想人物章秋谷做小老婆,得到了“善终”。而位居“四大金刚”之首的陆兰芬,则因为坑害嫖客而“不得好死”,死后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
第三,关于语言。这可以分为“方言”和“骈俪”两个问题来谈。
张春帆继承了韩邦庆的传统,小说中凡是妓女讲话,一律用“苏白”。作者的意思,是想让妓女的音容笑貌跃然纸上,给读者以强烈的印象, 却没有考虑到文学语言的普遍性。吴语方言固然是汉语六大方言或七大方言之一, 但就其人口来说, 却并没有全国人口的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因为“苏白”也是“土语”的一种, 就是在吴语方言区之内,也不是人人都能准确无误地理解的。在全国范围之内,任何一种方言土语,其生命力都没有首都语那样强大。尽管首都语言在当时也是一种方言土语, 还没有成为“普通话”的基础, 但由于首都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全国各方言区的人都有学习、使用首都语的必要,却很少甚至不需要去学习某一种方言。因此,同样是用“北京方言”写成的《红楼梦》,其流传面就比《海上花列传》、《九尾龟》之类吴语方言小说要广阔得多。从另一个角度说:即便运用首都语写作, 也要尽量避免使用十分冷僻的、只有首都那二三百万“老北京”才能听得懂的方言土语。关于这方面的见解, 我在《海上花列传》普通话改写本的导读中已经讲得很多, 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① 送客留髡(kūn昆)——出《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语:“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这里“髡”是淳于髡的自称。但是由于“髡”有“剃发”的含义,而妓女和嫖客分别,常常有要求嫖客留下一绺头发作为纪念的行为,因此后世往往也把这一成语作为“妓女留客”的手腕。
② 瘟生——吴语方言,近似“傻瓜”或“冤大头”的意思)。
前人评介《九尾龟》, 由于一者大都是南方人,通晓吴语,并没有语言障碍;二者当时人大都熟谂八股文章,对于骈四俪六的排偶句子不但不反感,而是持欣赏的态度。例如前文引的《谭瀛室笔记》,就称颂《九尾龟》“用笔以秀丽胜,叙事中,或间以骈语一二联, 颇得清圆流利之致”。今天的高中毕业生甚至非文学专业的大学毕业生, 看起《九尾龟》来, 不但有许多典故根本不知道, 而且由于时代的不同, 审美标准和欣赏习惯也有所不同, 对于这种堆砌辞藻的“美”, 已经缺乏“美感”了, 偶然出现几句, 还能接受, 连篇累牍地不断重复出现,形容一个女子美丽,总离不开诸如“樊素之口①”、“小蛮之腰②”等等, 前后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遍, 甚至对怀有八九个月身孕的程小姐、前文已经表明她是“丰肩腻体”属于肥胖型的妓女桂珠,也仍然用“素口蛮腰③”来描绘, 这就已经不再是“骈俪之美”, 而是作者语言的贫乏了。我这篇前言中引用了几处作者的原文,主要目的固然是为了说明另一方面的问题,但是读者们也可以从中领略到《九尾龟》原著“骈俪之美”的一斑。
第四,人物形象单一化。对人物的描绘,识者有所谓“写表”与“写里”的说法。“写表”的属于下乘,“写里”的才是上乘。这一论点,1916年忏绮词人在《梼杌(chóu-wù绸焐)萃编·序》中就说过:
说部中之工于摹写世俗情状者,莫如《儒林外史》。近世仿之者,
①樊素之口 ②小蛮之腰 ③素口蛮腰——樊素和小蛮,都是白居易养的歌舞姬。樊素以口小著名,小蛮以腰细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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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官场现形记》,若《海上花列传》,若《九尾龟》等,亦可谓穷形尽相,无态不搜矣。然所摹写者,仍不外乎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者。……若夫能写貌为人而心为鬼、名为人而实为鬼者,则惟施耐庵之《水浒传》、曹雪芹之《红楼梦》而已。施耐庵之写高俅、西门庆; 曹雪芹之写薛蟠、贾瑞辈,犹是具鬼之形状、居鬼之名称者。至其写宋江,写吴用; 写宝钗,写妙玉,则固明明一完好之人也,而有识者一见而知其为鬼。作者未尝着一贬词,而纸上之声音笑貌,如揭其肺肝,如窥其秘奥,画皮画骨, 绘影绘声,神乎其技矣!
这一段文字,虽然不是专为评介《九尾龟》而写,但是客观地说出了对《九尾龟》的评价。例如书中出现了许多妓女,除了陈文仙是作者特意塑造的典型人物,几乎没有丝毫缺点之外,其余的妓女,性格大都差不多:不是奸诈,就是狡猾,见了乡巴佬就想敲竹杠,只有在章秋谷的面前才显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另外, 章秋谷的老母亲这个人物, 书中多次出场,作者也多次说明她的“家教严厉”, 但是对于自己儿子的狎邪之游明明知道却并不干预, 那可就是连“表”也没有写好了。这个人物, 如果着意刻画一下, 写成功了, 是可以写成“贾母”式的“鬼”的。
一部文学作品,从它产生到现在,流传了一两个世纪而不衰,当然有它成功的内在原因,决不是那些靠行政命令强迫人家购买的“雄文”所能比拟的。《九尾龟》最大的特点之一,是社会描写的现实性。全书陆续出版于1908年前后, 所写的内容, 都是1903年至1906年之间的故事,而且所写人物,不论是妓女嫖客还是达官贵人,大都有真实原型作为依据。上海名妓中的“四大金刚”如林黛玉、张书玉等,不但实有其人其事,而且居然还直书其名,故事也大体上与事实接近;大人物如李鸿章, 有时候直书其名,有时候则变通一下写作洪理章,即便不是“明眼人”, 也是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谁。在满清政府倒台以前,敢于如此大胆地描写,确实很不容易。也可以说,这就是今天“纪实文学”的滥觞吧。
因此,从社会学的角度去认识,这部作品对于今天的读者了解当时那个社会的一角、特别是妓女和嫖客的心态,就有其特殊的意义了。
另外,此书写的虽然都是男女淫乱的故事,但是作者吸取了《金瓶梅》被目为淫书的经验,继承了《海上花列传》的传统,书中并没有赤裸裸的“床上”描写,也没有下流的语言。偶然有几句插科打诨,也并不太出格。
众所周知,文学就是“人学”,是上层建筑,是为其经济基础服务的。中国封建时代所产生的文学作品,无可置疑地反映的是封建社会的面貌,从本质上说来,当然是为封建社会服务的。
中国的社会主义社会脱胎于封建意识、封建势力还十分强大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而不是脱胎于资本主义社会(在中国,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当时还没有形成)。作为科学,历史可以断代分段,但是作为思想意识形态的客观存在,却是不能割断历史,以某年某月作为界线截然分开的。这中间, 必然有一个新旧交替、两者并存的“过渡时期”。今天中年以上的人, 大都来自旧中国,不论其思想、认识、行动、习惯,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存在着过去那个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在社会主义社会中,许多人,甚至已经身居高位的党和国家的领导人,头脑中的封建主义思想、奴隶主义思想仍占有一定比例甚至相当大的比例(不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能够发生并持续了十年之久,就无法解释了)。根究其原因, 在于许多人不能清楚明白地认清什么是社会主义, 什么是封建主义。以至于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把封建主义的旧货从垃圾堆里翻出来,涂上一层红色,冒充是社会主义的新货,而人们居然毫不觉察。
因此, 人类绝不能割断历史,而需要充份了解并认真研究历史。思想意识形态领域如此,文学领域也一样:中国的社会主义新文学脱胎于封建主义旧文学,同时又不能割断历史,把一切非社会主义体系的文学作品一律禁止、销毁;何况在封建时代的文学作品中,还有以反封建为主题的“里程碑”式作品如《红楼梦》等等。建国初期,除了少数已经有了定论的“优秀古典文学”准许有批判、有评介地出版之外,一般的旧小说,大都不再重排出版。执行的是一条“左”的路线;“文化大革命”以后,“矫枉必须过正”,以至大量的古旧小说都被“挖掘”出来重排印刷出版,执行的,似乎是一条右的路线。
我个人认为:对于文学遗产,既不能采取否认一切的禁锢政策,也不能采取通行无阻的放手政策。旧小说终究是封建主义社会的产物,其内容,或多或少地都有跟社会主义体系格格不入的地方,就拿具有反封建主题的“中国文学里程碑”《红楼梦》来说,也仍然有一定份量的糟粕部分。至于古今语言习惯的变迁,旧小说的文字不符合今天的规范,更是有目共见,不用多说的事情。
继承古旧小说,三十年代以来一直使用的是校点、评介两种方法。三十年代的大多数人,对于“新式标点”还不太熟悉,把原本不分段落、没有标点甚至有许多错别字的书, 经过一番校点勘正,再行出版,当然是功德无量的;但是到了二十一世纪,整理古旧小说的工作如果依旧停留在“校点勘正”的水平上,那就“落后于时代”太远了。
我个人认为,整理古旧小说,因读者层次的不同不妨可以分为两种版本。一种版本是供研究者看的,尽量保留原著的面貌,甚至连标点、分段都没有必要(如果一个古文学研究者居然连断句都不会,我看也“可以休矣”),只要影印之后加一篇校勘记和作者介绍就可以;另一种版本,则是专门印给一般文学爱好者看的,这就需要做文字规范化和内容洁净化两方面的工作。
规范的现代汉语,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普通话”,是从“五四”以后才逐渐形成的。建国以后,“普通话”已经基本上固定为汉民族共同语。在此之前,中国古代的通用书面语是文言文, 唐人小说, 无一例外地都是用文言文写成;直到明清小说在宋元话本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文学语言”才由文言文转变为语体文。但是这种所谓的“语体文”, 一方面由于古今语言习惯的不同、南北方言的不同;一方面也由于没有一个可以共同遵守的规范和准则, 不要说是解放以前了,就是在“五四”前后,书面语的混乱,还相当严重。当时的报刊、文件和文学著作,有“继承派”的“半文不白”,有“吸收派”的“洋腔洋调”,再加上“创新派”以方言或外国语为借鉴所创造的新词以及鲁迅先生所说的“生造一些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 反映在“五四”新文学文坛上的作品,单就其语言来说,确实够得上“百花齐放”的了。只有到了建国以后,才给我们的民族共同语规定了一个明确的标准,即“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方言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从此,除了方言文学和某些自称是“探索性文学”之外,凡是从事写作的,不论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也不论他写的是法令、文件还是新闻、小说,大家就都有一个可以共同遵守、甚至必须共同遵守的语言准则了。
问题出在如何对待“文学遗产”上。《人民日报》读者来信专页几年前曾经发表过一封读者来信,说的是中学语文课本里收了鲁迅先生的一篇短文,其中“糊涂”一词,写作“胡涂”。学生的作业上写作“胡涂”,老师给打了红叉叉,并扣了分数。学生家长还以为自己错了,去查了字典,才知道“胡涂”是早期的写法,跟“糊涂”是一样的,而现在通用的则是“糊涂”。——这就是实例。其实,在中学生的课本里,哪怕是鲁迅先生的文章,“胡涂”也不妨改为“糊涂”。或者照排“胡涂”,而加注解说明现代通用的是“糊涂”。这样,才不会增加语言的混乱,不会让学生和家长感到无所适从。
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的作品,写于十四世纪,相当于我国的元明时代。当时的“古英语”,跟今天的“当代英语”,虽然也有所差别,但其距离绝不如元曲语言与现代普通话那么大。可是现在英国书店里出售的莎士比亚剧本,大都是用当代英语改写过的“普及本”。没有经过改写的“原著”当然也有,但那只是供专家学者们研究用的。
根据这个道理,二十一世纪的出版社出版古旧小说,第一应该把“原著”的语言规范化。最低要求,必须做到第三人称代词按性别分为“他”和“她”;严格区分“的”、“地”和“得”的用法;能够根据规范的普通话口语, 改正一些方言和文言成份, 当然更好。(直到今天,许多当代文学家在创作中还在使用着“明清时代的文学语言”而不自知。最典型的例子是“便”和“道”两个极常用的词, 按照规范的普通话口语,“张三道: 我便去。”应当写作: “张三说:我就去。”可惜能够如此认真地执行“规范化”的作家和编辑实在太少了。)
第二, 才是考虑内容的删改。从理论上说,要求封建时代的文学作品其内容完全适合于社会主义时代的读者阅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两个时代作者的世界观不同,道德标准也不同;至于审美标准,那还是其次的事情。但是正如前面所说,人类既不能割断历史,当然也不能割断历史中的文学。何况文学是形象的历史。难的是:历史是逻辑思惟,可以完全推倒重写,文学却是形象思惟,不能或很难推倒重写的。
出路在于甄别。完全不适合今天重新出版的,可以作为禁书处理,杜绝广泛流传;利害参半的,经过改写, 洗刷沙汰其有害部分,保留其有利部分。1984年5月,中国作家协会在武汉召开了“全国首届历史文学座谈会”,我的这个论点,就曾经在会上提出来过,并得到了很多与会者的同意与支持。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当时的总编辑马振同志还打算调我去当副总编辑,专门主持这项工作。可惜,当时民间文艺家协会的领导人认为这一工作不属于“民间文艺”范畴,没有同意。
我的这一观点,在海外倒有人响应。1994年初,台湾一家出版社曾经派一代理人到北京来与我接触,计划在大陆组织一批作家从事于古旧小说的“现代化”工作,目的在于提高中国古旧小说的文学水平和可读性,提高一下这一文学品种的档次,从而在大陆出版简化字本, 在台湾出版繁体字本, 并在美国出版英文本, 力争把中国丰富多彩的古旧小说介绍到全世界去。可惜也只是“议议”而已,没有这样多的人力物力,无法付诸实施。
根据我的这一观点, 近年来我单枪匹马地孤军作战,从事于古旧小说改写的实验, 先后已经完成了的, 有《新编济公传》和《海上花列传(普通话本)》两部古旧小说。这部《九尾龟》,是我改写的第三部。现在纳入“古本小说规范汉语版丛书”中,作为“妓女系列”之一出版。
改写《海上花列传》,主要从语言文字着眼:把吴语方言改写为规范的普通话;以故事为中心重新编排了回目。原书四十二万字,改写后依旧为四十二万字。改动得并不太多,工作量不算很大。《九尾龟》的改写,就困难得多。除了吴语方言的改写外,《九尾龟》的两大缺点是结构松散混乱和封建糟粕太多,改写中不但要做洗刷污秽的工作,还要做故事的重新编排(这和回目的重新编排不能同日而语)。
前面说过,《九尾龟》的结构是“板块式”的,故事与故事之间,除了用主线人物章秋谷联系起来之外,没有别的内在联系。故事自成起讫,全书没有头尾,是一种所谓“无结构之结构,无布局之布局;随处可止,亦随处可引申而长之”的格式。正因为如此,所以拿掉几个“板块”,并不要紧;增加几个“板块”,再续写十二集甚至二十四集,也不会太困难(当然必须熟悉当时嫖界的生活,不能离开那个时代去瞎编)。
我改写删节的原则,是突出嫖客与妓女的生活与心态,其中包括妓女“从良”以后“不安于室”的所作所为;旁及戏子、相公(当时他们都是男妓的身份,也是娼妓的组成部分),保留了他们之间尔虞我诈、坑蒙拐骗的故事。凡是与娼妓无关的“社会桃色案件”,尽量不在这部书里反映。拿掉的“板块”,主要有这样几个:
第一,全部删去章秋谷诱奸伍小姐的故事。理由上面已经讲过,不再重复。这里应该说明的是:贡春树诱奸十六岁的程小姐,致使程小姐怀孕后被父亲关在水阁子楼上这个故事,我没有删去。因为尽管贡春树对程小姐也只是爱其美色,并无专一的爱情基础可言,一离开程小姐,依旧到处留情,但终究还是托章秋谷把她从水阁子里救了出来,并送回自己家里去做了半妻半妾的“两头大”老婆。比起张秋谷对伍小姐的“始乱终弃”来, 似乎还算是“比较负责任”的。评论一件事情的是非善恶,绝不能离开当时的历史,而用今天的法律准绳、道德标准去衡量。不然,就不是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了。
<img align=\"left\" height=\"51\" hspace=\"12\" src=\"file:///C:/DOCUME~1/ADMINI~1/LOCALS~1/Temp/ksohtml/wpsD2.tmp.png\" width=\"488\" />第二,全部删去有关赛金花的故事。赛金花的事迹,《九尾龟》出版以前,就已经有专著《孽海花》问世,《九尾龟》出版以后,又有《续孽海花》介绍庚子事变以后赛金花的命运。《九尾龟》一书中,借赛金花本人之口,简略地讲了讲庚子之役中她如何与联军统帅瓦德西重叙旧情,当时的大小官员如何向她递手本、送礼品、拍马屁、求托庇,以及八国联军退出北京以后,她如何因为一个“讨人①”吞鸦片自杀受到官僚们的打击报复,进了监狱,出来后只能在上海当野鸡。以上故事,当《续孽海花》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张春帆的道听途说,也许还是“新闻”,而到了今天,不但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而且作者只用一万多字加以描述,难免失之过疏,有许多精采的故事都没有提到。因此与其挂一漏万,不如宁付阙如。读者如果对赛金花的故事有兴趣,不妨去看正续两部《孽海花》就是了。
第三,秋谷离开天津以后的故事全部删去。作者把主线人物章秋谷从苏州提调到上海,又借作幕到了一趟天津、北京,其目的, 无非是要介绍这四个地方嫖界中形形色色的故事。等他从天津回来,主要就是在上海跟赛金花邂逅相遇的一段姻缘,接着就写秋谷到南京去乡试,离开本书的主题,至于考场中的情形, 在前面借康中丞的故事已经介绍过一些。而关于南京秦淮河钓鱼巷的妓女,却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一掠而过,没有说出什么故事来。特别是章秋谷到广东去担任法政学堂的总教习以后, 对紫洞艇上广东妓女的描写, 全书不过二百来字,“语焉不详”,只是“聊备一格”而已,可有可无,不如一概删去。
《九尾龟》的最后一集,以吃花酒行酒令儿结束,结得十分生硬。现在结束在章秋谷离开天津,回到上海,至少在总体结构上是一个“大板块”的结束, 多少比原来的“戛然终止”总要自然一些。
这样, 章秋谷离开天津以后的三十三回半书, 经过删削,只剩下沈二宝欺骗辛修甫和潘侯爷这样一个或两个故事了。而沈二宝行骗的骗术,仍不外乎情意绵绵一定要嫁人这种老手法。在妓院里,妓女欺骗嫖客,“万法不离其宗”,手法大同小异。这种故事讲得多了, 就不新鲜。这也就是《九尾龟》后来续到了二十四集,却并不见流传下来的根本原因。
作者写书,往往把他的素材在前面几集中尽情地加以利用发挥,而到了结尾,就不免捉襟见肘,气力不加。特别是这一类随写随发的“连载小说”,事先并没有一个详细的写作计划,更容易犯这个“后劲儿不足”的毛病。删去这个并不漂亮的尾巴,反倒可以显出前面的“底气十足”来。
总之,《九尾龟》虽然是一部流传已久的小说,但是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所存在的缺陷还相当多。当年的作者写书,一般都是写完了就付印,没有经过“编辑加工”这一道工序,特别是这一类连载性的小说,连载完了以后,总要经过一番润饰修改,方才正式出版单行本。《九尾龟》一书,可以说是连载以后没有经过加工润饰的初稿,我做的,只不过是编辑整理工作而已。
《九尾龟》的书名,本来就很不妥当。根据章秋谷此人的所作所为,定位为“浪子”,倒还贴切。因此书名改为《江南浪子》。
但愿经过我整理的作品,比原著更适应于这个时代,能够被更多的人所接受,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