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客跳槽,金刚倌人吃醋撒泼敲竹杠
高人排解,花柳场中偷天换日息是非
幼恽这一次回家,本打算和厚卿一起走,怎奈厚卿贪恋风月,依旧住下,又去做了中尚仁里一个叫洪笑梅的时髦倌人。这个洪笑梅相貌中平,身材却很高大,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丝毫没有娇柔婀娜、我见犹怜的风韵。自从跟厚卿落了相好以后,天天叫他吃酒、碰和,还要叫他置办衣裳、首饰。厚卿是个钻在钱眼儿里过日子的人,怎么舍得这样挥霍?却为着张书玉对他冷淡,故意跳槽出来,要争这一口闲气,也就不得不强忍着心痛,略略应酬一下。在这一段时间里,约摸已经花了有五六百洋钱。对洪笑梅来说,并不把这几个钱放在眼里,但是对刘厚卿来说,却已经着着实实地出了一身臭汗了。
厚卿曾在笑梅院中请秋谷吃过一台花酒。秋谷因为他是幼恽的亲戚,自己跟他也向来相识,不便推却,只好勉强应酬,却又嫌他是个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人,只略略地坐了一坐,就借故先走了。今天,秋谷特地在文仙处还他一席,免不了仍请辛修甫等一班人作陪。
坐定之后,酒过数巡,正在商量摆庄划拳行酒令儿,忽然厚卿的家人走了进来,回话说:“张书玉亲自到客栈来找少爷,有要紧的话说。她已经在房里等了半天,看那样子急得了不得,紧催着要小的立刻来请少爷回去,也不知她有什么事情。”〖绝不会有好事情。〗
厚卿听说张书玉到客栈去找他,还有要紧的话要说,料想她没有别的什么事情,不过为了这一段时间没有到她院里去,特地来找他叙叙。所以心中倒是甜蜜蜜的,脸上也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气来。当即起身对秋谷说:“书玉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得去问她一声。我回去走走就来。”
秋谷早料到书玉到栈房找他,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但见厚卿十分高兴,不好当面说穿,就回答说:“你去看看就来也好。我们在此专候。”
厚卿连称“不敢”,告了失陪,穿上马褂,兴兴头头地走了。
厚卿回到客栈,进了自己房间,只见书玉满面怒容地坐在床上,正和老妈子阿宝姐在那里咬耳朵。见厚卿跨进房门,阿宝姐就大声说:“先生不用着急,刘大少来了。有什么话,跟他商量商量。想来刘大少总会替你想点儿办法的。”
厚卿见书玉面有怒色,已经吃惊,又听阿宝姐这样说话,虽然摸不着头脑,也知道事情不妙,心里着急,却又不好意思退出去,只好进房坐下。正要开口问,书玉倒先发话了:“刘大少,你倒好哇!我就是有什么不大对头的地方,你心里不舒服么,也可以跟我明说嘛!你倒好意思跳槽到洪笑梅那里去,我这里连个人影儿也不见,还要胡说什么在我这里用了多少多少洋钱!你倒自己摸摸良心看,有这么回事儿没有?〖到底用了多少,她也不敢明说。〗现在外面都知道你刘大少在我这里用了那么多的钱,我欠账的那些店家,都来问我收账,逼得我走投无路,人都快要急死了。你想,如今正在半节当中,哪儿有钱还账?不给他们吧,我又丢不起这个面子。我想想也没有法子,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我这碗断命的堂子饭也吃得不想再吃了。你刘大少既然已经放了这句话出去,叫我没法儿做生意,我干脆拜托你刘大少,帮我把店账一起开销了吧。好在没有几个钱,想你刘大少也不在乎此!” 厚卿听她说要自己开销账目,口气还特别大,早发起急来,勉强压住火气说:“你这话从哪里说起?非但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你什么,你也没有什么怠慢我的地方。不过应酬场面上多叫了一个局,这就是跳槽么?倌人么不止做一个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只做一个倌人。凭什么你的店账要我来替你开销?难道你不认识我刘厚卿的时候,欠的账目就都不要还的么?你们想想,可有这个道理?”〖倒还敢理直气壮地顶撞。〗 书玉听了,冷笑一声,向阿宝姐说:“你听听,全不干他的事儿,推得倒干净!”回头又对厚卿正色说:“刘大少,你别装糊涂,我向来说话一句是一句,可不是说着玩儿的。劝你还是替我打算打算吧。”
厚卿被书玉逼住没法儿转身,已经十分生气;又见她声色俱厉,明知她不肯空手而回,直急得双脚乱跳说:“这是什么话?无缘无故地来找我,叫我打算什么?我又没有用你的钱,也没有欠你的账,你想拿我怎么着?”
书玉冷笑一声说:“上海滩上有钱的人多得很,我干吗不去找别人,偏偏找到你刘大少呢?你自己想想,说出这种话儿来,对得起我吗?”
厚卿见她说话没头没脑的,更加摸不着缘故,瞪着眼睛,只是干着急地连连叫嚷:“我到底说了你什么,你也得讲清楚哇!你这样半吞半吐的,弄得我更加糊涂了。依着你的心思,究竟要我怎么样?”
书玉说:“你自己跟别人说过的话,难道自己不明白?还要我来提醒你?〖这是拙劣的的审判员常用的诈供法。〗现在我牌子也摘了,生意也不做了。老妈子那儿的带档① 一千好几百块,各处的店账两千多,加起来一共不到五千块钱。说起来,也不算一回事儿,只是没到节下,我的局账收
不上来,借又没地方借,我又不会下洋钱,叫我怎么还?刘大少,我对你一直不错,你可不应该放我的谣言,害得我走投无路哇!”
厚卿明知道书玉在敲竹杠,而且知道她既然起了这个念头,也不是三五百块钱就可以打发的,免不了要忍着心痛,买个彼此相安。却不料她一开口就要五千,吃了一惊。心想:就是给她一半儿,也要两千五百块。厚卿为人,一向比幼恽更加刻薄,哪里舍得?当时就也放下脸来,冷笑说:“倌人敲客人的竹杠,也要客人情愿,才显出交情来。你这样硬敲,就是我给了你,又有什么意思?我在上海混了多年,倌人要客人的小货②,也见得多了。像你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倒还是第一遭儿遇见,实在笑话!我还有正经事儿要办,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你请吧,我可要失陪了。”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书玉见厚卿发作,正中下怀,登时从腮边飞起两朵红云,眼中喷出一股怒气,大声说:“刘大少,你别在这里摆什么松香架子③!甭说是你这种人了,就是比你更厉害的,我也不见得就吓死了。你开口闭口说我敲你的竹杠,老实告诉你,我的那些客人,在我身上用个千儿八百、三千两千的,也不算一回事儿,只有你一个小钱儿也不肯用,寒碜都不知道,还说我敲你的竹杠!就算我敲你的竹杠,其中当然也要有个道理,才好敲你的。到底怎样,你说一句痛快的,别跟我打马虎眼儿!”
① 带档─—指妓院里的老妈子出钱入伙,跟妓女合作,逢年逢节拆账分红。
② 小货——额外开支的钱。
③ 松香架子——松香质脆,禁不起碰撞。“松香架子”,指不牢靠的架子。
④ 新衙门——指公共租界的“会审公堂”。 1864年,英国领事巴夏礼建议,在英租界领署内设立理事衙门(又称“洋泾浜北首理事衙门”),由中外互派官员共同审理华洋之间的案件。理事衙门起初设在英驻沪领事馆内,1869年改称为会审公廨,1886年迁到南京路,1898年又迁到北浙江路的新厦(今浙江北路191号上海医疗器械九厂),当时习惯称“新衙门”。1911年辛亥革命上海光复,清廷官吏逃避,会审公廨落入租界之手,1926年收回会审公廨。1927年1月1日会审公廨结束,在此成立临时法院。1930年,按照中国与英、美、法等六国签订的关于在公共租界内设立法院的协议,改组为江苏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直隶于江苏上海高等法院第二分院。1945年抗战胜利后,又与江苏第二特区法院等合并为上海地方法院。上海解放后曾作为上海市法院。
厚卿被书玉这一通数落,直气得浑身乱抖,过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你这样说话,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世上没有王法么?”
厚卿一面说,一面还想脱身走出,却被书玉抢上一步劈胸揪住,撒泼说:“王法当然有哇!上海新衙门④随时恭候你刘大少!我知道你刘大少有财又有势,不怕打官司。我也豁出去了,一定奉陪到底。走哇!咱们这就走哇!” 厚卿被她扭住,又急又气,又羞又恼,只是结结巴巴地嚷:“你,你要干什么?怎么不,不分青红皂白,就,就动起手来?这,这样拉拉扯扯的,算,算什么样子?” 书玉眼睛瞪得老大地嚷:“你不回答我的话,要想逃走,我当然只好动手啰!” 厚卿着了急,用手一推,想把书玉推开,自己好脱身,哪知书玉力气很大,紧紧地抓住了厚卿的衣服不肯松手,只是脚下踩着高底①,厚卿用力一推,立脚不稳,仰面一交跌倒。厚卿的衣服被她抓住,也一交跌在她身上。
书玉跌倒在地,更加撒起泼来,高声喊叫:“打死人啦!救命啊!大家快来呀!”
她这一叫,茶房、杂役和隔壁房间的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齐拥到厚卿的房门口来。阿宝姐见不是势头,急忙上前拉开厚卿,又把书玉扶起来,假劝说:“先生别这样嘛,有什么话,好好儿跟刘大少说。刘大少也没有说不肯哪!”回头又劝厚卿:“刘大少别动气,我们先生也是一时的火气。你们是老相好了,总要包涵点儿,大家好好儿商量嘛!”〖这几句话,就已经出足了厚卿的洋相。〗
书玉跌倒,头发披散下来,就如枉死城里逃出来的冤鬼一般,十分可怕,被阿宝姐扶了起来,依旧在撒泼嘟囔:“他要打,就让他打死好了。我活在世上,反正也是让人家逼死,落不下什么好处。这条命,干脆就交给他算了。”
厚卿被阿宝姐摁在椅子上坐着,看看书玉今天这个架势,自己走又走不开,逃也逃不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不出一个脱身的法儿。正不得开交,忽然想起章秋谷,〖和上一回一样,必须让章秋谷出场,才能显出章秋谷在嫖界的身份和厉害来。〗在上海的风月场中颇有些名气,大家都知道这个人,而且重义气,肯帮忙,上次还替方幼恽从陆兰芬处讨回过戒指,如果他肯来出面调停,这件事情就有可能妥善解决。这样一想,忙叫当差的过来吩咐说:“你快到南兆贵里陈文仙院中,飞请章秋谷老爷即刻就来,说我在客栈中有要紧的事情,无论如何,请他立刻就到,不可耽搁!”
当差的答应一声,急忙走了。
秋谷见厚卿喜滋滋地回栈房去,对修甫等人说:“这个人虽然也是世家子弟,却俗不可耐,满面上露着浮华之气,不是个可交的人。〖必须像他这样不怕花钱的浪子,方才可交。〗刚才听见我说要行酒令儿,就吓得屁滚尿流,实在可笑。如今这个俗客去了,咱们干脆即席联句吧。”
① 高底——从前裹脚女人的鞋,往往装上木头高底,以求显得脚更小,身材更加婀娜。
修甫等人当然同声附和。秋谷问老妈子要过纸和笔,正要写起句,忽然门帘一掀,闯进一个人来,向秋谷兜头一揖说:“你好快活!在苏州闹了个大大的名儿,也不来招呼我一声。现在溜到上海来,可被我找到了。”
原来这个人跟秋谷是总角之交①,姓贡号春树,也是一个诗词名手,跟秋谷旗鼓相当,而且长得面如敷粉,唇若涂朱,言语行动,温柔妩媚,那神情意态,就像大姑娘一般,跟秋谷那种眉目清扬、神态英武绝不相同。他本籍杭州,父亲做过一任常州府同知,终于任所,身后宦囊还算充裕,苏州还有几处房屋。春树自小跟着父母亲,杭州又没有什么宗支亲友,父亲故去,就在常州定居,不回原籍了。秋谷因曾祖以下的坟墓都在常州,每年春秋二季到常州祭扫,就住在春树家中,俩人诗酒盘桓,十分相得。
几个月前,春树听说秋谷在苏州浪游曲院,点唱满堂红,又做了个马车胜会,大大的出名,〖这样的“风流韵事”,果然传到常州去了。〗就赶到苏州,要跟秋谷相会,有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要请他帮忙解决。到了苏州,才知道秋谷已经回家,只好暂时住下,顺便收取房租。前几天方幼恽从上海回去,路过苏州,遇见了春树,谈起往事,春树才知道秋谷已经到了上海,这才急急地赶来,要请秋谷帮他办事。可是偏又忘记了问明秋谷的住处,到了上海码头,只好先把行李发到三洋泾桥长发客栈去,自己到各处寻问。上灯之后,找到了吉升客栈,得知秋谷在兆贵里陈文仙处请客,这才找了来。〖也真佩服他找人的本事。〗 秋谷问明了春树是特地到沪相访的,心中更其高兴,喜滋滋地说:“你来得正好。我在此间结识了一班朋友,都是生死之交。〖都是酒肉之交。〗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一般,你且见过了这几位,再说别的事情。”
春树就跟修甫等人拱手,通了姓名,共道倾慕。修甫等就要让春树上座,春树不肯,修甫说:“春树兄今天刚到,又是远客,我等忝为地主,岂有僭坐之理?”
春树推辞不得,只好坐下。又见桌上放有笔砚诗笺,不由得动问说:“你们桌上放着笔砚,想是在行什么酒令儿吧?都是被我这个‘催租吏’闯了进来,扰乱了你们的清兴了。”
① 总角之交——总角,指儿童向左右分开的发髻或发辫。总角之交,指童年时期就结交的朋友。
秋谷微笑着把刚才原本要行酒令儿,后来因走了一个俗客正打算改为联句的大略经过一说,春树不禁大笑起来:“席间联句,是近来一班斗方名士①的习气,你怎么也学起他们来?这种酸溜溜的事情,我第一个反对!”
秋谷笑着解释:“我们的即席联句,不过是对酒当歌,抒发胸中积郁而已,〖像章秋谷这样的人,并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关心民族存亡,胸中能有什么“积郁”?有的话,也无非是花街柳巷中的琐事而已。〗跟那些做几句歪诗,就急于要去登在报纸上的斗方名士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既然你不以为然,我也乐得藏拙,还省得搜索枯肠呢!”
正说着,只见又闯进一个人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家一看,原来就是刚才来请厚卿回去的那个家人,也来不及请安行礼,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张书玉来了,家爷叫小的来请章老爷立刻前去,有要紧的话说。”
秋谷更加觉得奇怪了,笑着说:“张书玉是去找你家少爷的。你家少爷跟她有瓜葛,我却跟她没有什么交情。她有话说,怎么你来找我?别不是找错人了吧?”
那家人因为厚卿被书玉糟蹋得不成样子,心中着急;厚卿又吩咐他立刻去请秋谷,不得耽搁,他果然不敢停留,飞一般跑到兆贵里来,跑得面红气喘,才夹七夹八地说了这么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这时候被秋谷一提醒,自己也觉得好笑,定一定神,又说:“小的跑急了,说错了话。其实是张书玉找到客栈里,要跟家爷拼命,家爷着急,才吩咐小的来请章老爷。”
秋谷更加摸不着头脑,又问:“张书玉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跟你家少爷拼起命来?她要拼命,找我去又做什么?你不要着急,慢慢儿讲。”
那家人这才把书玉要厚卿开销店账,还动手揪扭的话说了出来。秋谷皱着眉头说:“这样的事情,何必一定要我去?难道我还能制止她不闹么?你回去上覆你家少爷,就说我没有工夫去管这些闲事!”〖嫖客与妓女之间的纠葛,的确不好管。〗
那家人见秋谷不肯去,着急起来说:“老爷明见,家爷再三吩咐小的,说一定要请到老爷。老爷要是不去,小人回去就销不了差。况且家爷的这件事情全仗着老爷调停,别人料想也是分解不来的。还求老爷恩典,就算体恤小人吧。”说着又打了一个千,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伺候。
①斗方名士——斗方,是书画所用的一尺见方的纸张;名士,指小有名望但未做官的读书人。旧指好在斗方上写诗或作画的小有名气的人。一般用来讽刺喜欢卖弄才情、自以为风雅的无聊文人。
秋谷料想推却不得,况且也想去看看张书玉究竟做出什么泼悍的样子来,就点了一下头,又对修甫等人说:“今宵本想跟诸位赋诗畅饮,奈何厚卿有事儿相招,只得失陪。按理说我是主人,不能先走,只是事出非常,咱们改日再行补叙吧!”众人连声说:“不要紧。”
秋谷起身要走,文仙亲手替他披上马褂,又替他扣好纽扣,低声问他今夜可还来。秋谷摇摇头,别了众人正要走,春树一把拉住了说:“且慢,我还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呢!”说着,趴在秋谷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秋谷听了,皱着眉头说:“你又去闯出祸来,我可不管你的事儿了。”
春树也着急起来,拉住秋谷,又悄悄儿地说了几句。秋谷说:“你的事儿,还是回客栈去慢慢儿商量吧。”
于是春树就和秋谷一起走了。众客人因主人已经离席,诗兴、酒兴一概都没有了,随意吃了点儿,就讨干稀饭用过,一哄而散。
厚卿打发家人去请秋谷以后,略觉放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来,又焦躁起来。偷眼看看书玉,头发已经挽起来了,脸上还是杀气腾腾的,一双眼睛定定地斜咬着他,似乎立刻又要发作的样子。〖仆人走了,难道两人就这样干坐着,不再吵架了?〗直看得厚卿坐立不安,背上如有芒刺,屁股上如坐针毡,眼巴巴地只盼秋谷快来,好消解这一场灾难。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有道是“等人心焦”,况且厚卿正被书玉降住,要等秋谷来解劝,更觉得时间长久,直急得他满口里乱骂那家人:“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这样没用,去请一个人也请不来。”
书玉听见了,冷笑说:“你就是去请了你的朋友来,也奈何我不得。是不是你的朋友来了,我就怕了你了,不敢跟你说话了?”
厚卿听了,更加恨得牙根儿发痒,本想骂她几句,又怕她借题撒泼再次大闹起来,自己脸上太不好看,只得强忍住了不敢开口。那副样子,真是既可笑又可怜。好容易外间有了脚步声响,估计当是秋谷来了,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地。果然,那家人抢上一步进房来回说:“少爷,章老爷来了。”
厚卿迎到门口,家人掀起门帘,秋谷笑盈盈地进来,厚卿让到交椅上坐下,秋谷先说:“刚才贵价①来说,你和书玉有些口角,我想书玉和你一向挺好的,为什么会淘气起来?〖“淘气”一词,用的甚妙。〗或者是你自己有什么不到之处,也未可知。我倒要请教请教,你们到底为的是什么缘故?”
<img align=\"left\" height=\"38\" hspace=\"12\" src=\"file:///C:/DOCUME~1/ADMINI~1/LOCALS~1/Temp/ksohtml/wpsFA.tmp.png\" width=\"488\" />秋谷进来,书玉低着头坐在床上,装作没看见。听秋谷说话,并没有指派书玉的不是,倒说厚卿或者有什么不到之处——这是秋谷说话的技巧——书玉听了,果然就有几分高兴,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心头一跳,又喜又惊,不料来的竟是张园相遇、日思夜想不得到手的心上人儿。〖张园相遇的伏笔,在这里兑现了。〗这时候书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叫一声:“章大少!”登时把脸上那一团杀气消化得干干净净,变作满面笑容,〖又一次吹嘘章秋谷的风采及其影响力。〗喜孜孜地走过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满腹委屈地诉说:“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我说出来,随便哪个听了都要生气的。这个刘大少,做了我一个多月了,自从他到我这里来,我一直拿他当好客人看待,从来没有叫他打过什么首饰、做过什么衣裳,碰和、吃酒也随他的便,洋钱更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绝不可能。〗有一次他来叫我的局,我因为是转局过去的,晚到了一会儿,他就为此找我的碴儿,跟我吵了一架,我这儿也不来了,跳槽过去,另外做了一个洪笑梅,天天在她那儿碰和、吃酒,还给她做衣裳,打首饰。这些我都不去管她,只当没那么回事儿,不过少做一个客人,总算好说话了吧?想不到他在外面,还要说我的坏话,造我的谣言:说什么他在我这里玩儿不到一个月,花了上万的洋钱。〖这样的谣言,估计不是估计不是厚卿所造,而是书玉所造。〗这话被我那些欠账的店家、借债的户头们听见了,那可不好了,大家一起到我这里来,收账的收账,要债的要债,都来向我要洋钱。章大少,你说呀,如今正在半节里,叫我哪里去弄钱?不给他们吧,我又丢不起这个面子,逼得我都快要急死了。这件事情弄得这样僵,我想想都是刘大少不好。他要是不放我的谣言,我也不至于这个样子。今天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跑到这里来问他借点儿洋钱开销开销,等我过了节收回账来再还他,这也不算敲他的竹杠吧?他洋钱不借给我,骂了我一顿不算,还要动手打我,推了我一个大跟斗。章大少,你想想看,世界上可有这种道理?请你章大少替我评评。我反正是没有什么念头好转的了,不管他拿我怎么样,今天一定要他给我一句实在话。”〖这样的语言,没有到过堂子里、不是跟妓女有多方面接触的人,是很难编出来的。〗
书玉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向秋谷一连丢了几个眼风,又用金莲在桌子底下钩住了秋谷的脚,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了秋谷浑身上下呆看,恨不得立刻就扑进他的怀抱中去。〖这样的场合,似乎过份了。〗
厚卿见秋谷进来坐定,刚刚开口,书玉就满面含春,撇去了先前的凶狠样子,凭添出一副温柔体态来,心中不由得暗想:“秋谷果然名不虚传,怎么他一开口,书玉就不像先前那样形状,竟出奇地柔顺起来?”后来听书玉向秋谷说的那一番话,句句派他的不是,真是又恨又气愤,正要开口辩白几句,却被秋谷连连摇手止住,只得默默无言。〖嫖客与妓女之间的经济来往,是无法“辩白”的。〗
秋谷听书玉把话说得十分婉转,却把自己遮掩得没有一些儿不是,暗暗点头称赞,〖的确值得称赞。比今天的许多大律师来,口才强多了。〗到了紧要的地方,也飞她两个眼风。书玉见秋谷今天情态温存,绝不是上次在张园那副待理不理的面孔,也十分满意,不由得两颊泛出点点桃花,眉目间含着隐隐春意。
秋谷听她讲完了这一席话,心想:“我要驳倒她,叫她无话可说,其实不难,只是书玉非常泼辣厉害,厚卿又十分颟顸无用,我一个外人,管她的闲事,不要弄得她恼羞成怒,不讲情理起来,不但调解不成,自己面子上也不好看。只是又有一件难处:书玉本来有心于我,那天在张园吊我的膀子,极力迁就,我却没有理她;如今我要替厚卿调停劝解,书玉这边不用说是会听我的,只是这样一来我就不免要去领她的盛情了。〖写秋谷不喜欢书玉,一次抬高秋谷的身价。〗看看书玉那副泼辣相,实在有点儿不敢领教……。”正为难间,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条“偷天换日”的妙计,〖要把自己不喜欢的张书玉,“布”给贡春树了。〗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厚卿接口说:“秋谷兄,你不要听她瞎说,我并没有在外面放她的什么谣言。这明明是她要敲诈我出的鬼主意,你得替我分解分解才好。”
书玉听了,连连冷笑,正要接口驳他,见秋谷向她摇头示意,也就不再开口。秋谷微笑着向厚卿说:“你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不见得书玉会无缘无故地跟你过不去。你们这班傻帽大爷,最喜欢在别人面前说自己怎么阔气,怎么有钱,怎么威风,怎么大方,说得天花乱坠,乌烟瘴气。你们总以为不如此就装不出自己的幌子来,哪儿懂得嫖界的诀窍、人间的世情?这样一来,非但装不出什么幌子,反倒落一个吹牛皮、说大话的名头,从此被别人看不起,就好像贴上了‘傻帽’的招子一般。〖又一次开设“嫖界指南”讲习班。〗书玉的话固然不可全信,也许说得有些过火,然而按照情理揣度,你也不要推得这么干净。大约在人前说几句大话,说在书玉身上花了多少银钱,想去哄动人家来巴结你,也是有的。其实,你还没有开口,我就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你要是再在我面前遮掩支吾,不肯承认,那就怪我不得,你的事儿,我也不管了。”
厚卿被他说着了真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书玉更是满心高兴。秋谷对书玉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请你到我房间去略坐片刻,你有什么话,再跟我说说,好么?” 书玉巴不得有这一声,心想:秋谷引她到自己房间,一定有许多心腹的话,就高高兴兴地说:“章大少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上!”回头又指指厚卿:“他要是跟你章大少一样说话,我也不会跟他闹翻了。”说着,又含情脉脉地斜睨着秋谷微微一笑。 厚卿看见书玉的那副样子,不免有些醋意。但是秋谷处处胜自己一筹,眼下还要他出面调停,也没有办法,只有暗暗叹气,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做她,弄得如今这般模样,下不来台。
秋谷随即站了起来,对厚卿说:“我去去就来回你的话,你可不要出去。”
厚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书玉也不理厚卿,和阿宝姐两个跟在秋谷后面出房去了。
秋谷带了春树回栈房来,因为他和厚卿素不相识,就叫他在自己房间宽坐等候。春树正等得不耐烦,反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见秋谷进来,背后还跟着一个倌人,就笑着说:“你在那里干什么正经事儿?去了半天,把我一个人干在这里,好不心焦!” 书玉跟秋谷走进房间,见房内还有一个客人,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仔细一看,却又吃了一惊,只见春树粉面朱唇,风流俊雅,跟秋谷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儿璧人,不分高下。心想:“怎么相貌好的都聚在一处?怎么我在上海见了无数客人,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看呆了,秋谷连连招呼她坐下,都没有听见,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随便在窗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秋谷并不跟书玉说话,却叫春树过去,附耳说了几句悄悄儿话。春树微笑,回头把书玉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摇摇头。秋谷不高兴地问:“你不答应么?”春树点一点头。秋谷说:“你不听我的话,往后你有什么事情,可不要来找我。”春树忙又陪笑说:“不是我不答应,倒是怕你要吃……”说了半句,又不说了,看着书玉格儿格儿地笑。秋谷说:“吃什么,说下去!你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可别怪我粗鲁!”春树听了,脖子一缩,舌头一伸,说:“算了,算了!我不说了。谁不知你是个拳棒名家,我这几根鸡肋,哪里当得起你的尊拳!”说得秋谷也笑了起来,就剪住了话头。
这时候书玉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又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中已经十分明白。秋谷牵着春树的手,过来跟书玉说:“这是我的把兄弟贡春树,我来替你们做个媒人吧。”
书玉低眉一笑,斜睃了春树一眼,不觉红了脸。〖如此老牌妓女,居然还会红脸?〗秋谷对春树说:“今天晚上你就在她那里摆一台酒,怎么样?”
春树说:“摆酒不难,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哪里还请得到什么客人?何况我初到上海,也没有人认识。”
秋谷大笑说:“你的话越说越傻了,真正是个饭桶。叫你请客,无非让你开个堂簿① ,以后可以往来的意思,难道认真叫你请客么?”
春树明白过来,不由得也笑了。书玉眉开眼笑地说:“贡大少要请客嘛,我先回去准备起来,可好?”
秋谷说:“你先回去准备,也好。不过厚卿的事情,你究竟打算怎么结局,不妨跟我说个明白。最好还是看我的薄面,将就些了结了算了。”
书玉说:“我也不是一定要他怎么样,只为他太叫人生气了,我有心要跟他吵两句嘴。既然章大少这么说,就随便你章大少怎么办好了。我总不会不肯的。”
秋谷听了,高兴地说:“你既然听我的话,也不必跟他再吵闹了。料想你也并不稀罕他的银钱,只要他以后知道轻重,也就是了。反正他以后也没脸再到你家走动了,现在算是我来替他讨个情,叫他拿出几百两银子,罚他一个不该乱放谣言的罪,你看怎么样?” 书玉说:“章大少的话,我总不会不听的。谢谢你,要你章大少费心,就这样吧。”
秋谷说:“这是我承你的情,看得起我,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说罢,就到厚卿那边把事情挑明了说:“我的意思,硬作主张,你干干净净送她五百两银子,从此一刀两断;她已经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了,你的意思怎么样?”
厚卿听说书玉居然答应了断,心中倒也高兴;却又舍不得五百两银子,吞吞吐吐地说:“怎么竟要五百两银子?能否再费秋翁的心,跟她说说,让她再减少些?”
秋谷一听,不觉也发火了,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知道好歹?怪不得张书玉要敲你的竹杠!照你这样说起来,倒是我多事的不是了。我也不再管你的闲事了,这就照你的话去回覆她吧。”
厚卿见秋谷发怒,知道自己失言,懊悔不迭,又见秋谷拂袖要走,更加着急,急忙拦住连连作揖,又赔了许多不是,秋谷方才息怒,说定了明天兑银子,由秋谷转手交给书玉。
秋谷回到自己房间,见春树和书玉谈得十分融洽,阿宝姐坐在一旁直打瞌睡,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时光不早了,咱们就一起到书玉院中去吧。”
当下议定:深夜无处请客,单请秋谷一人;先打发书玉回去准备。
① 堂簿─—堂子里记载客人叫局、请酒的账簿。开了堂簿,就算开了户头,到了端午、中秋等节下,就根据堂簿所记收账。
俩人随后慢慢地一同到了院中,书玉含笑相迎。房中台面已经摆好,等秋谷一到,就起手巾入席。因别无外人,秋谷就叫书玉也坐下一起吃,书玉不肯。秋谷说:“我们两个,不比别的客人,你难道还要拘泥院中的规矩①么?”书玉一想,觉得不错,也就坐进了席间。这一席虽然只有三个人,却谈谈讲讲,吃得十分痛快。酒落欢肠,秋谷觉得微醉,就要告辞先走,被春树拉住,又说了一阵子悄悄儿话。秋谷说:“这样的好差使,为什么不去照顾别人,总是缠着我一个?”〖暗写。〗
春树陪笑央求,又连连作揖,秋谷这才勉强点头说:“也只好碰一碰你的运气了。”
春树听了十分高兴。书玉坐在一旁,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好打听。秋谷走后,俩人又喝了几杯,就收拾安歇。〖第一次见面就留宿,也不是长三堂子里的规矩。〗
第二天一早,秋谷去会厚卿,问他银子可曾齐备。厚卿说,现银没有,钞票是现成的。就从一个大皮包里取出一卷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给秋谷,又连连道谢。秋谷把钞票收了起来,见厚卿那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就想再费一番唇舌,把他劝醒过来,也算是不枉了认识一场。于是就把以前劝说幼恽的那些话,恳恳切切地又劝了厚卿一遍。〖这次开的是“戒嫖学习班”。〗最后说:“你以为书玉和你吵架,是要敲你的竹杠么?其实,她是因为你土头土脑的,不怎么漂亮,又不肯痛痛快快地花钱,不愿意你继续在她院里走动,所以凭空把你冷淡起来,好让你从此不再去的意思。你想想,上海的堂子,还有个什么玩儿头!就像我章秋谷这样老于嫖界的人,也要步步留心,不能丝毫大意。凭你这样一个人,既不知嫖界情形,又不懂妓院规矩,走到上海,凭空地竟要去嫖起四大金刚的张书玉来,你以为上海的金刚是那么好嫖的么?像你这种没有功架又不肯花钱的客人,她眼睛角里也不会瞟你一瞟。〖换言之,只有像我这样“既有功架又肯花钱的客人”,才中妓女的心意。〗你还要自作聪明、自作多情地去跟她论交情,她不糟蹋你,倒糟蹋我么?”
厚卿虽然迷恋红粉,到底沉溺不深,心地还算明白。听了秋谷这一番议论,把上海堂子的情形、倌人的品性,说了个透彻,不由得毛骨悚然,浑身冒汗,站起来抱拳致谢说:“秋翁现身说法,真令顽石点头②。怪不得方幼恽经你一番点化,立即大彻大悟,回家去了。我如今回想起来,真正是个傻子。花了许多冤枉钱不算,还惹出许多气来,岂不是自找苦吃?我在这里再停留几天,就也要回常州去,从此看破她们的手段,不再去拈花惹草,省得辜负了秋翁这一番劝解的苦心!”
秋谷起初劝解厚卿,以为他未必能够猛醒,只是姑妄试之而已。没有想到厚卿居然一点就透,心里十分痛快,哈哈大笑着说:“果然厚卿兄聪明非凡,一说就明白。我章秋谷浪迹花柳,到处留情,未免也惹下了许多风流孽账。如今仗着这一条广长妙舌,居然劝得你勒马回头,也是我一生的快心之举也!”
厚卿听了,感激万分。想想秋谷这种侠骨柔肠的人,真是世上难得,未免更加感谢几声。秋谷连忙止住,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拱手道别。
① 妓院中的规矩——妓女出局,弹唱侑酒,只能坐在客人的侧身后,不能入席;而且除了代酒之外,一般也不能吃菜。
② 顽石点头——佛教故事。晋末高僧竺道生是鸠摩罗什的高足,悟解非凡。他十五岁就登坛讲法,二十岁上江西庐山讲授佛法,成为江南的佛学大师。后入吴中(今苏州境内)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盘经》,说到精妙处,群石皆为点头。
【简评】
这一回书,算是继承作者奉劝世人戒嫖的初衷,除了“劝回”一个幼恽之外,又“劝回”了一个厚卿。“嫖界指南”,不仅仅教人如何嫖,也教人如何不嫖。
实际上,这两个都算是“撞了南墙才回头”的人。如果不经过“撞南墙”,仅仅凭章秋谷的这几句“劝”,大概是不会“回头”的。
当然,作者写这一回书,也不仅仅是“劝人莫嫖”。他的真正用心和用意,还是突出自己:“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配嫖。”
不过这一回书中对张书玉的描写,可以称得上是“入骨三分”。妓女如何敲诈“傻冒”, 不是经过多年的观察,是“总结”不出如此生动的语言和情节来的。
这一回书,还让本书的“男二号”贡春树“闪亮登场”了。这也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花花公子,他是在“惹了麻烦”之后专门找章秋谷给他“消灾”的。但是他一上场,就上了张书玉的床,立刻把从前的“情人”强在脑后了。可见这种“到处留情”的嫖客,有多么叫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