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破世情,青年名士姑苏城里访花娘
粉墨登场,风流才子鸳鸯楼中串武松
清朝光绪年间,江南出了个青年名士,姓章名莹字秋谷,本籍南京,寄居苏州府常熟县,也是官宦世家,广有产业。此人自小聪明伶俐,文的武的都学:读书过目不忘,作文倚马万言,还写得一笔好字;枪棒拳脚都有两下子,平平常常的,十个八个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子。论长相,脸皮白皙,唇红齿白,五官端正,身材修长,可以说是千里挑一的美男子。亲友们都说,这是一块美玉,他日必定能成大器的。
但是时运不济:十七岁那年,父亲故去,按照当时的礼仪习俗,三年“丁忧”期间,必须披麻戴孝,枕着土块睡在破席子上为父亲守灵,称为“籍草枕块”,赋诗饮酒的事情当然是不允许的。章秋谷不愿被礼俗所缚,料理完了丧事,就借“游学”为名,带上银子,到苏州、上海去寻花问柳,当起少年嫖客来。〖也就是说:他是个“不孝之子”。〗开头一些时候,当然也不免上当受骗,仗着他的聪明才智,很快就从外行变为内行,尽管还没有“十年一觉扬州梦①”,在苏沪一带的花丛中,居然也已经“小有名气”了。
秋谷正在“游学”期间,又赶上了光绪二十六年的英、美、德、法、俄、日、意、奥八国联军,尽管洋人通共只有两万人马,却仗着洋枪洋炮厉害,占领大沽炮台,攻陷天津,又沿着运河长驱直入,破了北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逃到西安,派奕劻(kuānɡ匡)和李鸿章跟联军议和,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 彻底暴露了满清皇朝的外强中干,国事从此一蹶不振。有识之士纷纷出国,寻求振兴中华的策略和途径。
章秋谷的眼光并没有如此远大,但对于科举仕途,已经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小小年纪,就看破了世情,学那怀才不遇、放荡不羁的隐逸名士,借诗酒书画打发光阴。
① 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唐代诗人杜牧(公元803-约852年)的名句。杜牧,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宰相杜佑之孙。全诗是: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首诗,是杜牧追忆在扬州当幕僚时的生活。诗的前两句是昔日扬州生活的回忆:潦倒江湖,以酒为伴;秦楼楚馆,美女娇娃,过着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慨叹。“十年”和“一觉”在一句中相对,给人以“很久”与“极快”的鲜明对比感。而这感慨又完全归结在“扬州梦”的“梦”字上:忽忽十年过去,那扬州往事不过是一场大梦而已。
章秋谷“阅人已多”,见识广阔,一心一意,只想娶一位才貌双全的绝代名姝,方才不辜负自己的才学。没有想到三年服满,母亲给他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子张氏,论长相,倒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美不丑;论才学,一个大字不认识,因为当时讲究的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论性情,倒是端庄稳重,像一尊瓷观音一样,不但在婆婆面前轻易不苟言笑,就是小两口儿在房帷之中,也是一点儿情趣都没有。〖这也是当年“风流才子”留恋烟花的借口之一。〗章秋谷是个在烟花丛中、绮罗队里厮混惯了的花花公子,娶了这样一房平庸的妻室,叫他怎么能够满足?可是当时的婚姻,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尽管心中不满,也没有办法可以抗拒。好不容易在家中捱过了一年多,觉得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了,就又动了再赴苏沪、重访名花的念头。那一年,辞了旧岁,迎来新春,又借办事为名,禀告了母亲,择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出行吉日,收拾好行李,坐船往苏州进发。
不一日,到了苏州,在盘门①外一家叫“佛照楼”的客栈里住下。
这苏州府,原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城,街道狭窄,房屋低矮。自从划出租界,与日本通商以来,在盘门城外开了几条马路,办了两家纱厂,原先在城内仓桥滨的书寓②统统搬到城里来,又开了许多的书场、戏院、大菜馆,于是往日荒凉冷落的盘门城外,登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起来。
秋谷休息了一天,拜访了几个朋友。第二天吃过晚饭,踱出客栈,信步往马路上走去。只见那来往兜圈子的马车上,坐着些浓妆艳抹的倌人③,眼风四处乱丢;有的与客人并排坐在一起,佯嗔假笑,打情骂悄,装出一副无限风情的神态来。秋谷一个个看过去,大都是些庸脂俗粉,姿色出众的实在不多。再说他已经好久没有到苏州来了,这些倌人,竟没有一个认识的。
① 盘门——在江苏省苏州市城西南角,是元代的古建筑。按:古代的旅馆大都建在城外。
② 书寓─—当时的高级妓院,俗称“长三堂子”,因出局一次收费三元、留宿再加三元(两个三,是牙牌中的“长三”)而得名。里面的妓女都是“说书先生”的身份,所以一般都以“先生”相称。他们标榜“卖嘴不卖身”,以出局唱曲子贿酒为主,实际上工夫和银子花足了,一样可以留宿。
③ 倌人─—当时苏沪一带对公开挂牌子做生意的一二等妓女的通称。没有接过住夜客人的“稚妓”叫“清倌人”,已经接过住夜客人的叫“红倌人”(也指客人特别多的名妓),当面、背后,人称、自称都可以用。在北方的妓院里,对妓女的称呼很杂,当面一般称“小姐”、“姑娘”,背后一般叫“窑姐儿”、“婊子”,没有与“倌人”相对应的词儿,更没有与“清倌人”相对应的词儿。所以这里沿用“倌人”旧称。
秋谷走了一段路,抬头看见一家书场,叫“余香阁”,就走了进去,上楼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堂倌沏上茶来。细细打量台上的那些倌人,大都看不上眼,只有左首第三个,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眉目清秀,肤色雪白,瓜子脸儿上一边一个酒窝儿,似笑非笑地低头坐在那里卷弄着衣角儿,显得楚楚动人。秋谷呆呆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就好像被她勾去的一般,有点儿神不守舍的样子。堂倌在一旁看见,过来轻声说:“这倌人名叫许宝琴,唱得好一口京调①。今年还只有十六岁,名气就已经很大了。老爷可要点她两出?”
秋谷不答,只微微地点一点头。那堂倌就如飞地去把粉牌和笔拿来,一起递给秋谷。秋谷提笔写了两出京戏:《硃砂痣②》、《琼林宴③》;两支小调:《卖花球④》、《白兰花》。堂倌登时喊上台去。
许宝琴听见有人点唱,抬起头来瞟了秋谷一眼,又微微一笑,越显得容光绰约,丰采飞扬。乐得秋谷眉飞色舞,非常高兴。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大姐儿⑤,手捧着银水烟筒,下台来装烟,就问秋谷尊姓,又应酬了几句,秋谷一一地回答了。
轮到许宝琴上场,抱着琵琶,弹了一套“开篇⑥”,背着脸儿放开嗓子亢奋洪亮地唱了一段《硃砂痣》,接着把琵琶降低一个调门,又低低地唱起了小调《白兰花》。唱到那动情的地方,俯首低眉,脸泛桃花,滴溜乱转的两股眼波直向秋谷面门上射来。台下的观众看见了,齐声喝彩,倒把秋谷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久经锻炼的年轻老嫖客,居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不久,宝琴唱完了曲子,对那大姐儿使一个眼色,那大姐儿又下台来,给秋谷装了几筒烟,这才说声:“对不起,我们要回去了。等一会儿请过来。”说着,收起银水烟筒,就去搀扶宝琴。宝琴临走之前,又向秋谷妩媚地一笑,才姗姗而去。
① 京调——自乾、嘉以后,昆曲逐渐衰微,地方戏中的皮黄兴起,流传于湖北一带称汉剧,于安徽一带称徽调。乾隆末期,徽调传到北京,并采其他戏曲之长,形成京调,使当时流行的昆曲、戈阳腔、梆子等均相形失色。慈禧太后时代,终于形成新的剧种:京剧。
② 硃砂痣——京剧传统剧目。故事说北宋末年,金兵南下,太守韩延凤妻死子散,娶了个江氏为继室。洞房中,见江氏暗中落泪,追问情由,才知道江氏有丈夫,因为家中贫穷而被卖。韩延凤很同情她,赠银一百两,打发她回家,和丈夫吴惠泉团圆。夫妇二人十分感激,得知韩延凤没有儿子,就从四川代他买回一个孩子来。因为那孩子的脚底有一颗硃砂红痣,才知道原来就是自己失散了的儿子。
③ 琼林宴——京剧传统剧目,即《打棍出箱》。故事取自《三侠五义》第二十三、二十四回:书生范仲禹上京赶考后探亲,其妻及二子走失。土地爷奉玉帝旨意,化作樵夫,告诉他其妻是被告老太师葛登云所抢。范仲禹到葛府寻妻,葛登云否认,并留范仲禹在家歇宿。夜间葛登云派葛虎去杀范仲禹,反而被煞神所杀。葛登云诬陷范仲禹杀人,命家人把范仲禹打死,装进箱中抬到荒郊焚化。榜发,范仲禹高中状元,但未赴琼林宴。报子奉命寻访,遇见葛府家人抬着箱子,被二人抢来。打开一看,范仲禹死而复活。
④ 卖花球——上海本滩。唱词有:“东方日出照啊高楼,香闺静坐美娇秀。小姑娘轻轻理妆周身弄,略略梳妆往外走,要到外头买花啊球。回啊身转来后生叫。……”1920年上海高亭公司出有唱片,演唱:丁少兰、丁婉娥。
⑤ 大姐儿——这里指跟随妓女的年轻女仆。
⑥ 开篇——短篇评弹,一般用来“垫底”,相当于说书人的“书帽”。
秋谷急忙叫堂倌算清了账,站起身子,跟出门来。宝琴还没有上轿,见秋谷跟来,含笑招呼说:“章少爷,一起到我那儿去坐会儿怎么样?”
秋谷答应说:“我正想要去坐坐。你叫大姐儿带我去吧。”宝琴就叫那大姐儿:“阿仙,那么我先回去了,你和章少爷就要来的呀!”
阿仙答应一声,宝琴就上轿走了。
秋谷和阿仙一路上说着话儿,慢慢地走过了甘棠桥,一眼就看见许宝琴的牌子,俩人进门登楼。门口打杂的叫了一声:“客人上楼喽!”宝琴已经换了衣服,接到楼梯边来。秋谷牵着宝琴的手,一同进房。房间虽然不大,却布置得富丽堂皇,收拾得干干净净。秋谷在榻床①上坐下,宝琴一边敬瓜子②,一边细细地打量,见秋谷身穿浅灰色灰鼠皮袍,黑色外国缎一字襟的坎肩儿,罩着天青贡缎灰鼠马褂,颜色匀称,裁剪合体,外加生得长眉凤目,白面丰颐,豪爽之气,奕奕逼人,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英俊的人物,心中十分喜欢,就亲亲热热地挨着秋谷坐下,说一些应酬的话儿。秋谷见她年纪不大,言语之间,还有些羞人答答的样子,知道她初入青楼不久,不由得更加喜欢她,就说:“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想在你这里请几个客,不知道房间空不空?”
宝琴笑着说:“大少爷肯照应我们,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事情,难道我们倒不肯么?”回头就叫老妈子吩咐下去。
秋谷叫拿过笔砚来,写好了请帖,让打杂的分头去送。不多久,客人陆续到来,发过局票③,台面已经摆好,秋谷就叫起手巾④,大家入席。
客人中,有一位是秋谷最好的朋友,姓方名瑶字小松,生得仪容俊雅,眉目风流,素有“璧人”之称,跟秋谷意气相投,时常聚会,今天见秋谷和宝琴眉来眼去,有说有笑,非常亲热的样子,不由得大笑起来说:“秋谷还说在苏州没有相好的,这位贵相知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快说实话,是什么时候做起的?为什么瞒着我们?”
小松这么一说,宝琴两颊涨得通红,扭转身子,低下头去咕哝着说:“你们总喜欢胡说八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① 榻床——是一种供白天随时躺卧的小床,或用来躺着抽鸦片。因此后文也叫“烟榻”。一般都是三面有半人高的雕花或大理石镶嵌的围屏,并配有同样颜色的小炕桌,用来存放烟具。
② 敬瓜子——妓院里,客人进门,由小大姐儿沏茶,由妓女手端果盘请嫖客吃干鲜果和瓜子,是例行的程序。
③ 局票─—吃花酒的时候,招妓女来唱曲贿酒的条子。一般都由妓院或菜馆印好,填写即可。
④ 起手巾——吃花酒的时候,宾客入席之前,先要上一次手巾把,大家擦了脸,方才入座。
秋谷忙笑着解围:“这位方大少天生不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好话的,你只当他放屁就是了。”回头又向小松说:“我的事情可从来没有瞒过你,这儿我确实是第一次来。还是在余香阁点了她的戏以后,盯梢回来的。不信你问房间里的人。”
房间里的老妈子阿彩和大姐儿阿仙一齐说:“方大少,别不相信,章大少确实是今天做起的,我们哪儿会骗您呢!”
小松听如此说,似乎信了,继而一想,又摇摇头说:“我还是不信!既然是今天做起的,为什么你们先生的神气,倒像跟章大少是老相好一样呢?”
小松说到这儿,秋谷捏了他一把,又使个眼色,小松方才住口。秋谷悄悄儿地埋怨他说:“打哈哈也要看地方,我今天第一次在这里请客,你就胡说八道起来,她要是真的翻脸,岂不是大家没趣?”〖妓院里面,难道连这样“文雅”的玩笑也开不得?〗
小松笑着说:“你别吓唬我,我是不怕的。只要你好好儿地叫她转个局,我就不开口了。你肯不肯?”
秋谷不禁大笑起来:“说了半天,原来你是要割我的靴腰①哇! 你要转局,明说好了,干吗要绕这么个圈子?”
说着,就叫宝琴转过去,坐在小松旁边。宝琴抬起头来,盯了秋谷一眼,也不言语。秋谷见她不动,又催一遍。宝琴负气地对小松说:“方大少,对不起,我们这里的规矩,一帮里的客人,是不做两个的。②谢谢您,请不要找我的碴儿,我情愿喝一杯罚酒就是了。”
说完,就叫阿仙取出一只鸡缸杯③来,斟了一杯热酒,站起身来,一口喝干,还将杯子对着小松照了一照。
小松见她这样,也就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忽然自己笑了起来,感叹地说:“可恶,可恶!这些年来,我在堂子里玩儿闹,怎么总是斗你不过,总是被你这个捉狭鬼占了上风?我跟你都是一样的人,难道我比你短了什么不成?”说着又问宝琴:“你看我们两个人,到底谁的丰采好些?”
① 割靴腰──当时上海的嫖界行话。长三堂子里的“规矩”:一拨朋友去一家妓院嫖妓,每人只许与妓院中的某一个妓女有“嫖”的关系,不许与朋友的所欢“胡来”,如果某人抢了朋友的所欢,称为“割靴腰”,在嫖界也是一种“不齿”的行为。
② 这就是上文所说的:朋友之间,不许“割靴腰”,甚至连“转局”也不行。
③ 鸡缸杯─—名贵的明代成窑(一说为宣窑)酒杯,有画牡丹、子母鸡的,也有画芳草、斗鸡的。清末妓院中所用,是廉价的仿制品。
宝琴听小松说话挺逗乐的,红着脸笑了一笑,暗中又飞了秋谷一眼。不料被对座一个叫孔伯虚的客人看见,就笑着说:“据我看,秋翁和小翁两个,正是势均力敌,可以说是瑜亮并生,世上无双!可是宝琴的意思,却似乎有些看不上小翁。也许是小翁的内才短些,比不上秋翁的精力吧?——这个么,我们外人,可就无从知道了!”
一席话,说得在座的人全都大笑起来。恰好各人叫的局陆续到来,就此打断了话头。接下来摆庄划拳,饮酒罚酒,一直闹到十二点三刻,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了,方才停杯。上过干稀饭,各人都掏出两块洋钱来,放在桌子上①。秋谷是请客的,比别人又多四块。打杂的进来收拾台面,把洋钱数了一数:七个客人十四块,加上秋谷的六块,一共二十块。就高叫一声:“多谢各位大少爷!”拿着洋钱,出房去了。 客人陆续散去,秋谷就在宝琴院中住下。〖按上海长三堂子的规矩,当天认识的客人,是不能留宿的。这里说的可能是苏州的习惯。苏州地方小,没这么多规矩〗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身。洗漱完毕,正要回客栈,宝琴已经叫打杂的到正元饭馆端了一碗一钱六分银子的生炒鸡丝面来,请秋谷吃了,又亲自替他梳了辫子,这才放他下楼,还再三叮嘱他晚上一定要来。秋谷连声答应,回到客栈,倒头又睡。〖可见夜里没好好儿睡觉。〗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起来吃点儿东西,正要出去,只见宝琴的小大姐儿阿仙笑嘻嘻地走进来说:“章少爷,是不是刚刚起来呀?我们先生到书场去了,专请您去点戏呢!”
秋谷本来不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和阿仙一起出门,来到余香阁。正要上楼,见停在门口的一顶轿子里走出一个倌人来,眼前登时一亮。定睛一看,那倌人穿一件黑地银花外国缎的灰鼠皮袄,下衬品蓝花缎裤子,黑缎子弓鞋不到四寸,眉眼长相虽然比许宝琴略为差些,但那轻盈婀娜的风姿,却比宝琴要妩媚得多。秋谷站在楼梯旁边,目光定定地一直跟着她上楼。阿仙在后面看见他这个样子,推了他一把说:“是不是看得晕头转向了?快点儿上去呀!”〖章秋谷见一个爱一个的本性,开始暴露。〗
秋谷被她一推,吓了一跳,不由得自己也觉得好笑。走上楼梯,拣一个座位刚刚坐下,堂倌看见,急忙把点戏牌子送了过来。秋谷问堂倌:“那个穿外国缎皮袄的,叫什么名字?”堂倌回答说:“她叫花云香,住在谈瀛里,是新近从上海来的。章老爷可是也要点她两出?”
① 当时苏州妓院里的规矩:凡是在妓家请客,每位客人都要出现钱两块,称为“丢台面”。如果再叫一个长三的局,还要出三块。被请一次,要花五块钱。所以朋友请吃花酒,若不是知己,大都不肯到场。不像上海吃花酒,酒菜钱一概由请客的人出,客人只要叫局就可以,而且局钱一般都在端午、中秋等大节下结算。
秋谷要过笔来,就写了《龙虎斗①》、《探寒窑②》、《铡美案③》等四出,都要花云香和许宝琴俩人合唱。堂倌喊了上去,花云香听见了,回头一看,见就是楼梯脚相遇的那个人,不觉低头一笑,随即就叫老妈子下来装烟。许宝琴听见,却狠狠地盯了秋谷一眼。〖才做了一天,就“移情别恋”了,难怪要狠狠地盯他。〗秋谷明明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不去理她。 花云香调了弦,先唱了一段《二进宫④》,许宝琴接着唱了下去。唱到末尾那一句摇板,琵琶升高了一个调门,全用轮指弹出,俩人一齐背过脸去⑤,放声合唱,真是珠圆玉润,抑扬顿挫,唱得十分好听。秋谷喝了一声彩。随后俩人又合唱了一出《铡美案》,许宝琴不知为什么起身先走了。〖大概是心生醋意了。〗留下花云香一个人独唱《探寒窑》,就尽情地卖弄起来,那嗓子越唱越高亢,越唱越响亮,唱到极高之后,忽然一落千丈,有如银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儿,却又陡然提起,有如鹤唳云端,莺鸣苍岭,只听得台下喝彩之声,轰然不绝。秋谷更是得意非常。花云香唱完之后,站起身来,故意从秋谷面前走过,向秋谷点了点头,下楼去了。
秋谷见花云香走了,急忙付了账,跟下楼来。刚迈步出门,不料阿仙就等在门口,一把拉住了秋谷的袖子,一直拉到甘棠桥,推他进门上楼。宝琴迎面接着,要笑不笑地说:“章大少,您倒还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坐坐,怎么不到花云香那里去呀?”
① 龙虎斗——京剧传统剧目中,有两本《龙虎斗》。其一即《风云会》,演的是郑子明和陶三春的故事:赵匡胤要为三弟郑子明迎娶陶三春,因为陶三春本事高强,曾经打败过郑子明,怕她婚后欺负丈夫,就派自己的妹夫高怀德假装强盗在中途拦截,把陶三春打败了,这才迎娶过来,和郑子明成亲。其二为赵匡胤和呼延赞的故事:呼延赞父亲被害,举兵报仇,宋军无人能敌,赵匡胤亲自出战,打得人困马乏,不分胜负。呼延赞在马上睡着了,赵匡胤一棍打去,见有猛虎护身,自己反而晕倒。呼延赞醒来,见赵匡胤晕倒,举钢鞭要打,见金龙出现,知道是“真命天子”,于是投降。
② 探寒窑——京剧传统剧目,也叫《母女会》,演王宝钏故事:薛平贵出征,王宝钏在寒窑苦度光阴。王允逼她改嫁,她坚决不从。病中她母亲来探望,劝她回府。王宝钏骗母亲出窑,把窑门紧闭,拒绝回家。
③ 铡美案——京剧传统剧目,清道光年间即有此剧。故事梗概:陈世美上京赶考,得中状元,招为驸马。其妻秦香莲携子女上京寻夫。陈世美不认香莲母子,反派韩琪前往刺杀。韩琪听秦香莲哭诉,怜而不杀,反自杀死。秦香莲持刀到包拯堂上告状,恰好陈世美来。说是派韩琪出府办事,被响马所杀。带上响马,却是王朝。包拯命带上秦香莲,陈世美一见,拔剑要斩。包拯阻拦,劝陈世美认下秦香莲母子。陈坚决不认,包拯下令要铡。公主闻讯来救,鞭打秦香莲,责其“冒认皇亲”,并请来了太后,要把秦香莲带走。包拯把秦香莲抢回,取三百两银子交秦香莲,劝她回家。秦香莲下堂,怨包拯官官相护。包拯愤怒,摘下乌砂,不顾公主、太后阻止,终于把陈世美铡死。
④ 二进宫——传统京剧剧目。道光年间根据鼓词《香莲帕》改编。故事梗概:李良篡位后,封锁昭阳院。李妃在院内独自感叹。徐延昭、杨波二次进宫谏劝,李妃将幼主相托,使其共保大明江山。
⑤ 唱高音戏曲,要张大嘴巴,甚至脸红脖子粗,不太雅观,因此旧戏曲舞台上特别允许演员把脸转向后台。
秋谷听了,笑着说:“你们这班人,实在难说话:拉了我来,又要叫我到别处去。既然这样,那我就听从你的吩咐,到花家去!”
说着,假装回身要走,却被阿仙一把拉住了说:“好意思吗?花家嘛,明天去好了!我们这里地方小,委屈您点儿,行吗?”
宝琴接口说:“你放他去吧,看他可好意思走!”
秋谷呵呵笑着:“你们不让我去,也就算了,做出这许多生意经来干什么?”一面说着,一面坐下了。
宝琴连忙关切地问:“该吃晚饭了。就在我这里吃便饭,我去叫两个菜来,好不好?”
秋谷正要写菜单子让人去叫,忽然听见楼下高声喊:“请客!”把请帖送上来一看,原来是小松请到如意里金黛玉家。上面写着:“客齐,坐候入席。”秋谷就站起身来,阿仙忙问:“章大少,要不要带局过去?省得回头来叫了。”
秋谷点点头说:“也好!”
如意里和许家只隔一座桥,就不坐轿子了,秋谷催宝琴赶紧换上出局的衣服,俩人手牵手地走出门去。〖妓女出局按例必须坐轿子,哪怕只有一桥之隔。和嫖客手拉手出局,十分少见。〗
到了金黛玉家,一问房间,却在楼下。小松听见,赶紧出房来招呼,进房坐下。房间里的客人,秋谷全都认识,也不用客套。小松见秋谷带着宝琴一起来,就说:“你带了局来,倒也简便。可还要叫别人么?”
秋谷就叫小松代写了一张花云香的局票,一起发出去。大家入席不久,花云香第一个姗姗而来,进房含笑招呼了一声,就坐在秋谷身后。秋谷顾不上跟她应酬,还在细细地打量金黛玉。〖又对金黛玉感兴趣了。〗小松见花云香进来,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叫起来说:“啊呀,不好了!又被你抢走一个了!怎么我到处留心,总找不到好的,你遇见的怎么总是好的呢?”
秋谷皱眉说:“你怎么总是这样的脾气?今天是你的主人,劝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金黛玉急忙起身,斟了一巡酒,众客人的局也陆续到了。花云香先唱了一出《取都城①》,唱完了对秋谷说声“献丑”,秋谷回了一声“辛苦”,俩人就攀谈起来。只见他们咬着耳朵,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许宝琴看了,嘿嘿冷笑。秋谷偶尔回过头来跟宝琴说句话,宝琴就扭过身子去,不理睬他。秋谷心中不悦,〖妓女吃醋,在嫖界被认为是“品德不良”,为嫖客所不容。〗一杯接一杯地连连喝酒。花云香见了,就咬着他耳朵说:“您别这样喝闷酒了。到我那儿去坐会儿吧。您就坐我的轿子去,好不好?”
① 取都城——也叫《刘璋让位》,演刘备取成都的故事,是老生的戏。
秋谷也不回答,只点点头。云香就叫过自己的轿子来,亲手把秋谷扶进轿子,自己也跟着走出来,叫了一辆东洋车①,紧傍着轿子一起走。〖嫖客坐妓女的轿子,妓女却坐人力车。这种事情,在嫖界也很少见。〗秋谷也不顾宝琴,管自到花家去,连主人方小松都不招呼一声。小松是知道秋谷脾气的,倒并不计较。〖这叫什么“脾气”〗
秋谷自从坐了云香的轿子到花家以后,一个多月来,就常常在许、花两家走动。尽管宝琴心中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
一天晚上,秋谷在花家吃过晚饭,想到二马路丹桂戏院去看戏,就和云香一起出门。那丹桂戏院就在谈瀛里对面,不用坐轿子。俩人走到戏院门口,案目认识秋谷,急忙陪着进去。当时苏州的戏院,还没有厢楼,俩人就在正桌坐下。台上正在演《翠屏山②》,那演石秀的叫陈云仙,武功倒还不错,一把单刀,舞得有如电光缠身。秋谷见了,高兴起来,忽发奇想:打算粉墨登场,卖弄一下自己的武功。〖真正的“武功”,和台上的戏班子功夫不是一回事儿。可见章秋谷的所谓武功,也不过是“戏班子功夫”。〗主意打定,就让案目把戏院的老板郝尔铭叫来商量,要点一出《鸳鸯楼③》,让陈云仙演武松,演到舞刀的场面,换上秋谷出场,舞完了刀,仍叫陈云仙接着演。郝尔铭听了,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照例是没有这个规矩的,不过既然是章老爷高兴,云仙又是我的徒弟,不比外来的武生,不妨迁就一回。”
郝尔铭收下钱,道谢一声,就去写了一面点戏牌挂了出来。
秋谷十分高兴,就取出两张十块的钞票④来递给他说:“这就算点戏的钱。既然我出了个新鲜主意,自然要多出些。”
秋谷就起身到戏房去打扮。等到《翠屏山》演完,就是《鸳鸯楼》上场。陈云仙扮的武松,扮相武功都很不错,解数、跟斗、跌扑,也十分干净利落。
① 东洋车──指人力车,也叫“黄包车”,因从日本传来而得名。
② 翠屏山——水浒戏。石秀和杨雄结义后,住在杨雄家开肉店。杨雄之妻潘巧云与和尚通奸,被石秀觉察,告诉了杨雄。潘巧云反而诬告石秀调戏她。杨雄信以为真,石秀气出,把和尚杀死,取得证据。于是和杨雄定计,把潘巧云骗到翠屏山杀死,两人一起投奔梁山泊。
③ 鸳鸯楼——水浒戏。武松醉打蒋门神,为施恩夺回快活林酒店。蒋门神怀恨,勾结张都监定计陷害武松,发配恩州。解差打算在飞云浦杀害武松,反被武松所杀。武松当夜返回孟州,在鸳鸯楼,连杀蒋门神及张都监一家十八口。
④ 钞票——清代于道光十五年(1835)发行了两种纸币,一种叫“大清宝钞”,一种叫“户都官票”,合起来就叫“钞票”。钞票名称就是从那时候叫起来的。清代末年,更有外国钞票在苏州、上海等大城市流通。
不久陈云仙下台,锣鼓打起“急急凤”,那凌乱的鼓点,真有如急风暴雨一般。值场的掀起软帘,秋谷执刀在手,快步登场,在台中心站住亮相。云香见了,不禁呆了一呆,觉得好像换了一个秋谷似的,绝不像他平时那种文质彬彬的样子。只见他头系黑缎子包巾,挽一个英雄结,身穿黑缎子密扣紧身,四周用湖色①缎子镶嵌着灵芝如意,胸前白绒线绕着双飞蝴蝶,腰扎月蓝带子,足有四寸半宽,钉着许多水钻,光华夺目,下着黑绉纱兜裆叉裤,脚登挖云快靴,再加上吊起眼角眉梢,衬着这一身装束,更显得英风锐气,辟易千人。这时候台上台下,几百双眼睛都只盯着秋谷一个人看。
秋谷左手擎刀,使一个“怀中抱月”,右手向上一横,亮开了门户,接着把身子一蹲,“啪”地一声,起了一个飞腿,收回右腿,转过身来,就势使一个“金鸡独立”,这才右手接过刀来,慢慢舞起,越舞越快,开头还能看见人影,后来那刀光罩住了全身,丝毫不漏,只看见一团白光在台上滚来滚去,却听不见一点儿脚步的声音。正舞得起劲,猛然刀光一散,使一个“燕子衔泥”,一个跟斗,从戏台东面直扑到西边台角,足有八九尺远。手中的那把刀,已经在脚下反折过来,“呼”地一声,仍用“怀中抱月”收住了刀法,立定亮相。果然是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功夫不凡。
秋谷正要下场进去,忽听得喝彩声中,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十分清脆,高叫一声:“好哇!”秋谷诧异起来,回头一看,见前面第二排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衣着鲜艳,神态妖娆,面目有些熟识,好像哪里看见过的一样,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紧盯在秋谷身上。按照常例,武松舞完了刀,就应该下场了;这时候秋谷见她如此专注,就想另使一路解数,继续卖弄一番。于是顺手把腰刀插在背后,空手开了一个“四门”,忽然左右开弓,连翻两个跟斗,转过身来,脚跟还没有着地,一把明晃晃的腰刀,早已经掣在手中,接着就上下飞舞起来。这一路刀法,与前面的又有不同,只见风声飒飒,冷气飕飕,刀光映着灯光,满台上一片雪白,精彩极了。足足舞了有一刻多钟,这才收刀进场。台上仍由陈云仙接着演出。等到秋谷换了衣裳,回到台前来,依旧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并不见一点儿杀气威风。
秋谷款步走到刚才喝彩的女子面前,仔细一认,不觉脱口叫了出来:“你不是金月兰么?刚才在台上我就觉得有点儿像你,只是有些模糊了,原来果然是你呀!咱们已经有两三年不见了吧?不知道是哪一阵风,把你这个大红人儿吹到这苏州地面来了。这两三年中,没遇上什么事情么?”
金月兰见了秋谷,好像见了前世亲人一般,一把拉住说:“啊呀,果然是二少!我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好在我就住在佛照楼,等会儿你到我栈房去,再细细地跟你说吧!”
① 湖色——明亮的绿色。
秋谷笑着说:“凑巧得很,我也住在佛照楼。等会儿回栈房再说也好。”说着,仍回到花云香身边坐下。〖两人同住一家客栈,无缘见面,却在戏院邂逅,也算有趣。〗
他们两个说话,花云香早听见了,见秋谷回来,就冷笑一声说:“章大少,恭喜您,又遇见一位贵相知了。”〖花云香也是个吃醋的妓女。〗
秋谷急忙分辩:“你别瞎起疑心,我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就认识她的,并没有什么交情,你放心就是了。”〖这话说得没有道理。没有任何规定,嫖客只许嫖一个妓女。特别是“放心”二字,对另一个妓女说,实在不妥。〗
云香依旧噘着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是您章大少的相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不会来管您这种闲事的。”
秋谷见她满面怒容,醋意可掬,就不再分说,笑了一笑,管自看戏。台上《武松杀嫂①》已经做完,正演《珍珠衫②》。秋谷急于要和金月兰回客栈去问问她的情形,却又不便于丢下花云香。正在为难,恰巧云香院里一个打杂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局票,来催云香出堂差。秋谷趁势就叫她走。云香又略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那么我走了。我可不愿意在这里叫人讨厌。等我走了,您就方便啦!”
秋谷不去理她,等她出去了,急忙走到月兰面前,低声地说:“这戏也没什么看头,〖是啊,另有一场好戏等着呐。〗咱们回去吧。”
月兰会意,点一点头,起身先走。秋谷随后出来,回到栈房,在金月兰房中坐下剪烛长谈。月兰流着眼泪,把自己这几年来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了秋谷。
【简评】
这第一回,就已经把章秋谷是一个“浪子”的身份介绍得明明白白。
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有志青年,纷纷为救国奔走,章秋谷却看明白这样的时候不能出仕,于是就用剥削农民的血汗钱到苏州挥霍。而且短短十几天时间中,见一个,嫖一个,大嫖特嫖,出手大方,毫不心疼。
这就为章秋谷这个主角的身份定位了:一个典型的浪子!
① 武松杀嫂——水浒戏。武松的嫂嫂潘金莲和西门庆私通,用砒霜毒死了武大郎。武松出差回来,查明了实据,到县衙们出首。县令受贿,以“查无实据”搪塞。于是武松亲手杀了嫂嫂和西门庆。
② 珍珠衫——京剧传统剧目,取材于《喻世明言》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但是情节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