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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病恹恹对郎提心事  梦昏昏同衾惊情魔

书名:花国春秋(清·花也怜侬原著) 作者:吴越 更新时间:2015-12-10 14:44 字数:9634

  陶玉甫走进房间,只见李漱芳拥被而卧,只有浣芳趴在床头相陪。玉甫伸手在漱芳额头上摸了摸,觉得有些发烧。浣芳忙叫:“姐姐,姐夫来了。”漱芳睁开眼说:“你别急着就赶来嘛,你哥哥又要说你了。”玉甫说:“是哥哥叫我来的,不要紧。”漱芳问:“你哥哥怎么会叫你来的?”玉甫说:“我哥的意思,是这会儿叫我来一趟,呆会儿早点儿过去。”漱芳沉思半晌,这才说:“你哥哥对你真好,你就听点儿他的话,别再去跟他犟了。”

 玉甫不答,俯下身子,把漱芳的两只手塞进被窝儿里,拉上被子来一直盖到下巴颏儿,把两个肩膀都掖得严严的,又劝她卸下耳环。漱芳不肯,说:“我躺一会儿就好了。”玉甫说:“你刚才还一点儿病没有呢,是不是在轿子里吹了风了?”漱芳说:“不是的。是那个倒楣的《天水关》,闹得我脑袋都要裂了。”玉甫说:“那么你干吗不先走哇?”漱芳说:“场面上局还没有齐呢,我好意思走吗?”玉甫说:“那也不要紧的。”浣芳插嘴说:“姐夫,你应该说一声嘛。你让姐姐先走,我再多坐会儿,不是挺好?”玉甫说:“那么你干吗不说呀?”浣芳说:“我不知道姐姐不舒服哇!”玉甫笑着说:“你不知道,难道我就知道了?”说得浣芳也笑了起来。

玉甫在床沿坐着,浣芳在他膝头靠着,漱芳在床上躺着,仨人都不说话。到了上灯时分,陶云甫的轿班来催:“摆台面了,请二少爷就过去。”漱芳听见了,也催他:“快点儿去吧,别又让你哥哥说你。”玉甫说:“甭着急,来得及的。”漱芳说:“别价,早点儿去早点儿来,你哥哥看见了也会说你好。不然,总说你昏迷了,连正经事儿都不管。”

 玉甫一想,转身对浣芳说:“那么你陪陪她,别走开。”漱芳说:“别。让她去吃晚饭,吃了饭出局去。”浣芳说:“我就在这里吃好了。”漱芳说:“我不吃了。你和妈妈两个人吃吧。”玉甫劝她说:“你也多少吃一口,好吗?你不吃,你妈也要急死了。”漱芳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玉甫走了以后,浣芳仍趴在床沿问长问短。漱芳说:“你去跟妈说,我要睡一会儿,没什么不舒服,晚饭不吃了。”浣芳开头不肯去,被漱芳连连催逼,只好走了。

 不久,漱芳的生母李秀姐从床后推门进来,〖从漱芳的母亲姓李,可以推知她没有父亲。〗见房内没人,问:“二少爷怎么走了?”漱芳说:“我叫他走的。这一次他是主人,当然要去应酬会儿。”秀姐踅到床前,看看她的面色,又在额头上试试,身上摸摸。漱芳说:“妈,你别摸了,我没什么不舒服的。”秀姐说:“你想吃点儿什么?叫厨房去做,灶上正空着。”漱芳说:“我什么也不想吃。”秀姐说:“我有一碗五香鸽子,叫他们做点儿稀饭,你呆会儿吃,好吗?”漱芳说:“妈,你自己吃吧。我想到肉就腻了,哪儿吃得下?”

秀姐又叮嘱了几句,把妆台上的长颈灯台拨亮了,再把厢房里挂的保险灯旋下一些,随手放下窗帘,依旧从后门走出,自去吃晚饭,只留漱芳一个人在房里。

漱芳病中要静养,连阿招、大阿金都不许进房来,所以没人相陪。她一个人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捱了一阵子,想要小解,也没人扶,只好自己披衣下床,趿拉着一双便鞋,手扶着床栏杆,慢慢儿摸到床后。〖简直弱不禁风了。〗刚刚在马桶上坐下,忽听得后房门“呀”地一声响,开了一条缝儿,忙问:“是谁?”见没人答应,心里着急,慌忙站起,只见乌黑的一团从门缝儿里滚了进来,直滚到大床下面去。漱芳急得来不及系上裤带,一步一跌扑到房中,扶住中间的大理石圆桌,方才站定。正想把灯拨亮去看是什么,“喵”地一声,一只“乌云盖雪”①的大黑猫从床下钻了出来,在漱芳面前直挺挺地

站着。漱芳发狠,把脚一跺,那猫窜到房门前,还回过头来瞪着两只通明的眼睛眈眈相视。〖描写得十分精彩。〗

 漱芳回到床前,心里还在突突地乱跳。想叫个人来陪伴,又怕惊动了母亲。〖侧写漱芳的善良。〗没奈何,只得忍住,上床拥被而坐。正好玉甫的局票来叫浣芳,浣芳打扮好了,进房来问:“姐姐,我走了,有什么话要对姐夫说吗?”漱芳说:“没什么,叫他少喝酒,散了席赶紧来。”浣芳答应着刚要走,漱芳又叫住了问:“谁跟局?”浣芳说是阿招。漱芳说:“叫大阿金也跟去代代酒。”浣芳答应着去了。

漱芳觉得支撑不住,只好又躺下。那大黑猫偏会捣乱,又藏藏躲躲地溜进房中。漱芳面朝里睡,没有理会。那猫悄悄儿地竟从交椅上跳到了妆台上,撅起鼻子把妆台上所有镜子、灯台、茶壶、自鸣钟之类一件件闻了个遍。微弱的灯光映过来,漱芳见帐子上有一条黑影在晃动,好像一个人头,吓得浑身乱颤,连喊都喊不出。等到硬撑起来,那猫已经一跳窜走了。漱芳切齿痛骂:“短命的畜生,打死你!”神志稍许安定以后,随手从妆台上取一面手镜来照,一张黄瘦的面庞,已经涨得像福橘①一般。叹一口气,丢下手镜,朝外躺下,眼睁睁地只等玉甫散席回来。等了许久,不但玉甫杳然,连浣芳竟也一去不返。

正在心焦,恰好秀姐进房来,跟漱芳说:“稀饭做好了,吃两口吧。”漱芳说: “妈,这会儿我吃不下,等会儿再吃吧。”秀姐说:“那么等会儿你想吃了,就叫我。我睡了,她们谁还想得到?”漱芳答应了一声,又转问母亲:“浣芳出局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没回来?”秀姐说:“浣芳还要转局去。”漱芳说:“浣芳转局去么,你也得叫个人去看看二少爷呀!”秀姐说:“相帮的都出去了。二少爷那里,有大阿金留下伺候。”漱芳说:“等相帮的回来了,叫他们就去接。”〖写漱芳的一条心,总挂在玉甫身上。〗秀姐说:“等他们回来,得什么时候?我叫大师傅去走一趟好了。”当即就下楼去叫来厨子,让他去看看陶二少爷。

 厨子答应着刚要走,玉甫的轿子正好到了,大阿金也跟了回来。秀姐大喜,忙说:“好了,好了,不要去了。”

 玉甫到了漱芳床前,问:“等了这半天,觉得憋气吗?”漱芳说:“还好。台面散了没有?”玉甫说:“没呢。老老头儿高兴得很,点了十几出戏,等到唱完了,差不多也要天亮了。”漱芳说:“你先走了,可曾跟他们说一声?”〖写漱芳的细心。〗玉甫笑着说:“我说有点儿头疼,酒也一点儿吃不下。他们说:‘你头疼,先回去吧。’我就先走了。”漱芳问:“是不是真的头疼啊?”玉甫笑着说:“真是真的,坐在那里就头疼,一走就不疼了。”〖很知趣,也很会说话。〗漱芳说:“你呀,也鬼得很。怪不得你哥哥要说你。”玉甫说:“哥哥只对我笑笑,倒没说什么。”漱芳笑着说:“你哥哥是气昏了,才在那里笑呢。”玉甫“嘻嘻”地笑着,在床沿坐下,摸摸漱芳的手心,问:“这会儿可好些了?”漱芳说:“还不是那样!”玉甫问:“晚饭吃了多少?”漱芳说:“还没吃呢。我妈给我烧好了稀饭,你要吃吗?你吃,我也吃点儿。”玉甫正要喊大阿金,恰好秀姐叫大阿金来问玉甫吃不吃稀饭, 玉甫吩咐搬来。

 大阿金下楼搬稀饭去了,玉甫说:“你妈要想骗你吃一口稀饭,可真不容易呀!你多吃点儿,你妈就高兴了。”漱芳说:“你倒说得轻松。我心里也挺想吃的,可就是吃不下去,怎么办呢?”

 大阿金端进一个托盘来,放在妆台上,又点上了一盏保险台灯。〖注意这里的细节描写:漱芳一个人,妆台上点的是灯盏;玉甫来了,才换的煤油灯。〗玉甫扶漱芳坐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各取一碗稀饭同吃。玉甫见托盘里是四个精致的素碟,还有一小碗五香鸽子,就劝漱芳吃点儿。漱芳摇摇头,只夹了些雪里红下饭。

两个人正吃着,可巧浣芳转局回家,来不及更衣,就来问候姐姐。见他们在吃饭,笑着问:“你们在吃什么?我也要吃。”随即回头叫阿招:“快点儿给我盛一碗来。”阿招说:“换了衣裳再吃吧,着什么急呀!”浣芳急忙脱下出局衣裳,交给阿招,催大阿金去盛了一碗稀饭来,就靠在妆台上站着吃,一边吃一边自己也觉得好笑,引得玉甫、漱芳都笑了起来。

 仨人吃过稀饭洗过脸,大阿金来说:“二少爷,妈妈请你过去说句话。”玉甫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叫浣芳陪着漱芳,就从后房门踅到对面李秀姐房里。秀姐请他坐下,轻声说:“我看漱芳的病, 不怎么好呢。单是发烧咳嗽,那是不要紧的;可她的病不像是伤风感冒哇!自打正月里到如今,一直吃不下饭。你看她身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二少爷,你也劝劝她,应该请个大夫来看看,吃两帖药才好。”玉甫说:“她的病,去年冬天就应该请个大夫来看看的。我已经跟她说过好几次了,她一定不肯吃药,我也没有办法。”秀姐说:“她就是这个脾气,生了病,也不肯说;问她,又总说好点儿了;请大夫来看看,要她吃药,她就不高兴。我在想,今天她的病可不比从前,她再要不肯吃药,二少爷,不是我说她,七八成要‘成功’了呢。”〖其实两个人都知道漱芳害的是肺痨,可是谁都不先说出来。〗

 秀姐见玉甫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又接着说:“你去劝劝她,也甭提别的,就说请个大夫来看看, 吃两帖药,病可以好得快点儿。你要是老实说了,她心里一急,再急出什么病来,倒更加不好了。二少爷,你也不要着急,就是急死了,也没有用。好在她的病终究还不长,不要紧的,吃两帖药,就会好了。”玉甫皱着眉头说:“要紧是不要紧,不过她也应该自己保重点儿才好。随便什么事情,稍微有点儿不如意,她就不高兴,你想她的病怎么会好?”〖和林黛玉一样的性格。〗秀姐说:“二少爷,你是知道的,她自己要是知道保重,也就没有这个病了。还不都是因为不高兴才种下的病根儿?所以要你二少爷去说说她,她的病才会好点儿。”

 玉甫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秀姐又叮嘱了几句,玉甫方才过这边来。漱芳问:“我妈请你去说些什么?”玉甫说:“讲讲屠明珠那边场面上的事儿。”〖撒谎也不会。〗漱芳说:“不对,我妈在那里说我吧?”〖显出漱芳的聪明。〗玉甫反问:“你妈干吗要说你呀?”漱芳说:“你别骗我,我猜也猜得着的。”玉甫说:“你猜得着,干吗还要来问我?”

 漱芳不说话了。浣芳拉着玉甫到床前,推他坐下,自己趴在他身上,问:“我妈真的跟你说了些什么?”玉甫说:“你妈说你不好。”浣芳问:“说我怎么不好?”玉甫说:“说你不听姐姐的话,姐姐为了你不高兴,生了病。”浣芳问:“还说什么?”玉甫说:“还有么,说你姐姐也不好。”浣芳问:“我姐又怎么不好了?”玉甫说:“你姐姐么,不听你妈的话。要听妈的话,抽点儿鸦片高兴高兴,哪里会生病呢?”浣芳说:“你瞎说!谁叫我姐抽鸦片?抽了鸦片那就更加不好了。”〖浣芳倒是明白:鸦片绝不能抽。〗

正说着,漱芳伸手要茶,玉甫忙端过茶壶来,凑在她嘴边。漱芳喝了两口,不慌不忙地说:“我妈只生了我一个,我有点儿不舒服,她嘴里不说,心里可急坏了。我也巴不得早点儿好了,让她也高兴点儿,谁知道一直病到今天还不好呢。我自己拿镜子照照,瘦得都不像个人样儿了。要我请大夫看看,吃几帖药,真要能够吃好了,倒也不错;可我这个病,哪儿吃得好哇!去年生了病,头一个先是我妈急得要命,你么,也没有一天痛痛快快的。我再要请大夫啦,吃药啦,会闹得一家人都不得安生。〖处处为别人着想。〗老妈子、小大姐儿她们,自己的活儿还忙不过来呢,再要给我煎药,她们当然不好来说我,说起来到底还是为了我一个人,病又好不了。真是没意思。”玉甫说:“那是你自己多心了。有谁在说你?照我看,不吃药其实也不要紧,不过好起来慢点儿;吃两帖药, 可以好得快点儿。你说对不?”漱芳说:“妈妈一定要去请大夫,我也只好依她。要是吃了药还不好,我妈可就要更加着急了。我从小到如今,妈妈一直拿我当宝贝儿,随便我要什么,她总依着我。我没有一点儿好处给她,倒害得她着急上火,你说我怎么对得起她呀?”

 玉甫说:“你妈就担心你的病。你的病一好,她也就没事儿了。你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她的。”漱芳说: “我自己生的病,自己还不知道?这种病,死倒是不见得就死,要它好倒也难。〖说明漱芳也知道自己生的是肺痨病,只是不说出来。〗有些话,我怕妈妈她们听见了要发急,一直没有说,现在也只好说了。你算是白认识了我一场,从前说的那些话,不用再提起了;要么, 等下世里碰见了你,再补报吧。我自己想,我也没什么丢不下的,就不过一个妈妈苦恼点儿。妈妈虽说苦恼,到底还有个兄弟,你再照应她点儿,也算可以了,我就是死了也挺放心的。除了妈妈,就是她。”说着,手指浣芳。“尽管她不是我亲妹妹,可一直跟我挺好的,就跟亲妹妹一样。我死了,倒是她先要吃苦。我现在别的事情都不想,就是这桩事情要求求你。如果你不忘记我,就听我的一句话,依着我,等我死了,你把浣芳娶回去,就好比是娶了我。每逢清明节、七月半,她要是想到我做姐姐的好处,给我烧三张纸、奠一口饭,让我做鬼也有个着落,那么我这一生的事儿也就算是完结了。”〖说得这样伤心可怜,难怪浣芳要大哭起来。〗

 漱芳只顾唠叨,浣芳站在一旁,先还怔怔地听着,听到这里,不由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再也止不住了。玉甫忙上前去劝,浣芳一甩手,跑了出去,一直跑到秀姐房内,哭着叫:“妈呀,姐姐不好了!”秀姐猛吃一惊,忙问:“怎么啦?”浣芳又说不出来,只用手指着漱芳的房间,呜咽着说:“你自己去看吧。”

 秀姐正要去看,玉甫也跑了过来,连说:“没事儿,没事儿!”就把漱芳刚才说的话简单说了说,又埋怨浣芳性急。秀姐也埋怨说:“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懂事!你姐姐是个要强的人,自己生病,又不愿连累别人,想想心烦,才这么说,怎么就会不好了?”

秀姐牵着浣芳的手,和玉甫一起到前面来,见漱芳并没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放心了。秀姐呵呵地笑着说:“她知道什么?听见你说得苦恼,就急了。倒吓得我要死!”漱芳见浣芳还挂着眼泪,不禁微笑说:“你要哭,等我死了多哭两声吧。”秀姐说:“你也别说了,再说,她又要哭啦!”回头看看妆台上摆的自鸣钟,对浣芳说:“已经十二点多了,姐夫也要睡了。你到我房间里去睡吧。”说着,牵了浣芳的手就要走。浣芳不肯去,说:“我就在这里藤椅上睡好了。”秀姐说:“藤椅上怎么能睡?听话,快跟妈走吧。”浣芳又急得要哭,玉甫说:“就让她在这里床上睡吧。这张大床,三个人睡还挺空的。”〖妓院里的规矩,清倌人是绝对不能陪嫖客一起睡觉的。就是和“姐姐”陪客人一起睡,也不允许。这里说明了两件事情:第一,玉甫是“嫖客中的君子”,绝不会“欺负”浣芳;第二,浣芳也真拿玉甫当姐夫,什么都不避讳。何况漱芳有话,将来还要玉甫娶浣芳。〗

秀姐只好依从,又叮嘱了浣芳几句,这才走了。玉甫叫浣芳先睡,浣芳宽去外面的衣服,在漱芳的脚后里床蜷着身子躺下了。玉甫也脱去外衣,只穿贴身衫裤,和漱芳在床上依偎着并坐多时,方才一起躺下。

 玉甫想着漱芳的病,心里焦急,哪里睡得着?倒是漱芳体弱乏力,渐渐睡熟。玉甫觉得很热,想翻个身,却被漱芳的一只胳膊搭在胸口上,又不敢惊动,只好轻轻探出一只手来,把被子上盖着的衣服揭去,随手往床里一甩,甩在浣芳身边,听她并没有响动,想也是睡熟了。玉甫回头看看钟,妆台上点的灯台昏昏暗暗,又隔着纱帐,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楚,估计大约是两点钟光景,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远处马路上还有车马经过的声音。玉甫觉得清凉了些,渐渐地也要睡去。

矇眬中,忽然漱芳在睡梦里大声叫唤,一只手抓住玉甫胸口的衣服,狠命地往他怀里扎,嘴里直喊:“我不去呀,我不去呀!”玉甫被她惊醒,连说:“我在这里,别怕,别怕!”慌忙坐起,抱住她又摇又拍又喊。漱芳醒过来,两手紧紧抱住玉甫不放,瞪大了眼睛直喘粗气。玉甫问:“是不是做恶梦了?”过了半天,漱芳定了定神,才说:“两个外国人,要拉我去呀!”玉甫说:“一定是你白天看见过外国人,吓着了。”漱芳喘定了,又叹了口气,说:“我腰酸得很。”玉甫说:“要不要我给你捶捶?”漱芳说:“不用,你搂着我。”说着,缩身钻进了被窝儿,侧身向外,让玉甫侧身向里,用两手搂住她,俩人合抱而睡。

这么一折腾,吵醒了浣芳,先叫一声“姐夫”,玉甫应了,浣芳就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看不见漱芳,又问:“姐姐呢?”玉甫说:“你姐姐睡了。你也睡吧,起来干吗?”浣芳又问:“姐姐睡在哪儿呀?”玉甫说:“在这里呀!”浣芳不信,爬过来掀开被头看见了, 方才罢休。玉甫催她快去睡,浣芳爬回去躺下,又叫:“姐夫,你先别睡着,等我睡着了,你再睡。”〖这是真正的“小儿女态”。〗玉甫随口答应着。一会儿,大家不知不觉全都进入了黑甜乡中。



【简评】

这一回,只写了一件事情:漱芳生病。

漱芳是本书中的林黛玉,没有林黛玉的才气,只有林黛玉的体质。但她禀性善良,如果不是身在妓院,而是一个大家闺秀,肯定是个贤妻良母。

她害的是肺痨病。也许浣芳还不懂,其实她自己、她母亲包括玉甫都知道。一般情况,生了病,应该吃药,可是漱芳却拒绝看病吃药。理由嘛,居然是怕“惊动了大家”。——这也是她过份善良的一面。

她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惟一放心不下的,居然是妹妹浣芳。浣芳不是她的亲妹妹,而是买来的“讨人”。漱芳认定玉甫是世界上第一大好人;她本来是有希望做玉甫的老婆的,即便做不成正妻,偏房的福份也应该有。但是一个害“女儿痨”的妓女,很可能任何一个家庭都不肯接纳。所以她也明知道自己的前景很不美妙。在这样的客观环境下,她的最后要求,居然是要玉甫把妹妹娶回去!

描写妓院和妓女的书,古今中外,有许许多多。写妓女善良的,也很多很多,却很少有写老鸨子善良的。在本书中,李秀姐就是一个。漱芳是她亲闺女,对漱芳好,不奇怪;浣芳可是“买来的”,对浣芳好,只能说是她的本性善良。

真实的生活中,有没有对妓女好的老鸨子?有。我在劳改农场生活了二十三年,就碰见过这样的人。我们中队的炊事员老钱,本是1948年前北京某妓院的大茶壶(管提壶沏水的杂役),劳改后娶了个老婆,正是从前妓院的老鸨子。我结婚以后,和他一家住邻居。钱大妈还是街道积极分子,为居民福利,四处奔走,绝不是为了个人私利,因为街道积极分子是既没有工资也没有补贴的。她这纯粹是义务劳动,真正的为人民服务。不知道底细的人,绝不会相信她从前是个老鸨子。逢年过节,她的“女儿们”都要提着大包小包来给“妈妈”拜年。一家人嘻嘻哈哈的,十分热闹。我悄悄儿问老钱:“你老伴儿怎么有那么多的女儿?”老钱笑着回答:“哪儿是闺女呀,这一帮,都是当年的‘窑姐儿’!”我纳闷儿了,问他:“老鸨子和窑姐儿,不是水火不相容的‘阶级矛盾’么?”他答复说:“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说别处,单说我干过的几家妓院,就没有一个老鸨子是靠打骂妓女发财的。开妓院,当然想发财。可是钱要靠妓女去赚。你聪明,绝没有妓女聪明。你对她好,她才会心甘情愿去替你赚钱;你对她不好,她不但不给你赚钱,还给你糟蹋钱。这就好像地主和长工的关系一样:聪明的地主,都知道要用好酒好肉待长工,长工感动了,高兴了,才会出死力气干活儿。天下不会有周扒皮这样的笨地主,不但不给长工吃饱,还半夜里装鸡叫!”我问他:“1949年以后,她们不是都进‘学习班’学习了么?妓女们接受阶级教育,没有控诉你老伴儿?”他说:“在学习班里,当然要控诉老鸨子的虐待和剥削,不过这几个姑娘,却一个也没上台。她们的认识是:‘我是亲爹亲妈把我卖到妓院里的。有罪的、害我的,是我的爹妈。开妓院,就为了赚钱。我到了妓院里,妈妈对我这样好,我不能对不起这个妈妈。’所以,这些姑娘学习结束,有的嫁人了,有的当了工人,却都不忘记对她们比亲妈还好的这个妈妈,年年过年,都要带着孩子来拜年。”

可见,老鸨子中间,也不个个都是打骂妓女的母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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